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三節)完結篇(2 / 3)

張臘香今天還打扮了一下,為了見光妹,黑不溜秋的鍋底臉搽了粉,好像狗屎上下了一層霜。光妹笑著迎上前問:“李書記,你們是來看光龍的吧?他身子好多了。”李常有說:“大嫂啊,我們不是看老書記的,看病人也不能下晚看啊。我是來看你女兒的。”

光妹想到三年前,李常有為女兒跑下了民辦教師的名額,那意思是想促成這門親事。如今女兒在外名聲不好,講個人家也就少費了心,這是個大好事情。可又想到山裏都是抬頭嫁兒,低頭娶媳婦。按常規應該請個媒人,怎麼親自上門呢。就坐下來,喝了一口茶問:“你們找她有什麼事?”李常有哀求的樣子說:“大嫂,求你一件事。”張臘香眼淚下來了,說:“求你了。”光妹很詫異,好像他們不是上門求親的口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好在她頭腦彎子轉得快,就說:“有什麼事盡管講,回頭我教育她。”李常有瞪了老婆一眼,張臘香用胳膊捅了丈夫,那意思還是你先講。光妹感到問題不小,就站起來拉他們坐下慢慢談。

李常有夫妻坐下了,光妹又要泡茶。被李常有按住了,說:“大嫂啊,我們都是本村裏,講起來我跟老書記在一起掌飯勺子,這麼多年,從來沒紅過臉。你們家待我們好,我們從內心裏感激不盡。”光妹說:“別扯那麼遠,有話就照直講。”李常有說:“好,照直講。我兒子同你女兒從小就好,我曉得,過去我是盼著這門親事呢。可你女兒幾年前出去了,我們高攀不上了。”光妹要插嘴,他忙說:“你讓我把話講完。我兒子不容易啊,今年高考是大專分數線,他沒上,他向我們表了態,補習一年,決心考本科,我們又花了錢,讓他補習。聽老師講這學期成績大有長進,我們都高興死了。”光妹感到這話有些不像話:“李書記,你講了半天,這與我女兒有什麼關係呢?”

張臘香臉上的淚水把搽的粉化成了一條條溝,像臉上掛著麵條,兩個指頭擰著鼻涕往地上一甩說:“這都是你那寶貝女兒造的孽呢。”李常有用胳膊捅她。她脖子一梗說:“我就要這麼講,怎麼樣?她把我吃了?”又向光妹:“今天我兒子躲在房間裏看書,沒想到你家的鳳凰落到我那烏鴉的窩,像瘋子一樣,開口就喊我兒子,‘書青,書青’喊得那麼親熱熱,肉貼貼。我講我兒子不在家,你走吧。你女兒這個花腳蚊子,咬住我兒子不撒嘴,兩個手指頭往嘴裏一塞,一個口哨子打出來,像吊死鬼樣的叫,我兒子聽到了,魂就不沾身了,翻牆頭同你女兒鑽進山溝裏。我們追了一身汗沒見到鬼影子。養兒曉得小命,你女兒那水汪汪的眼,還不是狐狸精轉世,我兒子白麵書生能不鬼迷心竅。求你了,姑奶奶,你女兒是五月鮮的桃子早熟,我兒子是六月頭的杏子,剛掛果呀。求你了,教你的女兒放了我可憐的兒子吧。”說著哭出聲來。光妹聽到這裏,這才明白怎麼回事,呆了半天沒講話。李常有眼眶子也紅了,說:“剛才有人跟我講,說我兒子背著你女兒的包,走了,進城去了,沒見到你女兒,我想你女兒可能還沒走。我那倒黴蛋的兒子,複習才一學期,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吊在空中打秋千啊,求你大嫂,叫你女兒放了我兒子吧。不瞞大嫂,我也算船到碼頭車進站了,鎮上黃組委上午找我談話,我就要從村幹部的位子上下來了。村裏人聽說了,牆倒大家推,落井下石呢。人民來信雪片樣的飛上去,上麵要來人審計村裏的賬,我的飯店門麵房子不曉得能不能保得住。我也老了,不頂用了,一張蜘蛛網掛臉上,老菜幫樣黃葉子了,唯一的指望就是兒子了。”說著也哭出聲來。

