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光龍在石蛋那“總統套間”裏過了年。
為了臥龍山的林木不遭砍伐,他做夢都在想怎麼才能找點錢寄回去。像他這樣快六十歲的農村老頭子,在這樣一個省城裏能找到什麼事,掙到什麼錢呢?但他想到天無絕人之路,竹杆子通水溝,通一節是一節,光頭鑽刺棚子,走一步算一步,鐵匠無樣子邊打邊相。他首先像石蛋一樣,換上全身破爛帶有汙點的大褂子,頭戴馬虎帽,背著蛇皮帶去撿破爛。但是撿了一個多月也沒撿到一塊金子,也沒見到哪位大款把鈔票當衛生紙樣的扔在垃圾箱裏,讓他這位一心想錢的苦難人撿到手裏,帶回家去蓋學校。看來撿破爛是發不了財了。在石蛋的幫助下,到幾家廣告上說月收入兩千塊錢以上的公司應聘,終因年歲過大不在應聘條件之內。他也跟那些打工的到搬運公司,因體力不支而放棄。他又想到小飯店裏幫個廚子,又因手藝不佳而未能成功。不知不覺的三個月走掉了,可還沒給村裏寄上一分錢,也不敢打一次電話。這樣攪得他日夜不安,頭發花白了一大半。
每當他最痛苦的時候,自然想起了肖光虎。想到光虎那還是在十年前,蓋三層樓像撐傘樣的就起來了,被公安局抓住了,麵不改色心不跳,順手退出十五萬,在看守所沒住一天就出來了。這家夥花錢像流水一般。現在時間又過了十年,今天的光虎又是怎麼樣子的呢?不講億萬富翁,可最少也是個百萬大款吧。對我們蓋個小學校那還不是大牯牛身上拔根毛。電話號碼就在荷包裏,何不試探一下呢?可是,每次抓起電話,那光虎被公安局抓的情景就在眼前晃動。俗話說,跟好學好,跟叫花子學討。這小子可是個江湖油子,跟了他說不定哪天把你賣了,你還幫他數票子呢。唉,我都老了呀,這輩子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所以思來想去,這個電話號碼的小紙條在手掌心裏都捏碎了,電話號碼早已刻在心頭,可就是不敢打這個電話。萬一城裏的路走不通,還是回去想辦法吧。他想家啊,想老婆,想孩子,想臥龍山上的樹苗。他打算回去了。可到了汽車站遇到一件事,使他徹底改變了思想。
這天上午,邵光龍辭別了石蛋,夾著小包走到長途汽車站,大門口站著一位中年婦女,這婦女見人就要下跪。他好心上前問她家出了什麼事?那婦女像唱戲樣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敘說著,說她帶兒子回娘家過火車道,兒子被火車軋死了,自己因為有婦科病不能再生了,丈夫想兒子進了精神病院,老奶奶哭孫子哭瞎了眼。她是出來討幾個錢給丈夫治病、給老奶奶生活費。哦,多可憐,這位婦女可能是世上最可憐的人了,想到自己是苦瓜,還比不上別人的黃蓮樹上掛苦膽啊。於是光龍心軟了,除了汽車票,荷包還剩下五十多塊錢,這也是自己的血汗錢啊。他爽快地交給了她。那婦女感動得要向他下跪。
他轉身往車站裏麵擠。乘車的人多,像洪水一樣往外流。他身邊有兩男一女穿著時髦的小青年。有個黃頭發的小夥子在他身邊擦了一下,他中山裝的荷包被翻了過來。他一看心裏有了數,有意向那小夥子笑笑說:“嘿嘿,小夥子,你拿土糞堆子當老祖墳,看走眼了吧。”那小夥子不知他講的話是什麼意思,上前捏著他的下巴,邊上小女孩向小夥子使了個眼色,小夥子鬆了手,擠進人群。他心裏暗罵道,你這個有娘養沒娘教的狗雜種!
