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二節)(2 / 3)

第二天下晚,邵小陽真的回來了。他一進家門,見現在已經變成了學校,給李校長、黃毛丫老師送了幾件禮品就上了龍頭山,見到林場的房子就喊:“爸爸,爸爸!”進屋沒有見到爸爸,隻有小妹小玉在燒飯。小玉迎上去,驚喜地:“哥,你回來了!”小陽問她:“爸爸在哪裏?”小玉有些莫名其妙地說:“爸爸?我哪曉得。”小陽放下背包,一拍桌子大叫道:“媽媽,你怎麼騙我呢。”這時母親已出現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兒子說:“小陽,就媽媽叫你回來,犯法了?”小陽急著說:“媽,你昨晚講話吞吞吐吐的,我以為爸爸病了,放下電話就往回趕,可是……媽,我有這份工作不容易啊。我們上班可不是像李常有這幫幹部吃飽了沒事幹,我們可是一個蘿卜頂一個坑的,沒有特殊情況怎麼能請假呢?”母親說:“今天這事是很特殊呢,你媽媽也不是那麼糊塗的人。”這時小玉也上前勸了幾句也就算了。

吃過晚飯後,母親關上門,坐下來深深歎了一口氣,說:“今晚上我們要開一個家庭會,你們的父親不在家,由我來開。小玉要好好聽著,這是你哥哥的事。這件事情呢,你媽憋在心裏二十多年了。”轉身對小陽說:“兒啊,你上大學那天,我同你爸商量就想跟你講,可你爸說沒到時候,我看現在已經到時候了。”小玉還是無所謂的樣子說:“媽,幹什麼嘛,神經兮兮的,好像要鬧地震樣的。”小陽對小玉說:“小妹別打岔,聽媽媽講,她還從來沒跟我們正兒八經的講過一次話呢。”小玉笑了,拖過一把椅子,把椅背抵在媽媽的腳前,騎上椅子坐著,下巴擱在椅背上,眼睛盯著母親說:“媽媽,你給我們做報告,要不要鼓掌啊?”媽媽坐在桌邊,眼睛望著桌麵,垂著眼皮,臉上慢慢陰沉下來,下巴開始抖動,眼眶子開始發紅,鼻子開始發酸。小玉望著哥哥,感到有點不對勁,小陽也坐到母親身邊來說:“媽,幹什麼你,昨晚電話裏的話,我不是沒怪你嘛。”小玉嚇得把椅子坐正了,拿手帕子遞給母親,可母親手中早已準備了手帕子,抹著淚說:“小陽,好兒子,媽媽昨晚騙了你,可有件事騙了你二十多年了啊!”她抬頭望望屋子繼續說:“就這間屋子,現在是林場,二十多年前可是專為知識青年蓋的房子啊,那是個學大寨的年代……”

這樣,肖光妹把當年楊順生怎麼下放、先住在家中、學大寨又是怎麼受苦受難、大年三十晚上送飯以及懷孕再同大哥結婚的經過,從頭至尾敘說了一遍。小玉以為母親在講故事,小陽聽呆了。他簡直有些驚恐失常,他怎麼也不相信這話是真的,呆望著母親說:“媽媽,你不是給我們講假話吧?”母親哭著說:“不,這是真的。”小玉也呆望著母親說:“這麼說,媽媽,哥哥不是爸爸生的?”小陽有些失常地暴跳起來:“怎麼可能?”母親抬頭望著他:“母親難道跟你扯這個謊嗎?那母親是個瘋子。”小陽大叫:“那你跟我講這些幹什麼?打電話來就是要講這些話嗎?早不講,遲不講,偏偏這個時候講呢?”母親也大聲地說:“因為這個人明天就要來了,還點名要跟你見麵。”小玉說:“媽媽,明天那個香港老板就是哥哥的親生父親?”小陽說:“胡扯,不是講叫彭亞東嗎?”媽媽說:“是的,過去跟母親姓叫楊順生,他是彭家昌的兒子,他有個哥哥叫彭亞曦在香港,是你父親幫助他去了廣州後再去香港的。這件事,隻有我們家人才曉得。”

