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光龍回家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他隻曉得在大街上奔跑,跌倒了再也沒有爬起來,可在睡夢中醒來已在回家的客車上,到縣城汽車站摸到荷包裏有一紮票子。他一個勁的責怪自己,是錢迷了心竅,酒是惹禍的根苗,色是剮人的鋼刀。他酒醒了,感到胸口像燒著的一團火,把心都燒開了裂。嗓子發幹,頭打碎一樣的痛,手有些發僵,半個身子針刺樣的疼。
轉車回到黑山鄉,他下了車,有幾個人跟他打招呼,他感到這幾個都很陌生,他眼望著鄉中學後麵的小山包子。這個山對他來說再親切不過了。他一年多沒看到它了。他看到了山想起了山上有座人民英雄紀念碑,那是他母親的老家,他已經好多年沒見母親的墳墓了,於是他爬上了山。
現在人富了,沒有人再砍草燒鍋了,山上長滿了柴草,也找不到上山的路。他找了好一會,才望到草叢中那座碑。跑過去一看,真的不成樣子了。碑的四周長了一人多高的雜樹,碑上的文字都上了青苔,難看得清了。他想到現在已經沒有人來掃墓了,碑邊上的磚塊也破得不成樣子。唉,時代變了,人們的心思隻想著去抓錢,抓錢抓瘋了,誰還記得當年打日本鬼子的英雄?時代變了,人心變了,過好日子把上一代人忘掉了。想到這些,他一陣心酸,跪在那裏,伸手拔著碑前的雜草,茅草把手指、虎口劃破了都不知道。他眼裏流著淚,手上流著血,喊著母親,你是位偉大的母親。當年彭家昌是地頭蛇,而你是一條強龍壓住了他,統住了他炸了小日本的碉堡。可現在人過上了好日子就把你給忘了。他一邊哭著一邊拔草,拔到邊上有一個小墳墓,墓前有塊小碑,上麵刻著“唐金武之墓”。他想起來了,這個唐金武就是當年知青幹事唐大包。他當年講過話,是母親把他引上革命道路,他不能忘記母親的恩德,他說他死了以後要埋在母親的邊上,守著母親。光龍想到這些,心裏一陣感動,母親還是幸福的,下一代人忘記了她,而上輩人沒有忘記她的恩的。有唐大包這樣的人守著母親,母親應該是幸福的。
光龍進了村頭已是中飯以後了。村裏人大冬天沒什麼事做,都在村裏山牆頭曬太陽,聊天。講張家山前,李家山後。人們突然看到老書記回來了,紛紛站起身來,向老書記微笑,跟他打招呼、問好。隻是老書記沒有停步,還是低頭往前走,對人們的熱情呼喊也不買賬,也不望人家一眼,大不了哼上一兩聲。等他走過後,村裏人開始議論了,都說老書記變了,變得目中無人,不像過去,不講散支煙吧,起碼也得停下腳步,同他們拉拉手,問候一聲。快兩年沒見麵了,總得問問別人日子過得怎麼?今年的收成好不好?現在像變了一個人樣的,隻聽他哼了一小聲,像豬哼的聲音一樣。不過村裏人很理解,這個世道變了,這個世界都在變,村裏人出門的人回來都有變化,隻不過變化或大或小罷了。有錢人了,財大氣粗。今天的老書記怎麼能跟村裏的窮人比呢?那是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下嘛。