沒過一小會,候車廳裏有個姑娘在呼喊:“我的錢包丟了,抓小偷啊。”伸手抓住小偷不放。光龍見那個黃頭發的小偷伸手一拳,把小姑娘打翻在地,轉身就往外跑去,正好從光龍身邊跑過。光龍毫不含糊衝上去抱住小偷,大叫著:“好小子,看你往哪跑。”沒想到身邊的另一個青年,一拳打在他左腦門上,他感到一陣頭暈,可還是死死抱住小偷不放手。這時車站裏保安人員已經趕到,把那兩個小夥子抓走了。那個丟錢包的姑娘接過錢包,說了一聲:“謝謝大叔!”轉身也跟保安人員走了。引來很多旅客問長問短。
挨了那小子一拳頭,他感到有點頭暈,便躲開好心人的問候,擠出候車室,到售票處買了一張回江城縣的車票,看時間是下午一點半,離現在還有兩個多鍾頭。他感到肚子有點餓,就來到車站邊上的一個小飯館裏,選擇靠裏麵的一張桌子,點了一碗牛肉麵。他心裏有些自慰。今天總算做了一樁好事。他感到飯館裏看他的人都在敬佩他。
這時從門外走進三個小青年,兩男一女,穿著很時髦,其中一個男的戴著西瓜皮帽子。他們進門便看到了他,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一番,三個青年就坐到他的桌子上,架起二郎腿,頭昂得像呆頭鵝。服務員小姐點頭哈腰的聽他們點菜,好像點了不少菜,還要了一瓶酒。他感到有些不自在,可一想,一張四方桌子,自己隻能占一方,飯店裏不是在家中,也就沒吱聲,反過來想,在就要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同他們一個桌子用餐,也算是緣分。就主動向他們點頭笑笑。可這幾個小子不懂事,一點反應也沒有,自己顯得很沒麵子。見那戴西瓜皮帽子的還有點麵熟,像是在哪見過,可就想不起來。唉,算了,外麵長得差不多的人多的是。便一再催著自己的麵條,想盡快吃了好早些離開。
過了好一會,他的麵條同他們點的菜一同上來了。那一大碗牛肉麵又辣又燙,他隻得埋頭慢慢地吃。那三青年你一杯他一杯的邊喝邊吃。隻聽那女孩子說:“老大爺,你沒點菜啊?”他抬頭望她一眼說:“牛肉麵條,不要菜的。”那女孩說:“老大爺,我們的菜反正吃不完的,你就夾一筷子吧。”他連連搖頭說:“不了,不了。”說著便起身,想離開他們。那女孩子拉他胳膊說:“哎呀,還客氣,來吧。”他那大碗麵條很燙手,不好端,再看那女孩子一臉的真誠,便說:“還真這麼客氣,那我就吃一塊吧。”他正欲伸筷子夾靠在自己碗邊的一碟炒肉片。沒想到戴西瓜皮帽子的小子打開他的筷子,說:“別急,我夾給你。”怎麼?嫌我筷子髒啊。他一下子臉紅了,後悔自己不該答應吃一塊,既然講到這份上,也就不好推辭。見那戴西瓜皮帽子的小子夾著一大塊豬腳蹄子,高高地舉起來,要往他碗裏放。他隻得端著大碗,像要飯的一樣接過去,嘴裏不自覺地說了聲:“謝謝”。可惡的是那小子沒有把豬蹄子往他碗裏放,而是扔到桌底下,嘴裏還“汪汪汪”地叫,喚來門口的大黑狗吃了。
他一下子呆了,臉色由紅轉白,身子一陣顫抖,嘴唇動了半天,不知說什麼才好。他發現其他桌上的人都看著他,他像千萬根鋼針紮在身上那麼難受。隻好放下還有半碗麵條的大碗,拎著小皮包要去結賬。沒想到那小子一伸腿絆了他一腳,另一個小子伸胳膊用力一推,他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那女孩抬屁股坐在他的脖子上,他抬頭喊道:“好小子,你們沒大沒小的欺負人,放開!”那女孩不但沒放,反而翹胯子把他頭夾在褲襠裏,那兩個小子笑得前仰後合。他感到這幫小子來頭不對勁,好漢不吃眼前虧,便低聲對女孩子說:“小姐,放我吧,欺負老人會雷打頭的。”那女孩子沒有放他,還笑笑說:“讓你受次深刻的教訓,下次少管閑事。”那戴西瓜皮帽子的小子跳起來揭開帽子,一頭黃頭發飄到肩頭。
