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邵光龍出院的當天下午,他的女兒邵小玉回來了。
邵小玉回來不是看父母的,也不是為了過千喜之年,跨入二十一世紀的。對於一年前同父親在白玉蘭茶樓裏見的事,也早已不知放到哪個耳朵後麵去了。她回來是跟李常有的兒子李書青約會的。
自從李書青七九年父親花錢給他買了縣一中的高中後,二000年七月高考,他隻達上大專分數線。他不想走,好像頭腦突然醒悟過來,在父親麵前表態說,他有決心再補習一年,不敢講考個名牌大學,一般大學是沒問題的。這樣又上了補習班。可李常有夫婦做夢沒想到的是,他們那醒悟的兒子同邵小玉書信來往從來沒有斷過。
邵小玉是中飯後出現在村頭的。她沒有回村裏的家,也沒去林場的家,而是直接往村前山邊的飯店走去。村裏人齊刷刷地向她投去奇怪的目光。隻見她頭發黃鼠狼尾巴樣的在腦後紮了一個髻,金光閃閃的簪子插在髻上,不知是姑娘還是嫂子的打扮,端正的臉現在有點發胖,臉蛋擦得像粉團,兩耳墜掛著兩個紅辣椒,陽光下閃閃發亮,兩隻眼特別的媚,嘴上抹著口紅,像吃了死人肉,手指蓋上擦得紅不棱登的,一身牛仔裝,肥大的屁股繃得像蓮花瓣,胸口兩個奶子像正在奶孩子樣的鼓得多高,肩上背著一隻紅色皮挎包,包帶子拉得很長,拖到肥屁股上,每走一步包就打一下屁股。她的這個樣子,在臥龍山村人的眼裏,簡直就是聊齋電影裏的女鬼。她來到飯店門口,便一手撐在門榜上,斜著身子,上身外衣鬆垮著,腳上火箭樣的紅色尖皮鞋,一隻腳尖釘在地上,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飯店裏的人,活像時裝模特拍藝術照擺出的姿勢。
李常有同張臘香同時看到了她,可一眼沒認出來,心想這黃毛丫頭幹什麼的?是來吃飯的還是找人的?李常有便上前問道:“小姑娘,你有什麼事嗎?”她也裝著不認識他們的樣子,隨口問:“請問李書青在這裏嗎?”這麼熟悉的聲音一亮出來,李常有便認出來了,詫異地說:“哎喲,這不是小玉嗎。”張臘香好像同時認了出來說:“這丫頭,長得那麼體體麵麵的,怎麼打扮成這個鬼樣子。”李常有笑笑說:“現在的丫頭,都趕時髦呢。”說著便側過身子,那意思是請她進屋來。小玉也對他笑笑說:“還是李叔懂得什麼是酷呢。”
張臘香搶先一步,用那肥胖的身子擋在門口說:“小玉啊,你找書青吧,他在學校還沒回來呢。”見小玉要答話,就搶著又說:“姑娘,你還是回家看看吧,這兩年你家出的事情不少呢。”小玉一臉的驚異:“我家能出什麼事?”張臘香說:“我講不是,你不曉得吧,你爸病了,聽講在外趟了邪。你哥也回來了,這次全家大團圓了。”小玉聽到這些,好像沒聽到一樣,伸了個懶腰說:“好的,歇歇(謝謝)啦,那我先回去了。阿姨,書青到家說一聲,就說我已經回來了。”說著轉身出了門。
張臘香站在門口望著她的背影,想到這丫頭離家兩年多了,變化也太大了。本來聽丈夫的話,想給兒子當媳婦,可自從她走後,村裏人嘴都講爛了,有的講這姑娘在外開茶樓,當婊子,有的講她給人家當小老婆。張臘香聽了還有些不相信,今天一看,媽呀,這不但是個婊子,還是個妖怪呢。一看都要嘔心,要吐。就有意無意地“呸”的一聲,吐了一口唾沫。
這聲音被走沒多遠的小玉聽到了,慢慢回過頭來,有意無意地齜牙笑了。笑著笑著突然瞪大眼,把兩個手指伸進嘴裏一吹,“嗚——”的一聲尖叫,像救火車的警報器。這叫聲把張臘香嚇了一跳。
李常有本來進裏屋了,聽到這個怪叫聲,不知出了什麼事,伸頭對外張望著。這一望可了不得,把他望傻掉了。飯店後牆頭上站著一個人,正是在房裏讀書的兒子李書青。隻見兒子在牆頭上打了一個響指,大叫道:“小玉,我在這兒呢!”
