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四節)(3 / 3)

光龍被他的這番話打動了。多少年了,光雄也變了。無情歲月的磨難,把這個在家鄉被認為是狗熊的、在工廠被喊做大老好的人磨成了有骨子,磨成了硬漢子。於是拍著他的肩說:“兄弟,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不回去跟我談談心呢?還對我有……”光雄接過話:“大哥,別說了,我真的地縫都能鑽呢。”光龍說:“怎麼?對光妹還有那麼大仇恨?”光雄說:“開始的事我都蒙在鼓裏,後來聽光虎來說了,我就更沒有臉麵見你和她了。”說著低下了頭。

光龍聽講光虎來過,眼睛一亮說:“怎麼,光虎什麼時間來看過你?”光雄說:“他講在蓋樓房時,是大哥你叫他看我的。”光龍說:“你曉得他現在在哪嗎?”光雄搖搖頭,又說:“看樣子混得不錯,他還叫我到他那裏去,可我孩子上高中離不開。”光龍說:“你有他的地址?”光雄奇怪地問:“難道你們沒來往?”光龍:“唉,他老早給我個電話號碼,我丟掉了。前些天老爺子去世都不曉得到哪去找他。”光雄驚訝地:“啊,老爺子去世了。快告訴他,這裏有他的電話,是手機。”說著翻出一個小本子,把手機號碼抄在紙上,光龍接過這張張條,慎重地放在上衣荷包裏,心想說不定能用上呢。

正在這時,聽到門外走廊有個女孩又是哭又是叫的:“哇,老爸呀,你死了呀,不接我也不說一聲,嚇死我了呀。”光雄一下子臉色都變了,忙迎到門口說:“靜靜,對不起,我忘了。大伯伯來了,我常講的鄉下那個大伯伯。”光龍也跟著吃了一驚,這才知道外麵下著小雨。

原來光雄女兒上晚自習,平時都是他用三輪車接的。這孩子長得有點像他媽,個子不高,胖墩墩的,穿著校服,戴個大口罩。她母親珍美也出來了,瞪著眼對她說:“這孩子,不懂事!沒接就沒接,走點路累不死你。喊聲大伯,你同大伯伯可是第一次見麵呢。”說著又轉身看電視去了。

這孩子還真的懂事,像演員樣的,立即開了笑臉,笑著喊光龍:“大伯伯來了,我不知道,對不起了。”光龍也不好意思地:“喲,靜靜啊,是伯伯沒考慮周到。”這孩子沒再跟他說話,從桌邊走進她的小房間,開了燈關上門。隻聽珍美在裏麵又說話了:“你不能光顧著吃喝,給她打點水讓她洗個腳呀。”光雄立即答:“知道了。”說著起身進了小廚房,拎著熱水瓶和小腳盆送到女兒的房間。

光龍看在眼裏,沒想到光雄他在這裏還是狗雄,窩囊廢一個啊。想當年在家,那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哪一樣不是光妹準備好好的呀。連學大寨那麼苦,光妹還是天天晚上打水給他泡泡腳。現在女兒這麼大了,男大背母,女大背父,還打水給女兒洗腳,養這麼個胖老婆幹什麼?怎麼這麼點教養都沒呢?唉!光龍心裏在流淚。

光龍正在屋裏來回走動,隻見光雄那胖老婆也跟進了女兒的房間,一家三口嘰嘰喳喳地談著話。他有意走到門邊,側著耳朵注意聽裏麵談著什麼?隻聽那珍美說:“老好啊,你大哥這次來,同小靜可是第一次見麵,大伯伯見侄女總得有點見麵禮吧。”光雄說:“哎呀,你不看大伯那樣子,不能難為他。”珍美大聲地說:“你平時總跟我吹,你大哥,大隊書記,林場場長,多大的官,難道不如你那個堂兄弟?他來還給了一千塊呢。就不講千兒八百,三四百的總要拿著。靜靜,到時你出來敬杯酒,我來講。”

光龍一聽傻了,呆了半天回不過神來。乖乖,原來叫光雄給女兒洗腳是假,商量逼我掏老頭票子才是真啊。怎麼講呢,本來是來借錢的,做夢沒想到落到這個地步,看來打狗沒打著,還得丟了套狗繩子。他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想想臨動身時光妹講的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呀。唉!這真是呢,收場的戲怎麼也得唱下去啊。他走到桌邊,把瓶裏剩的酒全部倒在茶杯裏,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下去,抹抹嘴角,何必要侄女兒來敬酒呢,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還不把招子放亮一點。他把空杯往桌上一拍,大聲地喊道:“光雄,兄弟,來,大哥有話跟你說。”那房裏珍美說:“快去,大伯在叫你呢。”光雄出門見桌上酒瓶子已經空了,忙叫:“大哥,你……”他又喊:“去,叫你老婆孩子都過來。”