光妹望著這對老夫妻,心裏很不是滋味。俗話說,山上隻有藤纏樹,世上哪有樹纏藤。千年的規矩都是,一家養女百家求,可今天反過來了,女人主動找人家男人而男人不要,在農村是被人打臉的事情。也就低頭沒吭聲。又想到女兒現在在屋裏,他們講的話女兒應該能聽到。

過了一小會,便說:“好了,我曉得了,回頭見到女兒盡量講就是。”張臘香說:“大嫂,我講這麼多,你可不能當耳邊風吹了呢。你真要給我們一個答複啊。”光妹心裏有些煩了,還是忍住氣,說:“放心,我會講的。俗話講,女大不由娘,加上世道變了,看來這丫頭野了,我一句兩句扳不過來。”張臘香口氣硬了,說:“不可能吧,在我們臥龍山上下十裏村,你是一摸不擋手的,何況小玉是你的女兒呢。”光妹話也帶刺了,說:“我女兒怎麼樣?我總不能拿刀子殺了她吧?”張臘香一跳三尺高:“看來你是不存心講了?那我告訴你,羊永遠不會跟豺狼作親戚,老鼠不會和貓打親家,你死了那份心吧。”李常有上前拉住老婆說:“不是講好,你不發火的嘛?”張臘香帶哭腔喊道:“我是不發火,可你聽她講的話,狐狸越老騷味越大。老娘小命不要了,不怕她大凍天把我推到水裏去!”推開丈夫,拍桌子大喊大叫道:“你不是能嘛,你不是狠嘛,三九天能把人往大河裏推,今天怎麼連個丫頭片子都管不住,成了沒人要的貨呢?你活在世上有什麼勁,河裏沒有頂棚,井沒打蓋子,村前的老槐樹上難道掛不住繩子?你家刀子也沒上鏽,黃泉路上沒斷人,就是撒泡尿也能把自己淹死啊。你還有什麼活頭?”盡管李常有緊緊抱著她往外拉,張臘香還是一個勁地跳。

光妹像個傻子樣的站在那一動沒動。額頭上青筋蹦蹦的直跳,兩腮爆起了肉棱,牙齒咬得咯咯響,五髒六腑都要炸了。

張臘香終於被丈夫拉出門,她還回頭對門裏罵道:“婊子養的,看莊稼人家的好,看女兒自己的好,黃鼠狼總誇自己女兒香,刺蝟看自己女兒光。你那個丫頭,打扮得像個吊死鬼,在外打工,掛羊頭賣狗肉,當婊子,如今是六月天的火爐,沒人要的爛貨了,你還裝著不曉得,狗皮膏藥樣貼到我兒子身上。”李常有拉她出門說:“放心,她的女兒,她會管教的。”張臘香說:“屁。她的女兒,黃毛雞下的蛋,白毛雞孵著,出雞的你曉得是黃毛雞的兒子,還是白毛雞的女兒?現在的事誰能講得清。”

張臘香慢慢遠去的辱罵聲,光妹心裏驚慌失措,怎麼?難道村裏人早就曉得我造的孽?曉得小玉不是我親生的?她身子一下子從頭涼到腳。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養人家的孩子種人家的地,臨了隻是歎口氣呀。她慢慢坐在桌邊的椅子上,手按著要炸的頭,胳膊肘撐在桌麵上。想到人啊,想到張臘香,又想到李常有。前兩年,為小玉跑上跑下的跑到民辦教師的名額,這兩年為光龍跑了那麼多的頭銜,還在山坡上樹了一塊碑,還不是想攀上這門親嘛。如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這一切怪誰呢?千不怪萬不怪,隻怪女兒不像個正經女人,隻怪丈夫得了病啊。唉,這輩子還沒有受過人家這麼指鼻子罵不吭聲的,都是為了這個女兒,這女兒到底怎麼樣了呢?

