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成用不著惦記了,他錯不了,”他說,“現在咱們又有地了,有地就啥都有了,我領著這一個再踏實幹幾年,他讓人心裏沒底啊。”

開春預備種地了,酈貴久帶著我終日忙在那兩坰地裏,我以前隻知道吃這土地長出的糧食,這些糧食構成我瘦削的身體和力氣,可眼下得把這力氣又用回到土地上,土地從我身上吸去的力氣遠遠大於那些糧食給我的,我感到渾身肌肉在勞作中越來越幹枯了,連骨髓和關節縫裏的那點汁液也沒了,骨頭裏的鈣質都漏到了地下,隻剩下蜂窩似的泡泡,摸上去感到木木的,腦袋也混混沌沌,像裹在大地上那團浮動的光霧,常亂想了許多事,可都像刮過空壇子口的風聲,隻剩一片嗡嗡聲,隻有想想高小青時,體內才能有一縷生氣旋起來,酈貴久的罵聲就聽不到了。

其實我的田園生活一開始便建立在酈貴久持久的不滿上。

他罵我完全是即興的,看到什麼便罵什麼,開鋤鏟地時,時常驀然一吼:“你看你鏟的壟,跟狗啃似的!”我這才把精神聚到鋤頭長長木柄上;犁地時,他扶犁歪歪斜斜走在壟溝裏,走著走著光頭上的青筋跳了起來,罵:“馬蹄子踩苗了,我咋就養下你這麼個吃屎的貨!”;我就給那老公馬一頓鞭子,我知道他心疼馬,不知道他幾乎要奪過鞭子抽我,可他仍勾住光頭扶住犁柄,泥土在犁鏵上翻起,揭出一壟溝的土塊。

秋糧歸倉了,麻袋裏的黃豆像在我背上活了,兩腿磕磕絆絆馱著它往倉房裏送,罵聲也跟著壓過來了:“你看你那樣,還不如一個老娘們兒,你這樣還想找媳婦,還不得把人家活活地餓死!”冬閑時能看兩眼書了,他見耽誤了撿糞,更生氣了,罵:“讓你念書你不念,現在念這玩意兒能當飯吃!”終於有一回他一把奪下那書,撕成碎片,紙片散在撣濕的屋地上,我一片一片撿那些紙片,他就忽而想起那些被他醉過去的歲月,扭過臉不再看我。

一年裏,我明白土地不是當初想象中的土地,酈貴久也不是小時熟悉的酒鬼爹,想不透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又想可能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其實我不能明白他的內心經曆著什麼,土地不再是當年給他信心,並讓他睥睨一切的土地,從前那種對土地的神秘感應沒有回到他的心裏,他隻感到陌生和茫然。是自己老了,還是這土地老了?他隱隱地感到土地虛偽的後麵隱藏令人恐懼的東西,這樣的土地不用心服侍它,行嗎?土地是這樣的土地,而我又是這種樣子,在他訓練有素的眼裏,我那套鬆鬆垮垮的莊稼活兒的每個細節都忍不住不罵。

這年,我和他收完了莊稼,那口米箱子再也裝不下糧食,一年的勞作也洗淨了他身上多年的酒氣,恢複了一個勤奮莊稼人的好名聲。

日子似乎越過越好了,可他還是常悶住頭吸旱煙。

又一個春天來了,我仍用那幾根咯咯亂響的骨頭撐過每一個日子,也擎住那顆在木呆中做著種種幻想的腦袋,夜裏乏得夢也很少做,可還是能夢見裸身的小青,也有兩回夢見穿著那件閃光的衣裳的孟柯氏,她還是同我說些啥,在夢裏清清朗朗的,可醒來就想不起來了。

我家有十幾條田壟挨近土龍崗,那裏田壟極荒,我跟著酈貴久揮鋤一遍一遍連根斬殺那些草們,可那些草也像得了土龍崗上怪異的神氣,長得十分快,直起腰偶爾望望著土龍崗,總看得見那崗端微微凸起的地方,想是那截奇石。前一些天,花崗有一人上了土龍崗想看看石頭上有沒有水, 忽見那裏飄出一丸紅球,驚得他摔下來,待醒時,看到那石柱一縷縷吐出了雲絲。

