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四節)(1 / 3)

邵光龍上午趕到鄉到鄉政府,中午到了縣城汽車站。他多遠就看到車站裏裏外外擠滿了人,感到這下不好,這麼多人什麼時候才能跟上車?好在自己沒帶什麼東西,隻背著一個黑色仿皮包。他跟著人群往裏擠,擠著擠著感到不對勁,這些人背著大包小兜的往外擠,每輛車進站都是滿滿的,而出車站的車空得很,沒幾個。他這才想起來,臘月皇天的,打工的農民都往回趕,隻有像他這種特殊情況的才往外跑。

他首先買好了車票,在候車室坐了半個小時沒人喊上車。這時一位中年婦女頭上紮著毛巾,拎著塑料桶在賣茶葉蛋,走到他麵前問:“這位大哥,怎麼幹坐著?”他望了她一眼說:“我到省城,還沒叫呢。”那婦女笑了,說:“看樣子你沒出過遠門吧?”他說:“是啊,有十多年沒出過遠門了。”那婦女說:“怪道呢。車站外麵到省城幾分鍾就一班。”他一驚,站起來就要往外跑,那婦女說:“你打票了吧?”他說:“打了,早打了。”那婦女說:“壞了,你被套住了,隻能跟這班車了。怎麼樣,送你個經驗,買個茶葉蛋吧,三毛五一個,一塊錢三個。”他看著那婦女,心裏過意不去,隻好掏出一塊錢,買了三個茶葉蛋放到包裏。又等了半個小時才上車,好在車上就幾個人。

從江城縣到省城本來是六個多小時,路上車子多,加上兩段在修路,一直坐了八個多小時,幸虧買了三個茶葉蛋,夜裏九點半才進省城汽車站。他想現在找先鋒襪廠已不大可能了,夜裏怎麼打發呢?又想到臨行前石頭的交代,就問車站裏的工作人員,市政府廣場在什麼地方,他們講,出車站靠右手走兩個站牌就到了。

出了汽車站,他看到滿街上都是人,像潮水一樣,街道兩邊的燈光亮晶晶、明燦燦,把大街小巷照得像大白天一樣。大商場還在開門營業,人們大包小兜的進進出出。他想大城市就是不一樣,這時候臥龍山的人們都睡了一覺醒起來撒尿了。

他走到市政府廣場,原來這裏沒有廣場,而是個街心花園。一打聽才曉得過去是市政府所在地,去年搬走了,現在這裏叫市政府廣場花園。隻見一根根燈柱閃爍,多處噴泉隻是沒有開動,到處草木叢生,長椅短凳隨處可見。他望望四周,這裏沒有任何高樓大廈,隻有一幢砌了磚頭的二十多層的毛坯樓。牆上掛著網兜和跳板,外圍砌著一人多高的圍牆。他看到這些,想想為石頭那死要麵子活要臉的話感到好笑。找不到石蛋,這下怎麼辦?他感到很困,想找個長椅子坐下來休息一下,可惜椅子上都有男女青年,摟抱在一起。好不容易在一張空椅子上坐下來,聽到椅子背後有響聲,回頭一看嚇了一跳。原來一對男女在椅背後正親嘴,親得熱火朝天。那對男女見他好像不好意思,起身低頭走了。他這才忐忑不安地坐下來。他感到很困倦,便把小包當枕頭,想躺一小會再打算。不知不覺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被凍醒了。奇怪的是身上蓋著一件黃色舊大氅,他坐起身來,回頭見石蛋站在邊上,大概因為冷正在做運動。他很不好意思把大氅遞給他說:“石蛋啊,你怎麼在這裏?這麼巧。”石蛋穿上大氅說:“這麼大冷天,別凍壞了,跟我走吧。”光龍背著包,十分高興地以為要到他的住的二十層大樓。可他離開廣場轉了個彎,進了巷子裏的一個浴室。光龍說:“你不帶我到住處,我不要洗澡的。”石蛋說:“澡堂裏十二點結束,改成住宿,五塊錢,洗澡不把錢。”光龍想,還有這麼便宜的事,從荷包裏掏錢。石蛋說:“錢已付過了,要找我到廣場,我每天晚上都在。”說著出了門。光龍追過去,叫著:“石蛋,等我辦完事帶你回去過年。”石蛋回頭在燈光下站了一會,望著他半天才說:“好唻!”轉身飛一樣地跑了。石蛋大約想到家裏的事已經平息,他沒有大事了。

這個澡堂是地下室,床隻有兩尺來寬,大通鋪,睡的人還真不少。光龍脫了衣服感到身子冰涼,就進了水池,洗了一把澡。水很髒,像陰溝泥。一池子水洗了一天一夜,能不髒嗎?他泡熱了身子就睡下了。