這時珍美和小靜都站在桌邊,光龍坐在上沿揮揮手說:“來,兄弟、大妹子、侄女,來坐下,都坐下。”等他們坐下後,提高嗓門說:“這麼多年了,大哥以為你們日子還過得去,也就沒有顧得上你們。聽光虎說你們有困難,所以大哥抽出差的時間來順便看看,沒想到你們的日子這麼艱難。現在呢,大哥就丟一句話給你們:有大哥在,就沒有過不去的難關,也怪光雄兄弟你,家裏有難就應該找大哥呀。在臥龍山,大哥總還是有麵子的人吧,不信你們回去看看,臥龍山那十裏長衝,兩千五百畝荒山,現在可是一片綠陰啊,那都是你大哥的,算來也有幾百萬吧。”幾句話說得珍美跳起來,“哎呀,大伯伯,有你這個靠山,我們就什麼都不怕了。來,我敬你一杯。”他把手一揮說:“等侄女考上大學,你們也沒事了,在城裏能過就過,過不下去就上臥龍山,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呢。”這番話把光雄眼淚都說下來了:“大哥,我做夢都想著臥龍山啊!我在那裏長大,人不親土還親呢。”光龍從荷包裏陶出僅有的兩百塊錢:“講實話,這次出差半個月了,是順便來看看你們。這是給侄女兒的見麵禮,別嫌少。到時上大學,找你大伯,一句話的事情。”小靜接過錢點點頭說:“謝謝大伯伯。”珍美笑了,說:“大伯呀,還這麼客氣呢。那時間不早了,早點休息。”光雄說:“是呢,靜靜晚上同你媽睡,我同你大伯晚上好好敘敘。”光龍見小靜鼓著嘴,就說:“不在這睡了。我住在賓館裏,房間現成的。”看看手表又說:“對了,十二點以前趕到廣場就行。那裏條件好得很,有澡堂。”光雄以為他講的是衛生間,信以為真。珍美說:“那我就不留了。大伯,下次帶大媽一道來,沒事我們打個小麻將什麼的,舒服得很呢。”光雄已出門,把三輪車推到走廊下。光龍也就不客氣地上了三輪車,向珍美、小靜招手:“好了,再見了。”

光雄蹬著三輪車出廠大門上了大道。外麵好大的風,有點小雨夾著雪花。光雄問:“大哥,你住哪個賓館,我送你。”光龍在三輪車上迷迷糊糊地說:“兄弟,你把我送到市府廣場就行了。”光雄說:“大哥,那裏沒有賓館呀?”光龍說:“這你就別管了。”

光龍酒喝多了,在車上想睡覺。車停下,市府廣場已經到了,光龍在睡夢中醒來。眼前是一片燈光,光雄呆在一邊,已經淚流滿麵:“大哥,你一定要告訴我實話啊。”光龍說:“實話告訴你,我已經同石頭的兒子石蛋約好十二點以前在這裏接頭,我去他家。沒你的事了,回去吧。”光雄不放心地:“真的嗎,大哥?”光龍說:“你放心吧,好好過日子,有困難就往人家借一點,到時大哥還。我在家等你。”光雄心頭一酸,撲上去緊緊擁抱了他,順手掏出自己一天的收入塞到大哥的荷包裏,自己蹬著三輪車頭也不回的走了。可憐的兄第,他不知要走了多少路啊。

光雄走後,光龍在廣場邊上的小樹叢中撒了一泡尿。他想到一個下午都沒有撒尿了,這尿大得撒了兩分鍾,身子打了個冷顫。他一手摸進荷包裏,光雄把一天的蹬車費給了他。他抓出這些錢放在地上,全都是一塊、兩塊的小票子,加起來也隻有二十幾塊。他歎了一口氣,這可是光雄一天蹬三輪車汗水打在腳麵上掙的錢,一個小錢是一串汗珠子啊。他茫然地看著花園四周,花園裏的人十分稀少,隻有零星的對把青年男女,手拉著手,肩並著肩。他感到自己十分淒涼、孤獨,成了斷了線的風箏,上不了天,下不了地。現在唯一的盼頭就是石蛋了,這可是自己救命的稻草。如果見不到石蛋,那可真是一石頭扔在雞窩裏,砸蛋了。他坐在冰涼的木椅子上,心裏像火樣的燒,心想就算今天渡過了難關,明天怎麼辦呢?回去嗎?回去荷包裏翻不出一個子來,家裏的學校要開工,銀行要貸款,那還有什麼日子過啊。於是他又一想,不,不能回去,打死人也不能回去。老爺講得好,隻要過了五更寒天,天就要亮了。隻要我不回家,不給家裏打電話,李常有會認為我在外麵找門路,隻要在找門路,就會有希望,就不會在山上想點子。對,開年找石蛋想辦法。他望望蒼天,心裏呼喊:天啊,你不會把我推向絕路吧!