我一鋤一鋤地接近土龍崗時,隱隱聽見一陣響動,崗端忽然旋飛幾隻羽毛豔紅並有斑點的鳥,酈貴久手遮在禿頭上久久地看,我沒敢問,可他自語著說是石頭鳥,然後看我一眼,又彎腰鋤草了。

那些紅色的鳥翅攪起一股又白又冷的氣流,蜿蜒鑽進那隻黑巴掌裏。

夏末連降過幾天的雨,那些草們瘋了似的長起來。酈貴久陰沉著臉望著窗外,後來雨小些,他找出兩個破麻袋,自己披上一條,扔給我一條,他走在前麵,我跟在後麵,地濕得鋤不了,隻能蹲在壟溝裏用手薅那些高過豆苗的大草。

衣袖和褲子很快給凝在莊稼和草上的雨珠打濕了,雨也洇濕了麻袋,混合著麻袋上的塵土在他臉上流出幾道黑垢。

疏疏的雨滴落了半個下午,頭頂竟然一塊一塊露出藍天,我的視線暫時離了草,向遠處舒展一下,忽被土龍崗上那股崢嶸的生氣驚住了,凝視久了,便覺有股勃勃的野氣土裂石崩般欲從那微凸的地方暴出來,心嗵地一跳,扭頭再順荒柳灘望上去,見起伏圓滾的大地果然便是一個鮮活女體,可並不見頭,她側扭著身體,彌陀崗是高高翹起一隻巨乳,而另一隻貼進大地的乳房則是花崗後麵那座渾圓的土崗,彎曲的鼇龍河構成她閃光的脊梁,在接近土龍崗的地方,地勢隆成巨大的屁股,和模糊到遠處的腿。

我呆呆久望著這大地,又低頭看了腳下,這正在土龍崗與那兩河相交處的直線上。

那七隻紅鳥又飛起來,翅膀拍擊空氣時發出瑟瑟的聲音,它們以那截奇石為中心旋飛,圈越來越小。那物搖搖微動,挺挺地向空中粗大起來,好不容易定住神細看,隻見石端處盤著一蓬白霧中,倏地騰起一條亮晶晶的白氣,遙遙地與那凸凹的大地連接了。那地上有紅黃的光團團蕩開,有一縷極細的吟聲顫入迷醉的心裏,天地奇靜,其中又隱含著出奇的燥動。動與靜仿佛各自歸到了極處,極清澈又極純粹,天是純藍,雲是純白,土地純黑,草是純綠,靜是純重,動是純輕。

黑巴掌向肉裏長出多條燥熱的根須,透過腳掌紮入土裏,緩緩從大地深外吸了一種異樣的物質,飽飽地脹了起來,身體裏的木氣沒了,凝了一脈異樣的鮮活,麻酥酥地向全身張揚開去。

心裏似有了微妙的變化,又不能確定,血裏的種種衝動著實讓自己不安,又不能不令自己著迷,可更多是羞愧,夜裏便有裸身女人常出現在我的夢裏,雖然看不清那些女人臉,可醒來後覺得那還是高小青。

日子過得有了些生氣,更粘上些邪氣,混合到了一起,使我的渾身充滿靈動,又漸漸地凝成靈光閃耀的一點,堅硬地懸於生命深處,我常沉醉到了那一點上,兩眼便不再是平常的眼睛了,看什麼都有著幾分的情意。

更愛讀書了,可那本書給撕了,便找到陶柏川的兒子陶天民那裏。幾年前陶柏川裝著一肚子書爛到土龍崗上,當年他並沒把書全交給紅衛兵,於是家裏至今還存有一些書。陶天民也是愛看書的,他讀書不單用眼也用嘴,一邊讀一邊把讀過的一頁撕成紙條卷煙,吸著煙再讀。我去花崗借書先要幫陶天民幹活的,可每回也隻能借一本,後來我去了幾回上遊,張明義給了我幾本文學刊物,也把在報上變成的鉛字的詩給我看,我內心那點靈性就像鼇龍河暴漲的河水在身上四處衝撞,有一天找到以前用的老鋼筆,讓那種湧在血裏的衝動順筆尖流了出來,我感到一種釋放後的快感,從此以後,一閑下來,便趴在米箱子蓋上寫起來。

