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傳統教育思想中,繪畫與音樂是沒有任何地位可言的。以“學而優則仕”為目的的封建式的教育傳統當然不可能將藝術教育置於重要的位置,不僅如此,像繪畫與音樂這樣能夠啟發人民心智、培養高尚情趣的藝術形式,在舊中國的讀書人那裏最多也隻是作為一種表示身份的點綴,隻是一種“玩”的方式,隻不過玩得比較高雅罷了。而且,在中國傳統的文獻記載中,也很少看到有專門的學校或教師教授繪畫或音樂。即使有,也不是培養藝術人才,大多是為社會的需要而培養操作人員的。中國古代的名畫家、名樂家大多是文人中具有多項才華的人,很少是專門的藝術家。像俞伯牙與鍾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在中國的藝術史上寥若晨星。也許正是由於罕見,也才使這樣的故事成了千古之絕唱。如此的觀念必然導致了在封建統治剛剛結束後的中國,藝術教育的被輕視的結果。據有關資料介紹,在當時,偌大的中國,開設有藝術教育科目的學校寥寥無幾。當時的南京兩江優級學堂開設有圖工科,培養圖畫師資。而且當時這所學校的國畫課僅教授臨摹,而西洋繪畫課程也隻教授臨摹和靜物寫生。在那個時代,教授西洋繪畫課程的教師幾乎沒有,所以隻有請外國的傳教士來擔任教職。而音樂課就更是艱難了。很多在中國教授音樂課的教師都是日本人。同時,由於傳統教育思想的影響,當時在學校就讀的學生對這兩門課也相當輕視,教授這些課程的老師也不被重視。豐子愷先生在他的文章《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中曾談道:
……我做中小學生的時候,圖畫、音樂兩科在學校裏最被忽視。那時學校裏最看重的是所謂英、國、算,即英文、國文、算術,而最看輕的是圖畫、音樂。因為在不久以前的科舉時代的私塾裏,畫圖兒和唱曲子被先生知道了要打手心的。由此,圖畫、音樂兩科,在課程表裏被認為一種點綴,好比中藥方裏的甘草、紅棗;而圖畫、音樂教師在教職員中也地位最低,好比從前京戲裏的跑龍套的。因此學生上英、國、算時很用心,而上圖畫、音樂課時很隨便,把它當作遊戲。
李叔同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到浙江兩級師範學校擔任圖畫手工科的教員的。
秦啟明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對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任教期間對藝術教育事業所作的開創性的工作有很全麵的總結。他寫道:
……李叔同自赴任之日起便竭盡所能,力圖改變中國藝術教育的落後麵貌。
(1)首開室內寫生課,分實物寫生和人體寫生。……人體寫生,上課時,李叔同現場指導學生畫人體模特兒。據現場所攝照片證實,李叔同於1914年在浙一師開設此課,這是中國近代美術教學中的創舉。可以想見,李叔同當時開設此課需要多大勇氣?!需要克服多少困難?!此舉也否定了中國人體模特兒畫始於上海美專之說。(關於在中國首先使用人體模特兒的問題,過去一般的輿論認定開此先河者是著名的美術家、美術教育家劉海粟先生。但據有關材料介紹,劉海粟先生接受采訪的時候談道,在中國首用人體模特兒進行美術教學的是李叔同。一九八一年三月六日,香港《新晚報》上刊載的西維的《雜文二題》,其中的《大師》一篇中記錄有這樣的內容。——引者注)
(2)首開野外寫生課,分集體寫生與個別寫生。……由於當時國內尚無寫生先例,社會各界也不知何為寫生,學生出外寫生不時受到當局幹涉。如李鴻梁去杭州運河司寫生,曾被警察誤為私繪軍事地圖而去警察局接受傳訊。又如李鴻梁去蘇州寫生,由於當時國內尚無鉛管物,所攜日本油畫顏料也被警察列為檢查對象,非要全部擠出不可,結果鬧到站長室才算解說清。
(3)首開西洋美術史課。李叔同自編講義,每次上課,預選好有關畫家的代表作,附條寫明畫家簡曆、作品風格特點,講課時逐一取出供學生觀摩。此課填補了中國近代美術教學的空白,尤為可貴的是,它首開於中等師範圖畫手工科而非專業美術學校。……
(4)首開版畫課,舉辦圖畫展覽。向學生傳授西洋版畫技法,發動學生自刻自印、自己裝訂,彙編成版畫集一冊。李叔同帶頭刻兒童像一幅入冊,這是中國近代第一本版畫集。為使社會各方了解西洋繪畫,減少不必要的幹擾,李叔同又帶領學生舉辦圖畫展覽,包括木炭、水彩、油畫、粉筆畫、鉛筆畫、圖案用器畫,李叔同也繪一人像參展。1915年,獲訊舊金山當局舉辦萬國博覽會,李叔同精選學生作品多幅,送交中國籌備機關預審。迫於主審者對西洋畫一無所知,且又自甘菲薄,因此預審時一幅也未通過。李叔同勸慰學生不必介意,慨然預言:“我們的藝術過百年以後自會有人了解。”