他還在睡夢中,被人推醒了。他睜開眼看是個白頭發老人,老人大聲叫著:“起來起來,澡堂開張了。”他爬起來穿好衣服問老人:“請問老大爺,到先鋒襪廠怎麼走?”老大爺邊疊被子邊說:“先鋒襪廠,那是老廠,在城東,你要到汽車站去問。”

出了澡堂,見外麵牆上掛鍾已是十點了。昨晚熱水一泡睡得真舒服呢。出了大門,感到精神特別飽滿,在小攤上買了早點吃。

走到汽車站,心想,臨動身時光妹說得對,這大過年的,二十多年沒見麵,總不能空著手去吧?於是轉回來想買點東西。他跑到大商場,買什麼呢?給他小孩買衣服,又不知孩子長得多高,穿多大號碼的衣服。再看這裏的衣服每件都是三四百塊。又想買幾斤小糖,看到小糖的品種很多,每種都二十多塊錢一斤。這小糖看起來同張大嘴小店裏的小糖樣子差不多,可他那裏隻有兩三塊錢一斤,這不是坑人嗎?想來想去買不到東西,越想越懊悔。昨天在家動身走得太匆忙,要不帶點板栗子、幹竹筍子什麼的土特產多好,要不在這裏買一點,就講是家裏帶的。他轉了幾家商場都沒見到,一看時間已經下午一點多了,不能再找了。算了,什麼也不買了,以一個窮光蛋的身份去,我是來借錢的。趕緊跑到汽車站,問先鋒襪廠在什麼地方。車站人很客氣,指他向東方向坐五十八路,轉一一七路,到底就到了。他出汽車站上了五十八路,又轉上一一七路,上車就問女駕駛員:“到先鋒襪廠在哪裏下?”那女駕駛員沒著聲,售票員回答說:“到底下,再走一站路就到了。”

他鬆了一口氣,哎,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找到了,心裏很高興,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兄弟了,唉,上萬人的廠子,工會主席,說不定小汽車,家裏有電話了。因他過去與光妹的那一層關係,自從上大學時講永遠不回來,真的斷了這條路呢。我這次來不會不買我的賬吧?他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我開口就講借十萬,看他什麼臉色。他要是有難處,就改為八萬,最少不能少五萬,對,就這麼定了。他正想著,見車子調了頭,車上人都下去了,他也跟著下了車。

他看到橡膠廠的牌子。他再往前一看,哇,這裏是工業區,好多廠房、大煙囪,一幢幢的拔地而起,紅色的廠房,像臥龍山大大小小的山包子,還有高壓線鐵塔大門樓子。他想走一站路就到了,便埋頭往前走。一路有塑料廠、製藥廠、電子廠、保健品廠、印刷廠,就沒見到先鋒襪廠。他感到不對勁,已經走了不少路了。他隻好問一位小青年,小青年說:“你走過老鼻子了,就是塑料廠邊上那個大門樓子。”他想我真瞎眼了,怎麼塑料廠邊上的大門樓子都沒看到呢?

他重新到了塑料廠,見邊上是有一個大門樓子,兩邊是水泥墩子,沒見到牌子。正在犯疑,見裏麵走出一位老大爺,他迎上前去問:“請問老大爺,先鋒襪廠在什麼地方?”老大爺說:“就是這裏呀。”他心裏一驚,抬頭望:“不對呀,怎麼沒牌子?”老大爺說:“是的,這是老廠,分掉了,這裏不生產了,成了宿舍區。”他說:“那我向您打聽一個人。”老大爺說:“說,叫什麼?”他說:“肖光雄。”見老大爺想了半天沒吭聲,就瞪大眼睛又說:“是你們工會主席。”老大爺更是一個勁地搖頭:“不可能,不可能,告訴你,我就是先鋒襪廠第五車間的工人,工會主席我能不認識?”老人說著就往外走。這下他蒙了,呆了,傻了,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時見那老大爺又回來了,對他說:“看你樣子從鄉下來的吧?快過年了,不容易,來,跟我來,我家老太婆子過去在工會上班,也許她知道。”他一個勁的彎腰點頭說:“謝謝,太謝謝了!”老人一邊走一邊說:“我們先鋒襪廠過去全省第一家,八十年代初生產尼綸襪,紅得半邊天,光工會職工就有四十多人。後來呢,像得了癌症的老人,說倒就倒了。九O年改製分了四個小廠,這裏就熄火了。”