母親的一番話說得小陽小玉都沒有話說,夜很靜,隻聽得門外小蟲子的叫聲,山風刮屋子砰砰的響聲。

母親這時抹著眼淚,話講完了,也就不再多想,站起來說:“孩子,我要講的話都講完了,明天你同他要見麵的。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是個大學生,都出來做事了,有文化的人,眼光不能看著腳背走路,要看遠一點。你曉得同他見麵,該講什麼話,不該講什麼話。我隻是要提醒你,不要為你個人,為這個家,而要想到受苦受難的臥龍山村的前途,一千多號人今後的日子,就曉得該怎麼做。”小玉好像理解了母親話的意思,興奮地說:“對了,大哥呀,把他拉住了,讓他在這裏投資辦大工廠,這樣臥龍山人就都抖起來了。到時候,大哥就是總經理,大老板!”小陽眼瞪著她:“想得美,你呀,要好好念書!”小玉低下頭咕嘟著:“老板沒當上,脾氣都來了。”

當天晚上,小玉沒睡好,她當然想得很天真。自己在初中已是最後一個學期了,成績是中等混,下半年升高中希望不大,如果有人投資在家鄉辦廠,那這個書就不念了,哥哥當老板,自己是老板的妹妹,走到哪裏都吃香。

當然,真正沒睡好的是小陽。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身世是這麼一回事。他首先想到父親,小時候的事情像唱戲樣一幕幕出現在心頭。記得三歲那年,父親帶他到城裏看汽車,其實是看那個人的,那人長什麼樣子一點也記不得,隻記得那是由生以來第一次看汽車。再就是大熱天考大學,每次想到這裏都要流淚,這可是刻在心上的事啊。直到現在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除了工作就想父母,想這個家,特別是父親,做夢都在想著他,原來日夜想念的還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父親明明知道我不是他親生的,可他給了我這般的愛,這種愛是多麼的偉大。可明天,母親的意思叫我要見一個陌生人,喊他父親,天啊,這叫我怎麼喊得出口呢?雖然母親的本意是好的,怎麼能拿我的感情來換取別人的錢財呢?

第二天一大早,李常有安排全村人清理垃圾,打掃衛生,每人要穿上幹淨的衣服。邵小玉更像小喜鵲一樣跳到學校,配合李校長、黃毛丫老師給每個小學生發一束塑料花或小紅旗,站到村口編排呼喊“歡迎歡迎,熱列歡迎!”的口號。肖光妹想到村頭有那麼多人迎接,對於本來就不願喊爸爸的兒子小陽來說,就是更加為難的事了。隻好安排兒子坐在林場等著客人到來,自己則來到村頭歡迎的隊伍中,隻等彭亞東的到來。

這個彭亞東確實就是當年的楊順生。

當年在邵光龍的精心安排下,終於到廣東的惠州找到了彭亞曦的嶽父。在他家中住了一些日子,後來改革開放逐步開始,先是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到惠州接見了他,七九年通過關係把他帶到香港,從此在哥哥的公司裏從最基層的辦事員開始做起。吃過黃連苦,方知甘草甜。他曾是受過大苦大難的人,十分珍惜哥哥這份情意,工作兢兢業業,得到公司上下一致好評。直到去年香港回歸,哥哥因身體不太好,退到二線,把公司交給了他。這次是香港企業家同鄉會組織回故鄉觀光團,哥哥動員他回來看看,先打個頭陣,以後在方便的時候自己也過來走一趟,人一上了年紀對家鄉就特別的想念。這樣彭亞東就回來了。

三天前,省政府負責人接待並陪同參觀了省城一些大型企業。他向負責接待的同誌說,是否能回老家江城縣臥龍山去看看。沒想到昨天江城縣的縣長就派車來接,晚上安排在縣委招待所改的三星級賓館舉行歡迎儀式,晚飯後許多企業家拿著項目書找他談了一個晚上,主要內容還不是要他掏老頭票子。他對這些舉措十分反感,想到明天再這麼前呼後擁的上臥龍山,那就無法達到自己的目的了。他隻是想一個人見見光龍大哥,講起來也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再看看光妹,了解自己兒子的情況。沒辦法,他隻好想點子單獨行動。

早上天剛亮,他就偷偷起來出了門,賓館值班人員都是臨時公安局派來保衛他的,問他有什麼事?他講沒事,我有早鍛煉的習慣,就在門口公園裏走一走。這樣,值班人員也就沒防備。他先假裝在院子裏跑了一圈,見沒有人跟著他,就跑出大門上了街。