(5)開設音樂課(應同學要求而設)。根據學生水準與要求製訂教學計劃,再按此計劃授課。所授歌曲包括獨唱、合唱,多由本人根據中外曲調填詞或自行創作。由於詞曲貼切,歌詞富有詩情畫意,頗受學生歡迎。……少數歌曲數十年曆唱不衰,如《送別》,……
(6)首設彈琴課。建議校方購置風琴若幹架,置於琴房供學生練習,由李叔同編選教材。每次上課,十餘學生編為一組,分組圍觀李叔同用鋼琴範奏、講解指法要領。每天課餘,檢查學生練琴或個別補課……
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所進行的種種藝術教育實踐,使學生們對藝術教育的認識有了革命性的改變,也喚起了他們對於藝術的熱愛,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在整個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內,音樂與圖畫課超過了傳統的主課而成為深受學生們喜愛的課程。豐子愷先生曾回憶他當時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讀書時的情形:
……說也奇怪,在我所進的杭州師範裏,……圖畫、音樂兩科最被看重,校內有特殊設備(開天窗,有畫架)的圖畫教室,和獨立專用的音樂教室(在校園內),置備大小五六十架風琴和兩架鋼琴。課程表裏的圖畫、音樂鍾點雖然照當時規定,並不增多,然而課外圖畫、音樂學習的時間比任何功課都勤:下午四時以後,滿校都是琴聲,圖畫教室裏不斷地有人在那裏練習石膏模型木炭畫,光景宛如一藝術專科學校。
這是什麼原故呢?就因為我們學校裏的圖畫音樂教師是學生所最崇敬的李叔同先生。……
李叔同在南洋公學時期的同學黃炎培,一九一四年曾率領江蘇省教育司的一行人專程赴杭州考察,他對於李叔同在浙一師所進行的開創性的藝術教育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圖畫手工科的成績殆視前兩江師範專修科為尤高,其主事者為吾友美術專家李君叔同。”(黃炎培《教育考察日記》)
李叔同做教師也如同他做其他任何的事情一樣,總是有著不可妥協的認真。他當初接受聘任,擔任杭州兩級師範學校的教職前,曾向聘請他來杭的經亨頤校長提出了很是苛刻的要求。據馮藹然《憶畫家潘天壽》文章中記述:
校長經亨頤請他來杭的故事,更為同學所津津樂道。經校長以留日同學情誼,懇李來兼任美術、音樂。他提出設備條件,是每個學生有一架風琴,繪畫室石膏頭像、畫架等不能有缺。校長以為在學校缺錢、市上缺貨的情況下,風琴每人一架的要求,實嫌過高。李叔同先生的答複是同學出去要教唱歌,不會彈琴不行,教授時間有限,練習全在課外,“你難辦到,我怕遵命”。經校長想盡辦法,弄到大小風琴二百架(夠要求的半數),排滿在禮堂四周、自修室、走廊上,再請他來看過。從此就每星期三天南京、三天杭州,仆仆道路,兩頭兼課,直到在杭州出家為止。像李這樣的負責老師是不能有意見的。從效果看,他擔任的美術、音樂課程,就培養出不少適合大、中學校教師以及對小學圖畫、唱歌的確是普遍能夠勝任之才。
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的同事,後來成為他終生摯友的夏丏尊曾這樣回憶在浙一師時的李叔同:
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等更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緣故。因為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得的不僅是圖畫、音樂;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這好比一尊佛像,有後光,故能令人敬仰。
在浙一師任教時的李叔同已經不複當年上海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和後來摩登的留洋學生的樣子,此時,他的舉止行為已經完全改變了,一派為人師表的風度。
李叔同的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的學生李鴻梁,是與他接觸較多的學生之一。一九一五年,李鴻梁畢業後受李叔同的委托,去南京高等師範學校代他上課。對於老師,李鴻梁有很詳細的回憶:
後來等到杭州兩級師範來教課以後,他忽然變為一個很嚴肅的教師了。灰布長衫,黑布短褂,平底鞋,先後判若兩人。在學校裏很少見他的麵,就是同事房間裏好像也不很走動的,教員休息室裏也不常去。到上課時,總是夾了書本去上課,下課直接回到房間。走路很迅速,不左右顧盼。冬天衣服穿得很少,床上被子也很薄,嚴冬並不生火。後來法師告訴我,他的身體不適宜多穿衣服,烤火更是有害,所以他晚年喜住在閩南,就是這個緣故。……
