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四節)(2 / 3)

這輛車有些破舊了,兩邊有幾塊補丁。郊外的風一陣陣的,刮得車子頂棚嗚啦嗚啦地叫,好像公安局的警車。風刮在臉上像刀在刺。他想怪不得拉車人戴著馬虎帽子,冷風像鋼針樣往他身上鑽,他抱住身子向拉車人說:“向你打聽一個人,叫肖光雄,外號叫大老好,你曉得嗎?”那人答:“放心,負責送到他家。”這時正好是上坡,那人嘴上答著,身子彎得像一張弓,腳下用力踩著,身子一歪一歪的,嘴上呼呼的喘著氣,像是拉風箱。他不再問話,有些不好意思又說:“上坡,我下來走吧。”那人跳下車說:“不,這是規矩,不然我不能收你的錢。”說著便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拉著後麵車棚子,彎著腰一步一步向上爬。他坐在車上,屁股像針紮樣的不自在,說:“其實,我是山裏人,習慣走路,我坐你的車隻是想認識路,我是找我多年沒見的兄弟……”他話沒講完,車子已上坡了。那人說:“坐好,別動。”接著車子下坡,那人還用力的踩著腳踏,車子像要飛起來。他有些害怕,緊緊抓著車棚兩邊。原來又是一個小的上坡,那人是利用這個慣力,一下就衝過那個小坡。再轉個彎子,就見到一個門樓子,門邊有兩盞不太明亮的電燈,燈光下照見先鋒毛巾廠的牌子,這下他光龍也踏實了。

三輪車進了廠門,又轉了一個彎,見到四五排小平房,外麵有走廊,三輪車沿著走廊往裏走。忽然聽到有戶人家在吵嘴,一個女的大哭大鬧的聲音,大聲罵著:“你怎麼這麼窩囊呢,你不是人,是豬,畜牲啊。”光龍心想,這些工人同農村差不了多少,吵起嘴來什麼髒話都能罵得出來。他還沒回過神來,一隻紅紅的木板樣的東西直溜溜飛進三輪車,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膝蓋上,痛得他雙手直揉著,拿手摸那東西,一看,呆了,原來是一隻紅色女式高跟鞋。那拉車人來個急刹車,從光龍手裏拿起鞋子進了那戶人家,隻聽兄弟、小妹的喊了好半天,吵嘴聲才小了,變成嗚嗚的哭聲。拉車人出來推著車子往前走了幾步,停了車,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像掀開蒸籠樣的一股熱氣飄在頭上,咧嘴向他微笑著:“大哥,到家了。”

光龍抬頭望著那人,驚愕了半天,怎麼也想不到這位拉車人就是光雄。

唉,說來也不奇怪,自從光雄七三年離開臥龍山到今天也有二十五個年頭了,無情歲月催人老啊。算來他也快五十,在農村也是小老頭子了。看那張臉笑起來像寒冬臘月掛在樹枝上的蘋果,皺巴巴的,頭發白了一大半,就是在農村日子苦一點,這麼大年紀的人到這一天也可以掄胳膊甩大腿了,他還蹬個三輪車。他想想心裏要流淚。

隻見他進了門,脫下外套掛在門後麵,換了一件呢子中山裝,伸頭對門裏喊:“珍美,大哥來了。”從裏屋傳出電視上哭哭啼啼的聲音。一個胖女人站到門邊,名叫珍美,其實是真醜呢。矮矮胖胖的身子,像一隻馬桶,特別是那張短短的臉雙下巴,兩個臉蛋子鼓起來,把一雙本來就不大的眼睛擠成了一條縫,大冷天大概在床上躺著看電視,腳上穿著大棉團的拖鞋,站在門口驚異地問:“咋的,大哥?”光雄解釋說:“就是老家的光龍大哥。”光龍向她點頭笑笑:“想必這是弟妹了,跟孩子喊應叫小嬸子。”珍美眯著眼說:“喲,真是稀客呢。”轉臉向光雄:“啥子大哥大哥的,孩子都上高中了,該叫大伯。”又轉向光龍:“大伯呀,咋不帶個信,好叫光雄去接你。”光雄笑著說:“巧呢,就是坐我三輪車來的。”那珍美大概看到光龍穿的也沒什麼特別,手上拎著一隻小皮包,沒再招呼進屋繼續看她的電視去了,也許是什麼港台片比這鄉下來的客人更吸引她吧。隻是在房間裏補說了一聲:“晚上沒菜呢。”光雄說:“我知道——大哥你坐,我去去就來。”出門又回頭:“廚房裏有水,你自己來。”說著飛一樣跑走了,大約又去勸人家打架吵嘴的事了,工會主席嘛。

