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這個詞在哲學史上始終處在核心位置,很多重要的哲學命題都圍繞著它而展開,它甚至曾經在十八世紀啟蒙運動中引起一場思想革命,在對神學進行解構和揚棄的基礎上構建起了近代人類智慧的哲學大廈。

我對哲學的了解泛泛,盡管在小說或者隨筆中經常使用“理性”這個詞彙,那也隻是在我所理解的意義上使用,我不敢說與它真正的哲學內涵相通。而要了解它在哲學上的意義,對於一個以文學為職業的人來說,我又認為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意味著你必須對哲學史有全麵的把握,你必須具有哲學家的思想和氣質……在人有限的一生當中,愚拙如我者當然無法達到。所以,盡管我也試圖在哲學意義上理解和把握它,但是真正將其置於我的作品語境之中時,為了牢靠,同時也為了實用,我強調的仍舊是我所理解的意義。

我所理解的意義其實很簡單:理性即信仰。

長篇小說《當青春成為往事》出版以後,我看到一些評論家的評論,很為他們的真知灼見所鼓舞,但是,遺憾的是我在作品中隱含著的東西還沒有被充分談論,這就是對理性之於人生的意義的探討。

在這本書中,我用交互疊加的方式講述了三個故事:井雲飛在風雲變幻年代從一個本分商人變成民團武裝頭領,進入到險惡的政治鬥爭之中,最後為人所利用,被紅軍剿滅;井雲飛的第三房太太石玉蘭原本是佃戶女兒,丈夫死後帶領兒子紹平逃到解放區一個村子謀生,為了讓人理解自己和兒子,玉蘭堅持讓紹平參加隨紅軍東征的擔架隊,結果這個村子的後生全部犧牲,隻有紹平生還,極端情形之下,玉蘭親手槍殺了自己的兒子;北京知識青年吳克勤插隊期間成為先進典型,風潮過後卻被人遺忘了,生活極為拮據,回到北京也沒有改變,隻得和妻子兒子重新回到插隊的地方,就在他心滿意足地過生活時,卻意外地從懸崖上墜落死亡。表麵上看,三個故事是獨立的,它們有各自的情節推動力量,各自的邏輯意義,但是,有一條內在的線索把它們串聯成為了一個整體,這就是:人在非我狀態下對命運的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他無法逃脫悲劇性的毀滅結局,井雲飛是這樣,石玉蘭是這樣,吳克勤也是這樣。

在這本書中,我比其他作品更多地加入了哲學理性和曆史理性的闡述(張誌忠教授最近一篇文章對此有獨到深刻的評論),其中有這樣的情節:一個美麗的清晨,年逾半百的北京知青吳克勤去砍斫一棵枯樹,意外摔死以前,認真地唱了一首洛北民歌《送寒衣》,“……他非常難得地把自己*裸地放到了大自然中間,把自己變成了天地之間的一種物質:一棵樹,一葉草,一個石子,一滴水,一片雪花……隻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擁有了整個世界。”接下來我寫道:“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以為擁有整個世界,其實那隻是虛幻,那隻是一種青春衝動臆造出來的虛幻;人年輕的時候是不會擁有世界的,因為世界站在理性一邊,年輕人缺乏的正是理性啊!”“吳克勤唱完最後一句,覺得渾身疲憊,就坐在土坎上,打算歇息一會兒。他無意之間摸了一下臉,手上竟有濕濕的東西,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哭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索性不再約束自己,放縱開感情,把無意識的哭泣轉變為明確的痛哭……北京插隊知青吳克勤把長滿了花白頭發的頭顱埋在兩腿之間,痛哭起來。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清晨,在如此幽深的黃河峽穀深處,在這廣袤的天地之間,是不會有人看到一個已經失去青春歲月的男人痛哭的,吳克勤用不著擔心遭遇尷尬。”

這裏兩次使用了理性的概念:“世界站在理性一邊”、“年輕人缺乏的正是理性”。

我在這裏所說的理性,其實就是信仰——當一個人沒有建立起人生信仰的時候,不能說他擁有了健全的理性,而年輕人狂熱信仰的東西(吳克勤曾經是赫赫有名的先進知識青年,是那個時代的風雲人物),往往並不反映他們內心的真實圖景,那隻是世界強加給他精神世界的外在之物,隻有時光把這些外在之物全部蕩滌掉(對於一個人來說,這是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一個輕暢起來了的靈魂才能夠用自己的聲音說話,這就是說,他才能夠確立自己的信仰,才能夠獲得理性,才能夠擁有整個世界。

我用三十多萬字篇幅說的話其實就這樣簡單。

那麼,在這簡單的話語當中,我試圖向人們傳達什麼東西呢?我想告訴人們,一個認真對待生活的人,一個不準備渾渾噩噩度過一生的人,總會要通過詰問一些形而上的問題來完善自己的精神生活,這就是說,真正屬於自己的理性極為重要,形成自己的真實信仰極為重要,這甚至是一個人活得是否有意義的關鍵,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