他一下子想起來了,他就是剛才在車站的小偷,不是被保安抓走了嗎?怎麼轉眼就放出來了?保安同他們是一塊的?他想到這些,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力氣,一個翻身把那女孩摔得多遠。站起來大罵道:“臭小子,丫頭片子,馬尿灌多了,拿老子醒酒來了。我認出你們了,是小偷,保安不抓你,老子抓你們上派出所。”說著上前要抓他們,那兩個小子上前拳打腳踢,他還是不願放手。他希望有人來幫助他抓住小偷,便呼喊著:“來人啊,抓小偷啊!”這時飯店裏看熱鬧的人很多,沒有一個上去拉架,也沒有誰上前證明那三個小子是小偷。還是飯店裏大廚子胖師傅拿著兩把菜刀跑過來大叫:“幹啥呢?這裏不是武交場,都給老子滾!”那三個小子一陣哄笑跑掉了。隻剩他孤單單的一個人。他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一抹鼻子上出了血,腰間背上一陣疼痛。四周像看玩猴樣的看著他。那胖廚子伸手把他的小皮包扔出門外,大聲對他說:“鄉下佬,進城學著點。”他連連後退,出了門。眼裏要流淚,心裏在流血。他感到一身的疲憊和羞辱,好像自己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醜事。撿起地上皮包,低頭離開了這個飯店。
他沒走幾步遠,這又是一家飯店,車站邊上到處是飯店。迎麵走來大約是一家三口子。想到去年臘月自己一家三口在街上買年貨,雖然時間不長,那是多麼的幸福啊。我們帶著女兒,這對夫妻帶著兒子,隻是年齡小。那婦女見到他立即把身子轉過一邊,他感到這婦女十分奇怪,怎麼見到我轉過臉了呢?說不定是村裏在外打工的熟人,躲計劃生育在外偷偷生了個兒子。自己不當幹部了,不管計劃生育了,可在這個時候遇到熟人不能放過,同他們談談知心話吧。於是他追到飯店。看那一家三口還有點闊氣,點了不少菜,那男的還喝上了酒。那婦女老把臉對著牆裏麵,他看她的身子就有點熟,心頭一喜,不錯,一定是熟人。他轉過去一看,這一看不要緊,他徹底傻掉了:這中年婦女不是別人,就是剛才汽車站門口那個要飯的,給自己編了一個淒慘的古經,欺騙南來北往過路的好心人的錢。他還給過她五十塊啊,這可是他的血汗錢啊。不行,我要問問她為什麼這樣做。他壓住心頭的火,湊到她身邊說:“怎麼,這位大嫂不認得我了?”那婦女抬頭望了他一眼,沒有答他的話繼續吃菜。還夾了一塊雞腿子放進兒子的碗裏。他忍不住大聲道:“別裝蒜了,你不認識我,可你燒成灰來我都認得你,怎麼回事?你兒子不是讓火車軋死了嗎?你丈夫不是進了病人院了嗎?”那婦女突然起身,給了他一個耳光子,大罵道:“你這個瘋子!”他想想好笑,說:“我瘋?哈哈,天曉得哪個是瘋子。”這時飯店裏的顧客都把目光對著他們。他就勢向大家敘說:“大家看啊,這個婦女不要臉,在車站門口編了個古經,騙了多少好心人……”沒等他話講完,隻見那男人把桌子一拍,大聲說:“老板,飯店還讓不讓人吃飯?還不快把這瘋子趕出去!”那飯店老板衝上前把他推到門外,並說:“你再進來胡說,老子揍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