邵光龍那氣勢洶洶的架勢,沒有人敢攔住他,隻有村書記李常有,聽講老書記回來了,忙從辦公室裏跑出來,在村口攔住了他,請他到村委會裏坐一會,他有重要事情向老書記彙報。老書記也沒推辭,大步向村委會邁去。村裏人見了,又有話了,說,這就對了,富人自然同富人交往,隻有他們在一起談得來,有共同語言。
邵光龍進了村部,李常有給他泡了茶端過來,他沒有接茶,而是站在會議室中間,對上方的那麵牆上看著,那裏有滿牆的光榮牌子。哦,這一年多有進步啊,什麼林業先進村、生態農業村、環境模範村、農業先進村、植樹造林先進單位等等,足有二十多塊,比他離開村子時多多了。他看著笑笑說:“好啊,李書記,你工作進步不小啊,比前幾年又多了不少光榮牌啊。”李常有也笑了:“老書記,這一切全歸功於您呀。你是我們臥龍山的一塊金字招牌。臥龍山林業大發展,高山打鼓,名聲在外,這樣就一白遮百醜。每年評比,什麼樣的帽子都飛過來了。為了感謝您給村裏作的突出貢獻,我們也為你報了很多材料,這一年多你不在家,我們為您做的事向您彙報彙報。”
李常有說著從村裏檔案櫃裏拎出一個小皮箱子,說:“你的證書,我全給你保存著呢。今天您回來了,我把它交給您。”李常有打開箱子,裏麵滿滿一箱子紅丹丹的小本子、硬殼子證書。他一件件拿出來給光龍看,一邊解釋說:“這是林業標兵,這是環保模範,還有先進工作者,先進黨務工作者。”又從箱子下麵拿出一個紅本子,上麵燙著金字,說:“這是林業高級工程師的證書。您不知道,老書記,為了這個證書我們費了多少功夫啊。林業高級工程師,就是大學正教授的級別呢。”邵光龍拿著證書,看著上麵卡著鋼印的照片問:“你講,是怎麼弄到手的?”李常有打起精神,說:“哎喲,老書記,我可費盡了腦子呢。上級領導來檢查說,要管理好、規範好這麼一大片森林,沒有林業高級工程師可不行啊。這裏沒有,我們調幾個來。我怕來了工程師,生活安排不過來,就說,我們的老書記就是林業高級工程師。這樣我們就想辦法辦一個。哪曉得還不容易呢。首先要求你有大學本科的文憑,我花了一千多辦了一個文憑,還要英語考試,我就叫一個中學英語老師代你考了,不貴,三百來塊錢,考完了還要正式報刊上發表的論文,我又叫人代寫論文,報刊交版麵費,好在這年月隻要舍得花錢,沒有辦不成的事,最後才得了這個林業高級工程師的本子。這可是真的呢。”可光龍把證書往地上一扔說:“不,是假的。”李常有忙撿起來,擦擦上麵的灰塵說:“老書記,這可是冤枉我了,幾個評委我還請過客呢。”光龍說:“這個小本子是真的,可前麵的證明材料是假的,用假的換回來真的,那這個真的也就是假的了。”李常有不解地望著他說:“老書記,我看那些國家幹部事業單位,好多都是這麼評上的,評上了工資就上來了,正教授四、五千塊錢一個月呢。”邵光龍望望他說:“謝謝你的一片苦心。其實,真要為我弄到這樣一個假小本子很簡單的。”李常有望著他:“那我請教,還有什麼更簡單的方法?”邵光龍高聲說:“你隻要花一次性的錢,就可以一步登天嘛。直接到市場上買一個高級工程師的小本子不就行了嗎。”這一句話把李常有說呆了,是啊,老書記又不靠這個掙工資,可以直接買個假的。便佩服地說:“哎呀,老書記還是老書記,你資曆就比我高,道行比我深,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怎麼這麼傻呢?”