光妹聽到鍋前有響聲,抬頭見小玉手上端著一個茶杯子,喝了一口,仰頭嘩啦嘩啦的漱著口,又把水吐到門口,大叫著:“真是一對土包子,死腦筋!”這時的小玉頭發打開披到肩頭,像田間成熟的玉米須子,紅得發紫,黃得發亮。天啊,這同白玉蘭臨死前又有什麼兩樣?光妹心裏再次打了個冷顫,強壓住自己的火頭問:“這麼講,你真的纏著他們的兒子了?”小玉也坐到桌邊,喝了一口水,把碗重重放到桌上,無所謂的樣子答:“怎麼啦,就憑他這兩年三天兩頭的給我寫信,就憑他大學都考不上,跟了我還屈了不成?”母親望著她:“這麼講,你們好了幾年了?”女兒抬起右手,看著無名指上的金戒指,好像上麵沾了一點灰,拿出小紙片子在上麵擦擦,抬頭望了母親一眼,那意思是告訴母親,我們已經訂婚了。可母親不理解她這個意思,一點反應沒有,眼盯著女兒還等著回話呢。隻聽女兒說:“經過多年考驗,他對我是真心的。就是他以後反悔了,這段日子也是美好的。人生有段美好的日子就夠了。”母親心裏像打碎的怪味瓶子,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哪曉得天高地厚,你們自己作主,拿什麼養活自己?”她說:“這你就沒有我眼光遠了,不瞞你講,我已經有二十萬了。”母親驚呆了,“二十萬?不是講瘋話?”女兒笑笑:“不瞞你說,我已經給人生了個孩子了,還是個小子呢。”母親簡直不敢相信女兒的話:“怎麼?你已經結婚了?怎麼又同李家的小子……”女兒說:“媽,這你又不懂了,我被別人包養的,有過協議,生個孩子就有二十萬的報酬,兩不吃虧。”母親呆了:“是真的?”女兒說:“我還能騙你嗎?才剛剛斷的奶呢。不信你看看。”說著就把外衣解開,裏麵的衣服往上一卷,抓住一隻大奶子一擠,奶水濺到地上,像小孩子撒尿樣的。

母親看到這些,身子一歪跌坐在椅子上,頭一陣眩暈,哭著說:“女兒,這就是我的女兒?天啊!”女兒上前安慰她:“媽,這都是過去的事了。自從破了身子,月經總是亂的,生孩子也吃了大虧。現在不想玩了,也不好玩了,就想嫁個人好好過日子,嫁給誰呢?外麵是花花世界花花人,不放心啊!找李書青土生土長,青梅竹馬,實在的。這下你就放心吧。”母親趴在桌上,拍著桌子大哭大叫:“天啊,這是什麼世道啊?這個世道害了我的女兒呀!”女兒說:“媽,你又錯了。不是男人害了我,是我們這些丫頭們害了他們呢。別看那些官做得有多大,在主席台上人五人六的,可到了我們身邊像龜孫子一樣,想叫他怎麼著就怎麼著。就說我玩的那一位吧,電視裏經常見的,可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呢。可到了我麵前,小綿羊樣在我手上,把個禿頭腦袋伸著給我,想怎麼摸就怎麼摸,像玩狗樣的。叫他從我胯子下鑽過去都行。哈哈。”

母親猛一拍桌子,大叫道:“別說了。”女兒這才住了口,呆呆地望著母親。母親說:“外麵的事別說了,我們就講近的。你放了李家的小子吧。人家父母都那麼嫌棄你了,你還沾他有什麼勁?”女兒說:“你怎麼又講到李書青頭上了?他書都不念了,是他自己決定的,他在給我的信中說,現在讀書不如打工,除非像我哥那樣的名牌大學。書青成績一般化,中下等,補一年,補十年也是一般化,考一個一般化的大學,照樣找不到事情做。現在大學生,伸手一把抓到處都是。就我這個初中生,誰能有我做得好?”母親含淚說:“女兒,算是媽求你了,可不能把爸媽背在身上讓人家戳脊梁骨啊。”女兒無所謂地說:“媽,想開些,別看我破了身子,可我有錢,人家還講什麼呢?現在是笑貧不笑娼。我曉得父母為我好,有臥龍山上的樹,我不富也是富。可是媽,我講你別生氣。臥龍山其實是個窮山溝,抬頭隻見鍋蓋大的天,低頭隻有巴掌大的地,出門是山,隻要爬過這座山,那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別說臥龍山這麼幾棵樹,就是堆著金山銀山,我也不稀罕,它不能保證我吃山珍海味,穿時髦衣服。我這身打扮,進了村人家會罵的,好像我身上有臭狗屎,身子一歪就讓開了。誰也不能保證我看到歌星、影星,不能保證我到舞廳歌廳裏蹦迪、嚎歌,晚上更不能保證有身強力壯的男人摟著我睡覺。人生就這麼回事,我要找一個愛我的人做丈夫,另找一個我愛的人做情人,這樣人生才最完美。”

