(1.4)
人間一年,天上不過一天,人活不過半百,狗已三生。草灘上永遠都會有新草,永遠都會有芳香,永遠都會有螞蚱鳴叫,但做了媽媽的玫瑰早不再流浪,丁丁的奶瓶它也早不需要。小黑媽媽以迅捷的成長速度遠遠地把人類兒童甩在了身後,它悠長的目光從山巒一直看到江對岸,它真的無能看顧他們成長,隻能驚慌。當小狗和孩童都睡著,它就要警醒,城裏有食客,村裏有盜賊,山裏有灰狼,兒童又有惡爸爸,步步驚慌。
每到夜裏,萬籟俱寂,小黑媽媽就出來找到阿黃媽媽,問它請教。每到這時,虎頭黃媽總是強抑自己回憶的悲痛,反過來安慰三玫瑰。
阿黃媽媽說:你們家天天霸道、有愛,一定會給你孩兒尋個好出路。
小黑媽媽說:天天就是再聰明,終究還是個兒童。
阿黃媽媽說:哎,我要是會國語,我就去上訪。
惶惶度日中,也有欣慰,小英雄且不說,就是小老鼠也很茁壯,小黑媽媽滿心期待,隻盼它能一夜長大,能跑得飛快,能叫得巨響,能識別危險,能看懂人類,能讀出喜怒與善惡。
這一夜,天天已經睡了,天天爸卻又遲遲未歸,天天媽媽就想著去把他找回來,怕他喝了酒再去犯那個天下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又帶上小黑媽媽一起,路上好給自己壯膽。村裏轉了一圈沒有找到,又回來,才到院門口就聽見裏頭拖拖拉拉腳步響,還有幾聲嘟囔,天天媽媽心裏正暗罵這狗日的,就聽裏頭傳出一聲尖細慘叫,天天媽媽嚇得直抖索,小黑媽媽心頭一驚一個箭步就衝入。
廊下天天爸醉醺醺歪扭扭站著,可著勁睜眼正看著腳下,罵了聲死狗,一腳揮出,卻踢空了,更惱了,跟著發狠又踢出一腳,就見一個小黑東西給踢飛了出去,隨即就悶聲砸在了院牆根一塊石頭上。小黑媽媽猛就看明白了,顧念著廊下隻怕小狗都在,一下就衝到了天天爸爸跟前。
天天爸還說著醉話:你要咬我麼,死狗?
小黑媽媽眼欲崩裂,發了瘋似的狠看,一次次要衝上去咬破他喉嚨,又勉力抑製,腳掌抓在地上,肩頭聳動,悲憤難耐。
天天爸還伸著脖子問:死狗,是你要咬我麼?
天天媽媽趕上來了,捶著天天爸罵他是個死人,又指著院角叫小黑媽媽說快去瞧瞧。
原來小黑媽媽才起來跟天天媽媽出去,小英雄就醒了,小老鼠也醒了,兩個都出窩來院子裏玩,小英雄玩著累了又回去睡了,就忘了把弟弟帶回去。小老鼠無意就把天天爸爸絆了一下,天天爸怪它驚了自己,又喝醉了,不知道輕重,就還了它一腳,又踢飛了它。
小黑媽媽帶著恨意和最後一點期冀跑向牆角,就見一塊青石上黑六小兒擰著小腦袋安安靜靜躺著,身下黑黑的幾點血跡,小小的身軀軟塌著,一點動靜都沒,閉著眼,眼下、鼻下幾點血滴。
小黑媽媽低頭舔舐了它一下,坐下來,守著,默默看著。它又低頭舔舐了一下,等著小六動一動,叫一聲。它不停給小六舔舐,要把它徹底洗淨一樣,把血跡把血滴把身上的塵土都舐盡。它低聲輕喚,許久,小六都沒回應。它仰起了頭,看著月光,長長發出哀嘯。
天天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他還光著腳,連外衣都沒穿,也在它的前麵坐下,眼淚嘩嘩流下。
黑小老鼠好不容易成活,本已茁壯,正在夢想,此刻卻沒了聲息,小嘴巴還嘟著,顯示它生命最後一刻的委屈和不懂。
小黑媽媽回看廊下,天天爸已不見,天天媽媽靠在門框上,憂傷,美麗。女人美麗卻無力,孩童正義又稚弱,隻有它最有力量,卻又擔負著原罪。
天天媽媽幾次喊天天睡覺都不應,就給天天拿了拖鞋拿了衣服,自己回屋去。
廊下的燈給關了,院裏的燈給關了,隻有月光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