張臘香看到兒子的身影,順手從門邊拿了根扁擔追出門去,大聲喊道;“兒子,快回來,那是狐狸精啊。”小玉眼快腿快,手一指後山說:“快撤,上龍頭山!”兩個年輕人飛一樣的向龍頭山跑去。張臘香人矮腿短加上長得胖,哪裏追得上,李常有跟在後麵,眼睜睜地看他們倆在樹林裏七鑽八鑽就不見了,怎麼找也找不到鬼影子。
原來李書青同邵小玉通的最後一封信是在一個多月前。小玉在信上說,她掙了二十萬,問他願不願意跟她到城裏來發展。書青看了信,手都發抖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可白紙黑字寫得真真切切,他相信小玉不會跟他講假話,可這錢哪來的呢?信上沒講,他也不好追問。聽人家講現在的社會,一夜發財和一夜破產的人多得很,是不是小玉買彩票中了大獎呢?也是有可能的。他又想到真要是有了二十萬,那這個書也就沒大念頭。現在補習班,節假日都上課,晚上自習要到十點多,太苦了。還不知明年能不能考得上。再說現在讀大學也不包分配,就是找了一份工作,一個月也就拿那幾個死水錢,不如現在到二十萬上去發展。開公司,當老板,說不定還能發大財。想到這些,他就給她回了信,約好元旦前回家見麵,拿出二十萬來說服父母。今天,他沒想到小玉找上門來,父母連門都不讓進,這太過分了。隻好衝開家庭的束縛,自拿主張了。
他們跑過一個山坡,鑽進山溝裏的一塊窪地。這裏有山泉、石塊和草地。小玉往草地上一躺,歎氣道:“唉,我的媽呀,想死我了。”李書青也氣喘籲籲地坐在她身邊,深情地盯著她的笑臉。她又坐起身來,雙手緊緊勾著他的脖子問:“書青,你可想我?”他點點頭。她問:“是真想假想?”他答:“真想,想死了!”她歪著頭說:“哪裏想?”他指著胸口說:“這裏想。”她一下子緊緊擁抱著他說:“我的媽呀,同我一樣的嘛——那你講話可算話呢?”他答道:“算話,像龍頭山一樣,永不改變。”她又問:“那你能避開父母跟我走?”他認真地:“當然了,你到天邊我都願跟著你,隻是手頭緊。”她推開他,拍拍他的肩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錢我帶來了。”他望著她的小背包,有些不相信地:“錢在哪?”她把小皮包遞給他說:“打開看看。”他接過包,拉開拉鏈看包裏說:“這些都是化妝品呢。”她笑笑伸手從包底下拿出一個硬殼紅本子在他麵前晃著:“打開看看。”他接過看是一本中國銀行的存折,打開一看呆了,數著存折上的數:“個十百千萬,怎麼,真的二十萬,是你的?”她笑著說:“你不看存折是我的名。”他望著她:“你哪來這麼多錢?”她說:“這你別問,隻要你講見了錢我們就結婚。”他撲過去親吻著她說:“結,現在就結。”她狂吻他說:“好,現在就結,我都準備好了。”說著又伸手從包裏拿出一個紅線絨的盒子遞給他說:“你再打開看看。”他打開一看,是一枚金光閃閃的戒指,中間嵌著發光的藍寶石。他不解地問:“送我的?”她“撲哧”一聲笑了,說:“笨蛋,怎麼會送給你呢?”