母親身子癱坐在椅子上,欲哭無淚:“唉,你……才二十歲,這個世道把這一代人搞完了啊?”女兒說:“你整天在家圍著鍋台轉,看不到外麵的世界。世道變了,什麼都提前了。男人早泄,女人早產,學生早戀,瓜果早熟,紅牡丹無人理睬,狗尾巴花大搖大擺了。”

母親嚇壞了,她簡直不相信這話是從女兒嘴裏出來的。自己念道:“這丫頭瘋了,簡直是瘋了,一朵鮮花在外叫人咬了蕊子,做出這樣的事不臉紅,講出這樣下流的話來。”女兒接著說:“別看我年幼無知,對於人生呢,我是已悟出道理來了。俗話講,逃不擇路,窮不擇妻,飽暖思淫樂。人一富,就跟東西一樣,單是一件,用久了,總不免要生厭煩的,再好,也沒味道了。所以呢,多少富男人,先討一個規矩的老婆,給自己撐門麵,不到年把兩年,就得偷個把女人。這女人呢,也是一樣,丈夫就是再體麵再有本事,一年到頭抱著一個一點味道也沒有……”

這下母親怒了,一股邪火躥遍五髒六腑,冒煙的七竅像七座磚窯的煙囪,直往外冒火苗。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狠狠一巴掌打過去,“啪”的一聲,打在女兒說話的嘴巴上,發狂樣的喊叫:“我……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女兒呀,造孽啊!”她望著自己顫抖的手,見手掌心紅紅的,以為把女兒嘴巴打出了血,又呆望著女兒,嘴上並沒有血,原來是女兒嘴上的口紅抹得太重了。

這一巴掌打過來,女兒站在那一動沒有動,她想到過去同母親經常有些磕磕碰碰的,小時也打過巴掌,可從來沒有出手這麼重、這麼狠。女兒雙手捂著臉,閉著眼,淚水從指縫中流出來,哭著喊道:“好啊,你打我,過去打我,今天又打我,還出手這麼狠。”指著母親的臉大叫道:“你今天不把我打死,我也要把心裏的話全說出來。你知道我為什麼離家出走嗎?你知道我為什麼上茶樓當小姐嗎?”母親站在她對麵:“為什麼?”女兒瘋狂地大叫:“這都是你,是你害了我才有今天。”母親嘴唇抖了幾下,不知從何說起。女兒繼續說:“你還記得嗎?三年前,也是在這個林場裏,就在裏麵的床上,白玉蘭,那個吸毒的女人,死了,村裏人沒有人知道她死了,可我知道。你同白玉蘭在裏屋的那段對話,我就站在這間屋子裏聽得真真的。她可憐啊!回來就想女兒喊她一聲媽。那天,你下山去請張醫生,我……我滿足了她的要求,白玉蘭,是在她親生女兒喊她媽媽的聲中閉上眼的。”

母親呆了,跌坐在椅子上,滿麵淚水,看到眼前這個女兒,像豆腐掉在灰窩裏,吹又吹不得,打又打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女兒哭了一會,心裏平靜了一些,抹著淚繼續說:“從那以後,我就想,女人啊,女人是什麼呢?我在書上見過,古代哪個皇帝不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子,哪個富翁不是三房四妾。現在呢?我是親眼看過,哪個當幹部的不抱個二奶三奶的,哪個有錢人沒有幾個小情婦。這叫什麼?這叫天下的女人生來就是給天下的男人玩的,天下的男人生來就是玩女人的。無非呢,有人是明著玩,有人是暗著玩,有人玩得光彩,有人玩得不光彩罷了。”轉過臉,兩眼盯著母親說道:“就拿你來講吧,你不也是被那個下放知青、如今在香港的老板玩出了哥哥又丟下你,你才嫁給了爸爸的嗎?爸爸老實又被你玩了。而生我的母親,白玉蘭呢,不也是被哪個混蛋小子玩出了我,丟給了你嘛。這叫什麼?老母雞上灶,小雞才亂跳呢!這叫當大的不正,當小的不敬,上梁不正下梁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