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哲思與人的哲思(1 / 2)

一個不能讀懂曆史的人也無法讀懂現實,這裏有兩個原因:一是曆史往往是現實的預演,現實又往往是曆史的延續,一種被稱為文化的東西把它們串聯成一個整體,你不能對它們進行分割,因為任何個體都不可能具備文化的那種強大力量。二是所謂“讀懂”在這裏蘊含著思想的意義。思想是什麼呢?是見解而不僅僅是感知。感知是平麵的,見解——我們稱之為思想的東西——則必須具有某種縱深感,這種縱深感隻能來源於對曆史的深刻認識。

我很樂意把那些既讀懂曆史又讀懂現實的人稱之為思想者。

倘若有人問:“陳行之先生,思想者一定是讀懂曆史的人麼?”

我的回答是:“一定是,否則他將無法成為思想者。”

以魯迅先生為例。假如這個身材瘦小的男人沒有從曆史的冊頁中讀出“吃人”兩字,他會被激發起昂揚的鬥誌,用“匕首與投槍”與黑暗世界進行殊死搏鬥嗎?我想他不會。正因為他讀懂了曆史,知道曆史“吃人”,並且看到文化愜意地把這“吃人”兩字延續到了當下,他才比同時代人更加清醒地意識到眼前發生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性質,他才不抱任何幻想,“一個也不寬恕”,戰鬥到最後一息。這個去世時體重僅剩三十七公斤的人作為思想者像大山一樣屹立在曆史時空之中。他的思想猶如耀眼的光輪輝映著這片黑沉沉的土地,他讓後來者洞見瑟縮在曆史影像深處的當下圖景,用如椽巨筆描繪出了遮掩在當下圖景中的曆史影像。假如魯迅沒有讀懂曆史,沒有從曆史的冊頁中讀出“吃人”兩字,他還會被我們作為思想者去景仰嗎?不會了。

我們有什麼理由去景仰一個懷才不遇的文人呢?

我們有什麼理由把不能夠對我們的靈魂進行指引的人奉為先生呢?

作家們太自負了,他們居然認為寫作無須讀懂曆史,居然認為文學並不需要思想,居然認為憑借淺薄的感知就能夠複製一個複雜的時代。

我們看到中國當代文學滿目瘡痍,像被閹割了的男人一樣,兩腿間空空蕩蕩,慵慵然莫乎其辨。然而文壇卻又熱鬧非凡,充斥著一個又一個小圈子裏的可憐人發出的陣陣鼓噪與喧囂:吹捧虛假,吹捧軟弱,吹捧淺薄,吹捧無聊,吹捧諂媚,吹捧精神自殘……對於思想,他們卻唯恐避之不及。這裏就像太監們操辦的酒池肉林,雖然到處都有女人們嗲聲嗲氣的搔首弄姿,卻沒有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事件發生。無數人都在眼巴巴等待著朝廷的寵幸,被寵幸的人成了沒有被寵幸的人的主子,成了核心,核心周圍又聚攏了裏三層外三層更年輕的崇拜者。崇拜者首先試圖被他們崇拜的人欣賞,獲得一個位置,然後也像那些有資格期待朝廷寵幸的人那樣,期待著得到朝廷的寵幸。

我竟然就是一個作家!作家,這已經是一個讓人感到羞恥的名字,我不能再以它為榮。我轉身向外,不再聽那裏的鼓噪與喧囂。我看到了很多不是作家卻肩負著作家責任與良知的人。

我驚訝地發現:中國最深刻的思想者不在文學界,不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小說、散文與戲劇之中。我還驚訝地發現,被我敬重為思想者的人竟然如此之多,他們就生活在我們這個世界的每一個空間。我遇到的思想者就是其中的一個。思想者不在文學界,他似乎也不寫什麼小說、散文和戲劇,然而,這個人卻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當代作家。

“在我逃離文學界的時候,”我對思想者說,“你的作品讓我流連忘返。”思想者謙虛地說:“沒什麼。”當然沒什麼,假如我們述說的是思想者的狀態,還真的沒什麼,我甚至很驚異思想者為什麼會顯得如此疲憊?這也確證了我的另一種見解:思想者經常就會成為漂泊者——你能指望漂泊者有更好的氣色麼?實際上我當時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思想就像*,它一旦在一個人的靈魂世界裏炸響,那裏就將永久性地失卻安寧。我的確失卻了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