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藝術都是在跟現實進行碰撞之後,才選擇了適合自己存在的方式,留存下來的,在這個意義上,藝術絕對是現實的反映,無論它打著怎樣的招牌,被列入哪一種流派,無論它的內容多麼誇張,形式多麼荒誕,但是作為現實生活的一麵鏡子的內在本質,不會變化。正因為這樣,我們總是能夠從古人講述的故事中發現很多耐人尋味的東西。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曾經講過這麼一個故事——
明季有宋某者,卜葬地,至歙縣深山中。日薄暮,風雨欲來,見岩下有洞,投之暫避。聞洞內人語曰:“此中有鬼,君勿入。”問:“汝何入之?”曰:“身即鬼也。”宋請一見。曰:“與君相見,則陰陽氣戰,君必寒熱不安。不如君蕿火自衛,遙作隔座談也。”宋問:“君必有墓,何以居此?”曰:“吾神宗時為縣令,惡仕宦者貨利相攘,進取相軋,乃棄職歸田。歿而乞於閻羅,勿輪回於世。隨與來生祿秩,改注陰官。不虞幽冥之中,相攘相軋,亦複如此,又棄職歸墓。墓居群鬼之間,往來囂雜,不勝其煩,不得已避居於此。雖淒風苦雨,蕭索難堪,較諸宦海風波,世途機阱,則如升忉利天矣。寂曆空山,都忘甲子。與鬼相隔者,更不知幾年。自喜解脫萬緣,冥心造化,不意又通人跡,明朝當即移居。武陵漁人,勿再訪桃花源也。”語訖,不複酬對。問其姓名,亦不答。宋攜有筆硯,因濡墨大書“鬼隱”二字於洞口而歸。
紀曉嵐不像蒲鬆齡描寫得那樣傳神,但是,我們仍然能夠從他的敘述中感受到文言小說獨有的簡約之美,在極為經濟的筆墨中,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躍然紙上。這個人物主要通過交代自己的經曆來完成形象塑造:宋某到安徽歙縣深山為自己選擇墓地,在一個山洞裏遇見隱居在這裏的鬼,就問他,既然您是鬼,必然是有墓地的,如今為什麼住在這山洞之中呢?鬼說:“唉!真是一言難盡呀!我原來是神宗(明代皇帝朱翊鈞)時代的一個知縣,我厭惡官宦們互相爭奪名利、為求升官而互相傾軋的行為,就棄官回鄉了。我死以後,向閻王爺請求,不要再將我轉生到人間,閻王爺答應了我的要求,按照我來世應當享受的官職和俸祿,在陰間給我安排了官職。沒想到,陰間的官場同樣相互爭奪傾軋,和人間沒有什麼分別,於是,我辭退了官職,重新返回到墓地。我的墳墓夾在許多鬼魂的墓穴之間,他們往來嘈雜,弄得我不勝其煩,實在沒有辦法,才躲避到這個地方。這裏雖然淒風苦雨,蕭條冷落得讓人難以忍受,但是與官場風波、人世道路的機關陷阱相比,就像生活在天堂裏一樣了。我寂寞地在這空山裏度日,連歲月都忘記了,也不知道和那些吵吵鬧鬧的群鬼隔絕了多少年。我很慶幸解脫了那些煩惱,潛心於自然之中。誰想到今天竟然又遇到人跡,碰上了先生您呢?沒有辦法,看樣子我明天隻能從這裏遷出去了。我奉勸先生您,最好也甭學那武陵漁人,再探訪什麼桃花源了。”
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好在哪裏?好在細致準確地描述了某種類型的人的心態,我們甚至能夠很方便地從自己、從身邊的人身上找到與這種描述準確對應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紀曉嵐這個簡約的故事也就穿越了時空,來到了被我們經驗過的世界,來到了我們內心。我們突然發現,古往今來,這個世界運行的基本方式並沒有發生很大的變化,我們仍然處在被古人描述的那種人生處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