說著伸出右手在他麵前,兩眼盯著他的臉。他把盒子遞給她說:“叫我還給你嗎?”她一腳踢他屁股,說:“給我戴上,呆子!”他這才明白過來,左手托著她的右手,右手兩個指頭拿著戒指舉著說:“我該戴你哪個指頭上呢?”她說:“書呆子,這個都不曉得?”他搖頭說:“我不曉得。”她大聲地:“你是真不曉得還是有意裝糊塗?”他想了想說:“我隻在電視電影裏看到結婚的場麵,是新郎給新娘戴戒指,可我沒看清。”她拎他的耳朵,把無名指伸出來呶呶嘴。他好像也想起來了,拿著她無名指輕輕把戒指套上去。小玉握了一下拳頭,看看手上的戒指,眼眶子一下子紅了,再次撲過來緊緊抱著他說:“書青,你這麼一戴,我可就姓李了呢。”
他們仰躺在草地上,樹根旁邊的岩石縫裏湧出一道道晶瑩的泉水,似條條琴弦,彈撥著輕快的樂曲,在身邊奏響。一陣陣的山風吹拂在他們的臉上癢癢的,癢得怪舒服的。
他歪著頭說:“沒想到你真掙了這麼多錢,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掙了這麼多錢的嗎?”她坐起身來說:“我現在是你的人了,實話跟你說了,你可要原諒我啊。”他也起身,坐在她對麵說:“說吧,我原諒你。”她說:“我可把心肝掏給你了,你要不原諒我,那我就死定了。”他笑了:“沒那麼嚴重吧。”她低著頭說:“我……我可不是處女了。”他低著頭沒吭聲。她又說:“記得三年前我想獻給你,你說沒成人,現在成人了,我又……你不後悔吧?”抬頭見他低著頭,大聲說:“我講話你可在聽?”他抬頭說:“說吧,我在聽。”她認真地說:“我這些錢是用青春換來的,但你放心,我隻賣身,不賣心。”他說:“女孩子在外打工,隻有走這一條路嗎?”
她仰著頭,深深歎了口氣說:“唉,怎麼說呢?農村裏那麼多人出去打工,有男人,有女人,男人有資本,是什麼?苦力,流汗,還有流血。女人呢,那就不行了,沒有力,怕流汗。像我從小在家慣寶寶,手不提籃,肩不擔擔,外出進廠裏幹不了幾天就躺下爬不起來,怎麼辦呢?做生意又沒本錢。唉,真難啊。”他盯著她,同情地問:“是啊,那怎麼辦呢?”她扭頭望他說:“天無絕人之路嘛。隻要放開一想,我也有本錢呀,還都是純天然的本錢。”他不解地問:“那是什麼本錢?”她指著自己說:“看,臉蛋子、胸、屁股,隻要肯放鬆自己一步,赤手空拳能打得天下無敵手。鈔票呢,像山上秋風刮的樹葉一樣,大片大片的朝你飛來。”見他低下了頭,便伸手搭著他的肩又說:“放心,我不會亂來的。我跟一位大款簽了合同,包一年,給他生個小寶貝就給我二十萬。”他抬頭望著她說:“原來是這樣。”她說:“我剛剛滿月呢。上封信給你是孩子已生下來了。拿錢就來找你,怎麼樣?能原諒我嗎?”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原諒你。”她望著他:“是真的嗎?”他點頭。她又問:“發自內心的?”他直起腰說:“發自內心的!”她又撲向他:“天哪,我好感動,我真的沒看錯人呢!”