光龍這才打量光雄的家。這屋子是兩大間隔成的三間,進門是堂屋,城裏人叫客廳,裏麵是一個小房間,應該是孩子住的,左邊是一個大房間,那是他們夫妻的臥室,門口是走廊,一頭空的正好放三輪車,還是兩個輪子在裏,一個輪子在外。另一頭是小廚房。他感到確實有點渴,進了窄小的、有兩個人就轉不開身子的廚房。裏麵放著一個煤爐子,一隻小碗櫃吊在牆上,櫃下一張條桌,桌上鋪著花色塑料布,上麵有電飯鍋、水瓶和茶杯。他拿了一隻茶杯,不知茶葉在什麼地方,桌上沒見茶葉筒子,又看到茶杯四周一道茶垢,在自來水上洗了洗沒沒掉,也就不講究了,倒了一杯開水,水也不怎麼熱。喝了一口,感到肚子餓,揭開煤爐上的小鍋蓋子,見鍋裏有吃剩的白菜豆腐,沒見一丁肉,電飯鍋是熱的,上麵蒸了幾塊醃肉。弟媳和孩子應該早已吃過,水池裏碗筷還沒洗。這飯菜是留給光雄的。他想,俗話說,命中隻有八格米,走遍天下不滿升。在家是狗熊,看這個寒酸的樣子,也是耗子尾上長疙瘩,能有多少膿血?

這時,光雄一手拎著一個小塑料袋,一手拿著一瓶酒回來了,進了廚房見他手裏玻璃杯子,說:“大哥,有茶葉,你怎麼不喝茶?”說著從碗櫃裏上格翻出一個鏽糊糊的茶葉筒子遞給他,光龍揭開來,一股黴味刺進他的鼻子。他推開說:“不用了,我喜歡喝白開水。”

光雄現買了一碟鹵鵝,一碟豬頭肉,加上鍋裏的白菜豆腐和醃肉,四個菜一瓶古井佳釀。光龍知道這酒也隻有七八塊錢,張大嘴飯店裏算是低檔酒。家裏沒見小盅子,就用茶杯子代替。他也就不客氣地坐在上沿正欲動筷子,又轉念對光雄說:“你孩子、媳婦吃過了嗎?”光雄說:“孩子上高中,晚自習去了。”向裏屋有意大聲叫著:“珍美,大哥,不,大伯喊你來吃。”珍美像隻企鵝樣一扭一扭的出來說:“大伯,我吃過了,看準備了什麼好菜。”拿光雄筷子夾了一隻鹵鵝腿子放嘴裏轉身就走,到房門口又回頭:“大伯,俺就不陪了。”便關上了門。

他們兩人一人一杯的喝著酒,半天沒有一句話。光龍幾次想開口,又不知從哪裏講起,本想喝上幾杯,借酒蓋著臉好打開話腔,沒想到光雄先開了口:“大哥,家裏還好吧?”光龍不由自主點點頭說:“好,還好!”光雄又問:“大嫂還好吧?”光龍說:“你講光妹?好,身子可硬著呢。”

酒過三杯,光龍身子熱乎了,酒勁開始上來了,便端杯子在他杯子上碰了一下說:“這些年,你還可以吧?”光雄望了他一眼,又抬頭望望房子說:“你不是看到了嘛,吃不吃看臉色,穿不穿看身上。”光龍說:“也許是表麵呢,冬天的南瓜外麵灰蒙蒙、麻疙拉瘩的,可內瓤子黃生生的呢。”光雄愣了一下,紅著臉低頭說:“大哥笑話我了。”光龍夾了一筷菜:“你沒當過工會主席?”光雄說:“大廠裏有八個副主席,我就是最後一個副主席,小廠裏當然是主席,人家叫我老主席了。”光龍滿麵堆笑著:“這不就對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呢。這年代同我當大隊書記那歲月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現在隻要攤到頭上有頂帽子,哪個單位不是窮廟富方丈呢。”光雄說:“你看我不都下崗蹬三輪了嗎!”光龍說:“這下崗之前手上不存個幾萬塊的?”光雄笑笑:“嗨,大哥真會講笑話,不是萬,是彎,是把腰彎得像弓一樣。家醜不瞞你大哥,這兩間破房子還是半產權呢。”光龍一手端酒杯遮著臉,看出他的臉都白了,眼眶也紅了,沒有再追問下去。