法師初到校時,在未上課以前,已經有多數學生的姓名他都能叫得出來。當初我們很是驚奇,後來經過研究,才知道法師早已把我們的學籍簿拿去仔細地默認過了。由此一端,就可以推知他對於教學的認真。又如我們每次上美術史時,法師總是預先把各時代、各名家的代表作,搜集起來,附記在紙條上,在桌上堆了一大堆。還有在那時候(一九一二年)學校裏恐怕還沒有什麼教學進度表這類的東西吧?但是法師在每學期末開學以前,已早把本學期所教的內容和順序詳細編定,預告我們了。
起初法師是教我們西洋畫和美術史的,後來經我們再三要求,才兼任音樂。在第一次上音樂課時,發了一張問題表,問我們音樂學過幾年?想學到怎樣程度?等等。有一樁事情,覺得很奇怪,就是我們從來也沒有聽見他自己預備過琴,但是他能按照我們的程度,漸漸地高深起來,即使我們平時有什麼疑難的曲節去問他,他總能立刻把指法彈給我們看。而且他彈琴是十分嚴格的,無論附點、切分音、休止符、強弱等等都非常注意,非常準確。我們每周“還”新曲的時候,結果使他滿意的,他就在本子上寫一個“佳”或“尚佳”、“尚可”等字樣。否則,他立刻立起來,用天津腔的上海話對你說:“曼好,曼好,不過狄葛浪好像有點勿大裏對”,或說“還可以慢一點,狄葛浪還要延長一點”等等。這時候,你不必囉嗦,囉嗦也沒有用,他決不再講第二句話,你還是趕快退出來,再練你的,到下一周和新曲子一同再彈給他聽。所以同學們對他都非常敬畏。你說他嚴厲吧,他倒是很客氣的,你說他客氣吧,可是有時候又有點兒不大好講話。雖然他滿麵慈祥,但是見了他總是有點翼翼然。
(李鴻梁《我的老師弘一法師李叔同》)
“雖然他滿麵慈祥,但是見了他總是有點翼翼然”,李鴻梁的描寫可謂傳神。其實,有點翼翼然的又豈止是學生。在同一篇文章中,李鴻梁還寫道:
這不單是學生,就是同事中對法師也是非常敬畏。有一次我們有幾個同學擁到日本教師本田利實先生的房間裏,要求他給我們每人寫一幅書法屏條。可是他那裏文具不完備,他不肯寫,我們請他到法師的寫字間裏去寫,他連說不好。後來探知法師出去了,他才答應,不過叫我們放哨似的在扶梯上、走廊上、房門口,都站了人,如法師回來須立刻通知他。我們說:“李先生決不會因此發惱的。”他說:“在李先生麵前是不可以隨便的。李先生的道德文章固然不必說,連日本話也說得那樣漂亮,真了不起!”等到字寫好了,我們就誑他說:李先生來了。他就立刻狼狽地逃到自己房間裏去了。我們不覺大笑起來。
這一段文字頗為有趣,老師的謹慎恭敬與年輕學生的爽利與調皮栩栩如生,令人讀來仿佛身臨其境。而師生間關於李叔同為人及學問的對話,足以見出其當時在浙江一師的威望與影響。
豐子愷是當年李叔同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終其一生,與李叔同的關係可謂十分密切,無論他的老師在俗與出家,在世還是生西之後。他回憶李叔同的文章也寫得很多很詳細,包括很多有趣的細節。這對於今天的人們直觀地了解李叔同是很難得的材料:
……我十七歲的時候,最初在杭州貢院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裏見到李叔同先生(即弘一法師)。那時我是預科生,他是我們的音樂教師。一年中我見他的次數不多。因為他常常請假。走廊上玻璃窗中請假欄內“音樂李師”一塊牌子常常擺著。(這時,李叔同接受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校長江謙的聘請,兼任著該校的圖畫、音樂課的教職,每周乘車奔波於南京與杭州間。——引者注)他不請假的時候,我們上他的音樂課,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嚴肅。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這教室四麵臨空,獨立在花園裏,好比一個溫室)。推進門去,先吃一驚: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台上。以為先生還沒有到而嘴裏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去的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限而忽然消滅。接著是低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裏。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裏偷偷地仰起頭來看看,看見李先生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常有深渦,顯示藹和的表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個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講桌上放著點名簿、講義,以及他的教課筆記簿、粉筆。鋼琴衣解開著,琴蓋開著,譜表擺著,琴頭上又放著一隻時表,閃閃的金光直射到我們的眼中。黑板(是上下兩塊可以推動的)上早已清楚地寫好本課內所應寫的東西(兩塊都寫好,上塊蓋著下塊,用下塊時把上塊推開)。在這樣布置的講台上,李先生端坐著。坐到上課鈴響出(後來我們知道他這脾氣,上音樂課必早到。故上課鈴響時,同學早已到齊),他站起身來,深深地一鞠躬,課就開始了。這樣地上課,空氣嚴肅得很。
