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我上大學的時候,曾經讀過一本書,書名為《柏拉圖文藝對話錄》,我想,可能是編選者從《柏拉圖對話》中選取了有關文藝的部分,編輯在一起,重新取了一個書名。關於這本書,我沒有留下任何印象,但是我牢牢地記住了柏拉圖這個名字。後來在讀書中不斷碰到這個名字,對於柏拉圖也有了一知半解的了解,但是,我從來沒有認真鑽研他。幾年以前我開始閱讀《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喚起了對這位奠定了哲學基本原則和方向的哲學家的興趣,就又找了一些關於他的資料,並且認真地閱讀了他的某些作品,腦子裏的印象較以前清晰了一些。柏拉圖哲學對於我仍然顯得高深了一些,因此,完全不能說我對柏拉圖已經有了基本了解。我的有限的知識,隻能說是在波普爾指引下所做的思想追蹤——讓人無奈的是,追蹤的竟然全部是柏拉圖哲學中消極的部分。

在人類思想曆史上,恐怕沒有一個人像柏拉圖那樣對西方文明產生如此深刻而廣博的影響,有人甚至認為,當代人談論的任何話題,都能夠從柏拉圖那裏找到回應。既然這個人如此全麵,那麼,人類思想的某些消極內容也一定很容易從他那裏找到淵源(一個思想巨人也挺可憐的,他既可能被認為積極地影響了曆史,也可能被認為消極地影響了曆史,而且,他無法辯駁,真是沒有辦法)。一九三八年三月,法西斯德國入侵奧地利,一個叫卡爾·波普爾的人——此人一九〇二年出生在奧地利,當時他因為出版《研究的邏輯》而成為有重要國際聲望的哲學家和科學理論家——在新西蘭聽到這個消息,決定專門係統性地從事政治哲學研究,尤其是要梳理法西斯主義和集權主義的思想究竟起源於何處?在什麼條件下獲得了現代國家形式?這樣,就有了《開放社會及其敵人》這本書。在這本巨著(中文大約六十五萬字)中,卡爾·波普爾將筆墨集中於對柏拉圖、黑格爾和馬克思的社會政治哲學的批判,認為他們的思想構成了現代集權主義的來源,他們應當為二十世紀所發生的人類暴行承擔思想責任。

這本書震撼了我(我在《通往哈耶克之路》中有所提及),為了更深入理解本書的觀點,我不得不回過頭來看柏拉圖,以確證柏拉圖究竟怎樣構成了法西斯主義、集權主義的思想根源。

柏拉圖其人其說

柏拉圖(公元前四二七年至公元前三四七年)出生在雅典,父母親都出身於名門望族,因而自幼受到良好教育。柏拉圖最初通過克拉底魯了解到赫拉克利特的學說,二十歲起師從蘇格拉底,成為蘇格拉底的忠實信徒。公元前三九九年,蘇格拉底被雅典民主派政權以宣傳異端邪說、蠱惑青年的罪名判處死刑,飲鴆而亡。傷心欲絕的柏拉圖離開雅典,周遊各地,四十歲的時候在意大利西西裏的敘拉古結交了王族第翁,試圖在敘拉古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但未能如願。公元前三八七年,柏拉圖開始在雅典城外的阿加德米創辦學園,免費收徒,吸引了希臘各地很多學者。此後,他曾經兩次到敘拉古,但是大部分時間都在雅典著書立說,過著平靜的生活。據說柏拉圖八十歲的時候,平靜地死在一次婚禮宴席上。

柏拉圖生活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這個時代深刻地影響了他對世界的看法,並進而決定了他的學說的基礎部分。比如,他認為在他所處的時代之前,存在一個“克羅諾斯時代”,即人類的黃金時代,這個時代結束,才進入到了他自己所置身的時代。這是一個失去往日輝煌、日益衰敗的時代,在柏拉圖看來,人類的所有苦難都淵源於這個時代的衰敗。柏拉圖相信通過人為的或者超人的努力,可以阻止住一切變化;通過對曆史進程的幹預,可以製止住衰敗。換一句話說,柏拉圖相信人的道德意誌在人類理性力量的支持下可以違背曆史發展的法則,達到某種新的境界,它所依托的幹預曆史進程的力量恰恰是自身不衰敗、不變化的黃金時代的國家,即所謂“理想國”。

讓我們看一下柏拉圖怎樣構想了他的理想之國:在這個國家中,國家公民實行群婚,孩子歸國家所有,剛一出生就被送到國家托兒所統一收養,“這一點很重要,即父母不應當知道誰是他們的子女,子女也不應當知道誰是他們的雙親”。(《柏拉圖對話·國家篇》)所有孩子在二十歲之前都要接受統一的音樂和體育訓練,然後經過選拔,不合格的分別被歸入到農夫、工匠、商人等行列,其他人則接受進一步訓練,學習算數、幾何、天文學,掌握更多的知識。三十歲左右,再經過一次選拔,進入到中等階級——軍人,他們是國家的衛士。個別優秀的人則開始進行哲學研究,並被訓練成為管理國家的人。在柏拉圖看來,完美的國家必須由最完美的人來治理,而在他的理想國中,哲學家無論其血液還是先天素質,都是國家鍛造的最佳良才。這些哲學家處於社會的最高等級,其他人必須服從於他們的統治。為了保證國民的忠誠,他們絕對不能擁有私人財產,一切物資都歸全體國民所有。他們在公共食堂統一進餐,在公共營房睡覺;他們必須完全摒棄個人的興趣愛好,唯一的雄心壯誌就是在社會上建立公正,並將此作為萬世不渝的準則。在柏拉圖的心中,始終懷有一種明確的信念:個人必須正義,國家必須正義。在理想國中,蘇格拉底不會因為智慧而被殺害,相反,他應當被推舉為國王。這裏沒有法官,這是因為柏拉圖相信,凡是有知識的地方就不會有訴訟,因為治理國家的人知道,每一項法律都會造成新的違法者。政府的職能必須保證國民的幸福,使他們健康、適意和安閑,國民則將自己完全獻身於美的創造,無論繁衍後代還是創作藝術品,都必須盡職盡責,為國家奉獻出完美的產品……大家都能夠看出來,柏拉圖的正義社會,理想之國,實際上是一個奴隸製國家。波普爾認為柏拉圖的理想國具有極權主義思想的典型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