過了一會,他推開她說:“不過,我也有句話同你說,你也要原諒我。”她大方地說:“你有什麼話,說吧。”他低下頭說:“我……我……”她急了,說:“哎呀,有話快講,有屁就放嘛。”他說:“我……我也不是童男子了。”她驚訝地:“怎麼?你也……”他急著說:“不,你聽我說,我不是願意的,就在前幾天,我班的女同學……”她大叫起來:“乖乖,你還是悶頭驢子,一邊同我寫信,一邊又……”他也大叫著說:“你聽我把話講完。”她忍著氣說:“好,你說,你快說。”他還是慢慢地說:“她……她爸是房地產老板,住著小別墅,有小汽車,她爸常年不歸家,她怕母親在家寂寞,就常帶我們去吃飯。前幾天,我去看她,可她不在家,她母親說馬上就回來,硬留我吃了飯,還喝了酒。就把我……”她呆呆地望著他說:“你同女同學的媽……天哪,這老婊子是強奸你啊。”他急得滿頭大汗說:“不,你放心,事後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不是有心的。”
她又好氣又好笑,嚴肅的臉上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他呆在那,捏手捏腳的不知如何是好。她笑過以後說:“好了,我不嫌你糠粗,你別嫌我米糙,我們就芝麻花、喇叭花,馬馬虎虎成一家。”他擁抱她,說:“是呢,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他們緊緊抱在一起,他們內心裏都在沉思:是啊,現在世道變了,人世間有多少事是講不清的,隻有憋在心中,讓它慢慢的冷,慢慢的消化吧。二人張開雙臂像山裏藤條樣的纏在一起。
本來他們準備就這麼走的。可小玉想到父親病了,哥哥回來,這是難得一家人團聚的機會。她就叫李書青先走一步,到縣城找個賓館住下來,自己回去同家裏人打聲招呼就走。這樣,她從小路上山,向林場走去。
小玉到林場門口時,太陽快要下山了。母親正在鍋前洗菜。她特地買了雞,稱了肉,準備晚上多燒幾個菜,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因為兒子把今天的日子看得很重,說不僅是過年,是過一個世紀。
光妹洗好菜準備燒鍋,感到背後像站了一個人,回頭一望,嚇了一跳,這是哪家的丫頭打扮得像魔鬼樣的。仔細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女兒。愣了一會,平靜下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顯得悲喜交加的樣子說:“你……你回來了?”小玉也不喊一聲媽,很隨便答了一聲:“回來了。”便進裏屋左右張望,問道:“爸和哥呢?”母親又愣住了,她一直擔心丈夫見了這個女兒會受到刺激。隻有問清女兒原因,才能讓他們父女見麵。而女兒進門就問她爸爸,便支支吾吾的半天不好回答。隻好說:“同你哥看山去了,大概很晚才回來。”就從鍋前走出來,到中間屋裏,說:“小玉,我來問你……”
肖光妹話未出口,見門口站著一個人影,以為丈夫回來了,吃了一驚,抬頭一望是石頭老人。石頭老人滿麵笑容,說:“大妹子,好消息呢。”光妹問他:“什麼好消息?”老人說:“老書記聽我的話,被我安排在龍王洞裏住一晚,那可是跟菩薩在一起,喝一碗山洞仙水,什麼病都沒了,你放心。”說著就出了門。光妹追出來:“老伯,你不坐一會了?”老人說:“不了,我該回去抱一晚孫子了。”又回頭:“大妹子,早聽我話,老書記就不要住什麼醫院了,花了許多錢,瞎掉了。”
光妹送走老人,心裏平靜下來。想到晚上飯菜不要燒了,正好利用這個時間好好同女兒談談。她便洗了手,解開腰裏圍裙,自己泡了一碗茶,給女兒拿了一隻茶杯子放在桌上。回過頭來看到女兒那樣子好像有些順眼。就叫女兒坐下來,自己坐在她對麵,問道:“你爸病了,曉得吧?”女兒倒了一杯水,說:“聽書青母親講的。”母親心想,真的讓人看笑話了。又問她:“你爸在外,你跟他見過麵?”女兒說:“見過。”母親說:“那是在什麼時候?”女兒喝了一口說:“反正見了我,第二天他就回家了。”母親想了一會又問:“那你們見麵談了些什麼?”女兒眨眨眼說:“談得多了,時間長也記不清了。”母親又問:“你這些年在外做什麼?”女兒想了想說:“做了農村女孩打工所做的一切。”母親望著她:“那是什麼事?”女兒歎了一口氣:“這些講多了你又不高興,具體說是開茶樓。”母親說:“你們是在茶樓裏見的麵?”女兒說:“那還能在哪見麵?”
母女倆正要談到焦點問題,隻聽到門口有人說話,女兒聽出這聲音是誰,進門要幹什麼,便一轉身鑽進裏屋。母親背對著門口,沒有看見,看到女兒驚慌的樣子,起來轉過身一看,原來是李常有夫婦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