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識分子曆來命運多舛,這在中外都一樣,但是像中國知識分子這樣大麵積地感受精神痛苦乃至於因為思想而喪命者,我們大概可以自豪地宣稱領世界之先。最近讀《*語》,頗有一番感觸。
呂坤(一五三六年至一六一八年)從骨子裏說不是官僚政客,盡管他一生經曆了嘉靖、隆慶、萬曆三朝,分別在陝西、山西、山東及朝廷為官二十餘載,這並沒有改變他靈魂深處的文人(知識分子)特性。
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有兩件事可資佐證。
二
第一件事:上書《憂危疏》。
一位學者說,呂坤生活的時代,明王朝表麵雖似穩定,但亂象已萌:皇帝荒怠朝政,肆意聚斂財富,大興土木,稅使四出,市民不堪搜刮騷擾,抗議迭起;農民賦稅沉重,無衣無食,一遇荒年,四處流亡;士卒糧餉微薄,常被克扣,長官驅之如奴仆,憤懣至極,每有嘩變;朝政怠遲,黨派紛爭,太監操權,廠衛橫行,整個時代猶如呂坤所形容:“人心如實炮,火一點烈焰騰天;國事如潰瓜,手一觸流液滿地。”時代危機越發深重了。於是,時任刑部侍郎的呂坤坐不住了,這個思想遠行者就像所有不安分的人那樣,不可能在這種時局下保持寧靜,津津有味地做官,心安理得地腐敗。這個自稱“不儒不道不禪,亦儒亦道亦禪”的人最終無法忍受現實施加給他的精神痛苦,以一個關懷天下的知識分子的情懷冒死上書《天下安危疏》(即《憂危疏》),針對時弊直陳憂危——
今天下之勢,亂象已形,而亂勢未動;天下之人,亂心已萌,而亂人未倡。今日之政皆播亂機使之劫,助亂人使之倡者也。……陛下約己愛人,損上益下,則四民皆赤子,否則,悉為寇仇。今天下之蒼生,貧困可知矣。自萬曆十年以來,無歲不災,催科如故。臣久為外吏,見陛下赤子,凍骨無兼衣,饑腸不再食,垣舍弗蔽,莒槁未完,流移日眾,棄地猥多……
流民未複鄉井,棄地尚多荒蕪。存者代去者賠糧,生者為死者頂役。破屋頹牆,風雨不蔽,單衣濕地,苫蒿不完。兒女啼饑號寒,父母吞聲飲泣。君門萬裏,誰複垂憐!
呂坤請明神宗節省費用,停止橫征暴斂,匡政救時,以安定天下。
知識分子一發狂,通常會遇到兩種情況:一是惹領導很不高興,二是被小人利用。這兩種情況呂坤都遇到了。
哪個皇上不願意聽山呼萬歲、“形勢大好,不是小好”的好話呢?你卻說“人心如實炮,火一點烈焰騰天;國事如潰瓜,手一觸流液滿地”,這不是找死嗎?再者,天底下哪裏沒有小人?小人天生具有撥弄是非、嫉恨比自己優秀的人的本性,麵對呂坤這種有價值的言論,當然會有人向皇上進讒言,挑唆說:“狗日的呂坤罵你老人家呢!”
結果,耿直如呂坤者隻能辭官回家——萬幸的是他沒有因此喪命。
大明王朝為官者千千萬萬,看出天下大勢者絕不僅呂坤一人,為什麼別人什麼都不說,唯獨你呂坤要說出真相呢?可見,世事洞明的呂坤還是沒有修煉到家,就像指出皇帝身上沒有穿衣服的小孩子一樣,天真而又幼稚,而這又往往是知識分子很難祛除的本性。
據此我們可以說呂坤不是政客,而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
三
第二件事:著述《*語》。
呂坤“稱疾乞休”,歸隱到家鄉去了。設身處地想一下,這樣一個“看得清”的人決定退出官場之時,用時興的話來說,一定進行過極為激烈的思想鬥爭。生活之於人從來都有朝野之分,朝者,主流也,連野獸都恐懼落單,何況社會動物人乎?!這裏麵還有巨大利益牽連,退出去就意味你的利益喪失,意味你失去尊嚴……盡管這樣,呂坤仍舊不改初衷,退出去了。
如果一個政客歸隱,可能是去享受財富與安寧,呂坤不同,他並不是真正的歸隱,這個剛介峭直、端方守理的人無法消泯關心民生疾苦、憂慮國家前途的本性,於是著書立說,把自己的洞見用文字表達出來。
呂坤在家鄉著述講學凡二十年,為後世留下《去偽齋集》《*語》《陰符經注》《四禮疑》《四禮翼》《實政錄》等帶有鮮明個性標誌的著述。我們這些後來者記住他,絕不是因為他做過什麼山西巡撫,而是因為他留下了這些滲透思想結晶的著述,尤其是《*語》。
《*語》是呂坤積三十年心血,於明萬曆二十一年(一五九三年)成書的一部鴻篇巨製。呂坤自己解釋說:“*,病聲也,*語,病時疾痛語也。”“三十年來,所誌《*語》凡若幹卷,攜以自藥”,“擇其狂而未甚者存之。”
這就是說,呂坤不是無病*閑得無聊寫著玩的,他是在展示一個知識分子的敏感心靈,是在盡一個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而這樣的事情,政客是不屑於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