過了好一會,他看到廣場上那些坐椅間,有個穿著黃大氅的,背著一隻蛇皮袋,手拿一根火鉗子,在撿那些談戀愛小青年們丟下的礦泉水瓶子、飯盒子和紙片。他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石蛋。天哪,石蛋子啊,你在廣場有什麼工作,原來是撿破爛啊。這麼大冷的天,一天能撿幾塊錢?昨晚還給我付了五塊錢澡堂住宿費呢,我怎麼忍心要你付錢呢。他正欲喊石蛋,石蛋子也看到了他,問:“喲,邵叔,你怎麼又回來了呢?”光龍笑笑說:“躲災的遇到避難的,都是一號的命呢。走吧,快帶我到你二十層大樓上去吧。”石蛋遲疑了一會說:“大叔,我還帶你去澡堂吧。”光龍說:“不,去你那裏。孩子,放心,你那就是刺棚子,我也要跟著你喲。”

石蛋沒辦法,隻好帶他到廣場邊上那座尚未完工的毛坯大樓。這樓有二十多層,樓體建成了,外麵沒包裝,內裏沒粉刷,廣場上的燈光射進樓裏,給樓道帶來一絲光亮。光龍見石蛋上樓,驚奇地問:“怎麼?就是這幢二十層大樓?”石蛋說:“上去就曉得了。”光龍跟著他磕磕絆絆地一步一步往上爬。光龍問他:“石蛋,你每天晚上撿破爛能掙幾個錢?”石蛋說:“撿的不多,可我有正規收入。”光龍又問:“什麼收入?”石蛋說:“負責廣場衛生的環衛所的一名正式工,那人自己另外做生意,把這一攤子交給我,每月從他一千多塊錢的工資中抽出兩百塊給我。”光龍心想,城裏正式工享福去了,掙大錢去了,把苦丟給鄉下打工的。

二人爬得氣喘籲籲。石蛋說:“好,到了,這是第八層,要發不離八嗎。”光龍左右看看,一共幾個房間,還真的比較寬敞。石蛋指著他的住處說:“大叔,我給你介紹,這裏間是臥室,外麵是陽台帶衛生間,拉屎撒尿用塑料袋紮好了丟到樓下。隔壁是客廳,也就是鄉下的堂屋,那邊是我的辦公室。”光龍笑笑說:“乖乖,你小子成了大老板了嘛。”石蛋說:“什麼老板,這可是總統套間呢。”說著把背上蛇皮袋撿到“辦公室”裏。光龍望望他說:“你什麼時候住進來的,人家不趕你嗎?”石蛋說:“聽講這家樓房的主人欠了建築隊的錢,建築隊打官司討錢,公司反過來講房子質量有問題,這樣兩家狗咬狗的打官司。現在社會就這麼回事,這官司打起來沒個三、五年完不了。”

光龍進了臥室,床上是他從家帶來的被子,下麵鋪著厚厚的稻草。想到這裏沒有一滴水,也就不講究洗臉洗腳了。石蛋從床邊上拿出一塊月牙樣的破鏡子,對著鏡子咧著嘴,伸出食指在牙齒上來回擦著。光龍問:“這是幹什麼?”石蛋認真地說:“刷牙呀。”接著搓熱雙手在臉上擦來擦去,說:“這叫洗臉。大叔,住總統套房,可不能像農村,要講究衛生呢。”光龍看他那正而八經的樣子,又好笑心裏又要流淚。也顧不得脫衣,一頭倒在床上。石蛋刷好牙,洗好臉,睡在他身邊說:“大叔,怎麼樣,還可以吧!”

光龍為自己夜裏能找到這樣的歸宿已感到十分滿意,說:“不錯,真的不錯。”說著眼裏一滴淚珠掉在枕頭的草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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