過了好一會,光龍深深歎了一口氣,又說:“唉,這麼說你當幹部,跟大哥當年當幹部一樣啊。”光雄有些激動地說:“我一個小廠的工會主席,就是大廠的副廠長又能怎樣?大哥啊,剛才我們回來時,那家扔女式高跟鞋的知道是誰家嗎?你曉得那女人為什麼要哭嗎?”光龍說:“夫妻打架還不是家常便飯。”光雄說:“那可是我們大廠的副廠長同他老婆。”光龍平靜地說:“這也不奇怪,舌頭跟牙齒倆好,有時還咬一下呢。”光雄猛喝了一杯酒,說:“不,大哥,你聽我說。這些年改革開放加改製,把我們工廠改慘了,埋沒了多少人才啊。這小子叫沈關金,八十年代初期,工業大學畢業分到廠裏。講起來好笑,當年在全廠職工大會上,黨委書記是山東人,介紹他的名字時,工人們聽岔了,以為是‘升官精’。從那以後,工人們都叫他‘升官精’。這小子可了不得,技術精,人緣又好,頭年副科長,第二年當辦公室主任,第三年才二十五歲就當了副廠長,我們都說他升官精要升到北京,前途無量呢。而他呢,卻清廉得很,從來沒收過別人一分錢東西,工人們誇他說,廠長升官精,公私分得清。好人啊。可好人沒好報。九一年改製,他分到小廠還當副廠長,下崗前家裏沒有一點底水,整天窩在家中無臉見人,生活沒著落了怎麼辦?他老婆當年是全廠的大美人,他給老婆買了雙紅色高跟鞋,叫她去做吧台小姐,你講丟人不丟人。大哥,工人階級,這就是當代的工人階級啊!”說著又猛喝了一杯酒,眼裏含著淚花。

可邵光龍不這麼認為,他說:“也怪你們這位副廠長,豆腐潑了還拿什麼架子?”光雄說:“可是,我們進大門外的那幢小洋樓呢,開飯館子賣鹵菜,你猜誰家的?廠長的小姨子。廠長呢,跑到沿海邊一個城市開了私家廠,火得不得了,老工人聯名寫信上告告不通。我們就組織起來上訪,上麵才派工作組來查帳。查了一次又一次,至今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結果給每個上訪者發百把塊錢了事,這叫我們心裏怎麼能平衡呢?”

也許是光雄說話的聲音太大,看電視的老婆閃出身子插嘴說:“你還有臉講人呢。大伯呀,你不知道喲,嫁給他,咱算倒了八輩子黴了。還工會主席,傻喲,木頭人一個,明知廠活不了了,他分管的那片倉庫廢機器,順手搬一點能賣個好價錢呢。要不在飯店裏開幾張空頭發票報了也是好的,送到嘴邊的肉都不知道吃,傻喲。今日蹬三輪,該!”講幾句又轉身:“哦,電視劇到了。”原來她是乘電視劇廣告時間冒出來放一通炸彈的。光雄高聲說:“我一沒作損,二沒坑人,從心裏到外沒半點對不住公家的地方。”光龍拍著他的肩說:“好,做得好,你是我好兄弟。可怎麼想到要蹬三輪呢?”光雄說:“不蹬不行啊,大哥,我每月拿不到一分錢,還要上繳一百二十四呢。”光龍奇怪地問:“怎麼還要交錢呢?”光雄歎了口氣說:“去年社保部門領導來廠裏調研,給我們這幾個幹部照顧一點,五O年一刀切辦退休,我正好卡在擋口,高興死了。可一翻檔案,是五二年生,這才想起當年推薦上大學填表時,那位唐大包叫我改的。這下傻了,人沒長前後眼,當官的望年少,下崗工人望年老。可最後一看,好多比我小的都退休了,我才曉得檔案也可以改過來改過去的。大哥,你講現在這是什麼世道啊!”

幾句話說得光龍心裏很不好受,開始來借錢的念頭徹底打消了,菜也涼了,這酒也喝不下去了。呆望著他說:“兄弟,算來你離家也有二十五年了,怪大哥沒抽時間來看望你,這些大哥真的不曉得啊。”光雄站了起來,說:“大哥,當年我上學時,老爺講過一句話,那就是窮人家墳上沒有彎腰的樹。我記在腦子裏,刻在心頭上呢。我不怕,人窮要窮得硬肘,餓要餓得新鮮,三貧三富活到老,怎活都是一輩子。憑苦力吃飯,蹬三輪不醜,青菜豆腐飯吃得舒暢,不是低三下四的求人,不像沈廠長逼著老婆做吧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