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不唱歌而看別的書,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吐痰在地板上,以為李先生看不見的,其實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責備,等到下課後,他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鄭重地說:“某某等一等出去。”於是這位某某同學隻得站著。等到別的同學都出去了,他又用輕而嚴肅的聲音向這某某同學和氣地說:“下次上課時不要看別的書。”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說過之後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吧”。出來的人大都臉上發紅,帶著難為情的表情(我每次在教室外等著,親自看到的)。又有一次下音樂課,最後出去的人無心把門一拉,碰得太重,發出很大的聲音。他走了數十步之後,李先生走出門來,滿麵和氣地叫他轉來。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進教室來。進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向他和氣地說:“下次走出教室,輕輕地關門。”就對他一鞠躬,送他出門,自己輕輕地把門關了。最不易忘卻的,是有一次上彈琴課的時候。我們是師範生,每人都要學彈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風琴及兩架鋼琴。風琴每室兩架,給學生練習用;鋼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裏,一架放在彈琴教室裏。上彈琴課時,十數人為一組,環立在琴旁,看李先生範奏。有一次正在範奏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放一個屁,沒有聲音,卻是很臭。鋼琴,李先生及十數個同學全部沉浸在亞莫尼亞氣體中。同學大都掩鼻或發出討厭的聲音。李先生眉頭一皺,自管自彈琴(我想他一定屏息著)。彈到後來,亞莫尼亞氣散光了,他的眉頭方才舒展。散課以後,同學還未出門,李先生又鄭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還有一句話。”大家又肅立了。李先生又用輕而嚴肅的聲音和氣地說:“以後放屁,到門外去,不要放在室內。”接著又一鞠躬,表示叫我們出去。同學都忍著笑,一出門來,大家快跑,跑到遠處去大笑一頓。
李先生用這樣的態度來教我們音樂,因此我們上音樂課時,覺得比其他一切課更嚴肅。同時對於音樂教師李叔同先生,比對其他教師更敬仰。他雖然常常請假,沒有一個人怨他,似乎覺得他請假是應該的。
……這時候,李先生已由留學生變為“教師”。這一變,變得真徹底:漂亮的洋裝不穿了,卻換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馬褂、布底鞋子。金絲邊眼鏡也換了黑的鋼絲邊眼鏡。他是一個修養很深的美術家,所以對於儀表很講究。雖然布衣,形式卻很稱身,色澤常常整潔。他穿布衣,全無窮相,而另具一種樸素的美。……李先生的服裝,才真可稱為生活的藝術化。他一時代的服裝,表出著一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各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判然不同,各時代的服裝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與洋裝時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時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