他找到一輛出租車,談好到西嶺村,車子包用一天。駕駛員報了價格,他也沒還價就上了路。現在到西嶺村是一條柏油路,沒到一個小時就到了。他叫車子在路邊等,便下了車,才知太陽才出山。村頭的小店才開門,有一家賣早點的還在起爐子。他告訴村裏人,要翻過西嶺到臥龍山。村裏人講現在山路不好走,因為沒有人砍草,都燒煤,有條件的已經燒煤氣,這條路很少有人走過。他就請了兩個中年人,每人十塊錢,砍除路邊的草叢。這樣,他在早點店裏喝了一碗稀飯,吃了油炸米餃子。這是他二十多年沒吃過了,真是太好吃了。一連吃了四五個,又在小店裏買了一條長毛巾和一頂麥稈草編的大草帽,由那兩個中年人帶路。好在這條路並不陌生,當年下放第一天,光龍大哥帶他就是走這條路的。他想,上了山嶺,見到賴大姑的草棚子就十分熟悉了。

他蹬上了龍尾山,可怎麼望也打不開方向。變了,變化太大了。山坡上是一排排整齊的樹苗,當年的草棚子已不存在。他站在那裏,回憶當年大哥帶他是從左邊山埂上走的。他就退到山口,向左邊走了二百米,看到一塊山崖,山崖的上方有個平台。他一下子想起來了,當年的草棚子就在這塊平台上。他走上平台,見草叢中有磚頭和瓦片。是的,這就是賴大姑的住房,現在沒有房子了,有一座小墳堆子,前麵有一塊矮矮的石碑,他看了碑文,沒錯,是賴大姑的墳墓。他想到當年大姑的關心,後悔剛才怎麼沒買一點紙錢來燒呢。他拔了墳邊的雜草,摘下大草帽子,向墳墓磕了一個頭,心裏默默地念道:大姑啊,我來看您老人家了。當年是您老人家說我人生有一次劫難,過了劫難今後有大福的,從而我便看到了希望。您老人家講的真靈呢。現在想起來,正因為過去的磨難才有我的今天。他心裏念著,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過了好一會,他重新戴好草帽,沿著臥龍山背往前走去,好像同以前不一樣,現在山脊修了一條用石塊鋪的小路。他走著走著,感到好像不是在臥龍山。變了,真是天翻地覆的變化,十裏長衝的群山變成了莽莽蒼蒼的一片林的海洋,高低不平的山坡變成一起一落的綠浪,隨著山勢舒展,一陣山風吹來,卷起碧澄澄的綠濤,翻騰著,呼叫著,像潮聲奔湧,如萬馬騰躍。山頂上卷起一層輕霧,太陽從薄霧中射到杉枝頭,鬆葉上閃著一星星的綠珠子。他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閉著眼深吸一口空氣,那是鬆脂的清香。昨天在縣城裏,他就聽縣裏分管林業的副縣長介紹,邵光龍已把臥龍山全部綠化。他怎麼也想不到隻有二十幾年的時間,這裏已變成這個樣子。

他走著走著,來到龍頭山了。這裏另有一條小路通往山中的林場。他很激動,加快了腳步。遠遠看到一個小老頭子向這邊走來。這人有點駝背,手上拿著拐棍,走路也有點一扭一扭羅圈腿。他一眼認出是當年常欺負他的石頭老人。記得那次成了野人歸來,在塘邊上有意嚇唬他一次。唉,二十多年了,過去的老人已經不在了,過去幹事的人已經老了。石頭已是滿頭的白發,滿臉的皺紋,本來就小的眼睛又耷拉著眼皮成了一條縫。那石頭老人眯著眼見到他,緊跑幾步追上來。他怕石頭老人認出來,便拉下草帽沿子。隻聽石頭多遠就自語道:“哎喲,光妹講山上沒有人,我講有人吧,怎麼樣?”走到他麵前抬頭問:“請問老板,你是買樹的吧?”他捏著眼鏡腳往上推推說:“你怎麼曉得我是買樹的?”石頭老人說:“嗨,我眼睛出火呢,一看就曉得你是大老板,不像個土老帽嘛。”石頭跟他一照麵,他便把臉朝左邊,看下山的樹林子,問道:“這樹賣嗎?”石頭老人坐在石凳上喘著氣:“唉,怎麼講呢,照講不能賣,龍頭山這一片,再過十年二十年,那可是上等的林木,蓋房子造大船,頂刮刮(頂呱呱)的呢。”他看石頭確實認不出自己來,就放開膽子望著他說:“那為何要賣呢?”石頭老人說:“手長衣袖短,沒法子,還債呀。”他一驚問:“怎麼,還債?”石頭老人說:“十幾年前買的樹苗,貸款二十萬,馬德山把他兒子拖下了水,當了擔保人,現在利息都七八萬了,銀行追著屁股討,不賣樹有什麼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