李常有很不好意思地收起了證書,說:“老書記,那我彙報一下工作吧。”邵光龍問:“還有什麼事?”李常有說:“你捐助的小學已開學一年多了,還沒有揭牌呢。”光龍說:“那為什麼?”李常有說:“等你回來呀,這個學校是你拿錢蓋的,縣教委批準,學校以你名字命名,現在不叫臥龍山小學,叫‘光龍小學’。”光龍說:“我捐的,這也是假的。”李常有說:“老書記,這話你別講,這要是假的,那這個世界上一件真事都沒有了。上麵有批文,學校刻了戳子,小學大門樓子上雕了金字呢。隻是這個牌子至今還沒揭開。”光龍望他的樣子,也就不想為難他了,他想這件事情一時也無法講得清楚,就問:“好,我不難為你,你要我幹什麼?”李常有說:“你要是沒意見,明天我們舉行揭牌儀式,我請高鄉長和教育幹事來出席,你揭牌,也講講讓孩子們好好學習的話。”邵光龍沒多話:“好,那就這麼定了,我先回去了。”說完向門外走去。李常有陪他出門,說:“那好,我通知李校長準備準備,明天上午我去請您。那您回去啊?光妹嫂子要早曉得您回來,不曉得要迎到十裏外呢。回去,同嫂子親熱去吧。”光龍沒再理他走了。
邵光龍首先去了家,見門口是一把大鐵鎖,都鏽糊住了。門口長起了青草,房頂中間有塊凹下去,大約一兩年沒人住過了。隔壁是光虎的樓房,已經蓋好十多年了,在山村裏還是那麼耀眼,門前掛著牌子“學明診所”。張學明是馬德山大姐的兒子,這他記得,聽到門樓裏麵院子有人講話,大約是看病的人。他不打聽是怎麼一回事,也沒問張學明,直接爬上了龍頭山,去了林場。
林場當然還是過去的老樣子,門掩著。外麵沒見人。他推門進去,屋裏打掃得很幹淨,桌凳擺得也整齊。他沒喊光妹在哪裏,而是坐在桌邊,眼睛盯著門外。
好一會,他看到她從山坡上走來,身上背著一大捆枯樹枝子,低著頭一步一步向林場走來。他一看吃了一驚,是光妹?我的老婆,她瘦多了,過去的大塊頭,沒得吃的年月,她自己講喝涼水都長膘,那是又白又胖。現在日子好過了,卻又黑又瘦,瘦成這個樣子。隻剩下空殼子了,頭發白了大半,滿臉蜘蛛網樣的皺紋,怎麼這麼老了?簡直像一棵枯死的樹了。天啊,就這麼一年多的時間,怎麼一下子老成這樣了?俗話講,牛老一冬,樹老一春,人老一年。門口堆的柴火都是她一根根背回來的,人家都燒液化氣了,我們還在燒柴火。隻見她堆好了柴,解開腰裏的圍裙,撲打著身上的樹葉和灰塵。她朝門裏望了一眼,外麵的陽光很刺眼,她一眼沒望清楚家裏桌邊坐著的人,隻感覺到門是開的,她想家裏一定來人了。什麼人呢?她怎麼也沒想到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丈夫。
當她若無其事地走到門口,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眼前,她站在門口呆了,這是他嗎?怎麼變得這般的蒼老,頭發白了一半,胡子長得這麼長。她心裏一酸,像當年小姑娘一樣撲過去。撲在他的懷裏:“大哥,你可回來了。”可他像個木頭人一樣沒有任何反應。她很奇怪,問:“大哥,你怎麼啦,大哥!”他好像睡熟了一樣,在她的搖晃下才突然醒來。他一把抱住她,說:“小妹,是你嗎?”她哭了:“大哥,你連我也不認得了?”他說:“你怎麼一下子變老多了,我走才幾天啊?”她說:“走才幾天嗎?我感到已經有十年二十年了,大哥!”她變得像撒嬌的孩子,拍打著他的胸口,哭著喊:“這一年多你怎麼不打個電話,一個音信也沒有。你走了,女兒走了,丟下我這個孤單單的老婆子,我有多愁啊。愁得我的頭發能不白嗎?我是日夜不安啊!大哥,我的大哥啊。你總算回來了。”他們就這麼緊緊地擁抱著,好像怕誰跑走了一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說:“大哥,我多麼想永遠抱著你呀。”他突然推開她的身子,望著他的臉說:“小妹,我回來要問你話。”她說:“你有什麼話,盡管問吧!”他說:“小妹,你一定要給我講真話,你要是不講真話,我真的沒法活了。”她一臉的困惑,抹著淚望著他說:“大哥,我難道還有話瞞著你嗎?”他一臉的怒氣:“你何止瞞我,你……你還騙了我呀!”她忽地站起身來說:“大哥,這話從哪講起啊?我就是針鼻大的事也不會瞞著你呀。”他招招手說:“好,你坐下,我問你,小玉是怎麼回事?”
她愣了一下,以為他追查小玉到什麼地方去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他突然一拍桌子,大聲地說:“快說呀!”她嚇了一跳,眼淚又下來了,說:“前年她沒考上高中,李書記好心好意給她跑了個民辦教師,可她……她怎麼就突然離家走了,我到鄉裏打聽,聽幾個同學講她到外打工去了,至今沒有一點消息。大哥,我沒有管教好女兒,是我的罪過。”他含著淚,搖搖頭:“不,你別打岔,不是問你這些,我是問你,小玉是不是我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