他跟老人往裏走,發現全部是一幢幢二層樓的房子,矮矮的,灰蒙蒙的,上下走廊堆滿了垃圾,上麵掛著灰吊子,有的房沿瓦片像要掉下來一樣,有的山牆上有大小洞眼,與臥龍山小學差不了多少。好多中年人都沒事做,有的打撲克、下象棋,有的在曬太陽。隻見老人向一幢樓上走廊上喊:“老婆子,老婆子。”有個滿頭白發的老婆子從窗戶裏伸出頭問:“怎麼,五塊錢還不夠?”老人說:“向你打聽個人,叫……叫什麼來著?”光龍馬上答:“肖光雄。”老人衝上麵說:“叫肖光雄,工會有嗎?”走廊邊有個老人在曬太陽,答了腔:“哎,老曹啊,你講大老好怎麼著?”老人突然拍拍後腦勺笑笑說:“哦,我想起來了,你問的是大老好。”這時那老太婆頭上紮著毛巾,出門站在走廊上,手上拿著雞毛撣子。下麵的老大爺又問:“大老好老家來人了,他分到哪去了?”那老太婆把手上的雞毛撣子在走廊欄杆上敲敲,頓時一團灰塵飛舞著。她望了光龍一眼說:“這麼多年從沒聽他講過老家人呢?他在大西門,哎,可遠了,你坐一一七轉五十八到底,隻有四五裏路。問西門毛巾廠就行了。”他曉得這兩班車,就連聲說:“曉得了,謝謝了。”他跟老人往廠門外走,老人忽然低頭笑笑,好像自言自語:“對,我想起來了,大老好,在毛巾廠當工會主席,好人啊。”老人出了大門先走了。

出了大門,他心裏涼了。天哪,一切都是空的,像一團火被澆了一勺涼水。怎麼辦呢?去還是不去,不去又到哪裏去?他看到太陽都要下山了,冬天日子真短,怎麼轉了一圈就晚了呢?唉,既然跑了這麼遠的路來了,還是去一趟吧,不到黃河不死心,不見棺材不落淚。這麼老遠的,說什麼也得見上一麵。於是他又坐上一一七路車,再轉五十八路到底,這裏是東門,馬上到大西門,正好穿城過了一趟。在車上他想想又好笑,也真是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在家全村人喊他狗熊,在工廠人家叫他大老好,好人啊。想到大老好這個名字,可想而知,什麼打開水、拖地、抹桌子什麼事都做的,像這麼一個老好人,能當小廠裏的工會主席,說明這個廠還有多大玩藝頭呢。

臘月裏街上人多,車子到了終點站,天已暗了下來,街邊的路燈都亮了。他一下車,四五個中年人湊過來,有人拉他胳膊,有人搶他的包。他嚇了一跳。“去哪兒,要送嗎?”“上我的車。”他聽到七嘴八舌的爭吵聲,才曉得是一幫蹬三輪車的。當聽他說到毛巾廠,那幾個人都撒了手。有的說:“晚上,沒二十塊送不到。”他心裏有數說:“不就四五裏路嘛,還要二十塊?”那人又說:“路不好走,還上一個坡,最少也得十五塊。”他心想,城裏的路是尺打的,講是四五裏,其實也隻山裏的二三裏路,再不好走比山路強,走。他轉身就走。可聽到後麵有人喊:“注意囉,有四條岔路,別走岔了。”接著是一陣轟笑。聽後麵這麼一說,他愣住了,看到前麵是郊區,農村的樓房一幢幢的,路邊的樹木一排排的,一陣寒風吹來,他打了一個冷顫,他站在那裏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聽得後麵那幫蹬三輪車的人在議論著:“怎麼?收車啦?”“空車嘛,那邊有個人是到你們廠的。”“真的,本來我拉的,送給你了。”

他聽到這些正欲回頭,隻見一輛三輪車一陣風樣的來到麵前,“刺啦”一聲刹了車,那人十分熱情地說:“老板,上毛巾廠吧,來,上車,我就是毛巾廠的。”他望著這位拉車人是中等個頭,穿著一身印有毛巾廠的工作服,頭戴馬虎帽子,把整個腦袋蓋得緊緊的,隻留下兩隻眼睛。簡直就像是攔路搶劫的蒙麵人,他有些害怕,問那人:“要多少錢?”拉車人把眼瞪著他,愣了半天不講話。他更奇怪了,說:“我問你多少錢怎麼不說?”那人好像回過神來,回頭看看後麵的人,說:“老板,你講幾塊,兩塊行吧,上車吧。”他見這人樣子有點老實,說話聲音聽上去好像我們家鄉的人,便坐上三輪車,又補了一句:“講話要算話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