農活幹得比從前好了,可罵的地方漸漸少了,酈貴久從上次撕碎那本書後,就由著我讀了,自然也由著我寫,可看到我不動眼珠捏著那隻老鋼筆呆想,皺起眉,把嘴上的煙裹得吱吱響。

這年秋天,他又買回一匹青騍馬,這樣就不用與別人互換著使用牲口。入冬這匹青騍馬懷了馬駒,八個月後,家裏又多一匹白色的小馬。這幾匹馬不僅要犁自家的地,有時也去幫酈成家去犁地。我不願去,酈貴久便拚命地罵我。

棚裏有了三匹馬,光靠喂草料是不合算的,酈貴久便讓我去草甸子放馬。清晨往那隻帆布書包裏塞兩本書,也塞進兩個饅頭,我騎在青騍馬上,馬蹄聲沿著土道一路向南,過了鐵道,繞過土龍崗,那片草野向天邊傾斜上去,沒霧的天裏,遠遠地就能看到蒼茫的草野深處的一個小黑點,走得近了,那黑點一點一點大成了一座土屋,再走近,就能看見一條白犬臥在屋頂上。

去草甸子頭一天,我在這房子附近見到那個亂糟糟地長著褐色胡子的人,我知道他是誰,他瞪著閃閃發光的兩眼一直看我騎馬過去。第二天又見他滿草甸子趔趔趄趄地追打一個身材又高又瘦的中年人,我想那一定是常秀豔新找的男人。

彌陀崗和花崗的男人來草甸子打草或放牲口,女人們多怕讓常秀豔勾引了,可還是常有人去那土屋的,如果在土屋裏趕上飯食,隻要撅兩截柳條扒了皮當筷子,誰都可以吃的。

可我一回都沒敢進去,過了河就離它遠遠的。

幾天裏,我見到過那個女人在草氣中模糊的身影,直到這個濃霧裹得嚴嚴實實的清晨,我才近距離地遇到了她。這天我仍騎在青騍馬背上,馬蹄聲在霧裏一路向南響下去,過了火車道,見土龍崗那痕灰蒙蒙的崗脊在霧中緩緩扭動,便覺得十分驚奇,待走得更近些,又見一蓬藍白的光像一隻碟子停在崗端的霧裏,背上的黑巴掌動了兩下。

嘩啦嘩啦過了河,由著馬遊蕩在濕漉漉的草野上。馬蹄偶驚起一隻小鳥,它們貼著草梢飛進霧裏,有時也能聽到一兩聲牛哞,在蒸騰的霧裏顫出層層回聲。在馬背上我勾著頭開始卷旱煙,煙末隨著馬的走動不斷地散落下去。

“小馬倌,你要撞死我呀!”

小道上緩緩地流動著濃霧,她滾圓的肩和凸凹的胸從遊動的霧絲裏浮出來。我隔著霧看過去,她周圍緩緩地轉動的霧竟然是灰的,這是因為她的身體太白了,那是一種說不出的白,白得讓我感到了一絲遙遠的憂傷。

馬打著響鼻從她麵前拐進路旁的草叢裏。馬頭貼近她,她閃光的兩眼盯住我,那隻黑巴掌就要像隻鳥那樣飛出去。那根煙落到草窠裏,我回過神來,慌亂中又聽到她笑了,笑聲振動細小的霧珠,涼絲絲地撞到我的臉上,忍不住回頭看看她,縷縷半透明的灰霧仍在蜿蜒遊動。她隻穿著褲子,又白又豐嫩的上身與蓬鬆的頭豎在霧絲裏,手上還拎著一隻紅色的塑料桶。

“小馬倌,你是哪個屯的?”她在我的背後問。

“彌陀崗的!”我後悔這樣答她了。

馬走了一會兒,我又回頭看過去,那條小道沒入大霧裏了,一隻鳥正落在蒿尖上,隨著壓彎青蒿一下一下悠蕩,並寂寞地叫著。馬又走出很遠,我才跳下馬背,解開韁繩撒開馬,馬的黑色脊背緩緩地遊向閃亮的霧的深處。

我沒有往日的那種悠閑自在,心裏多了什麼,自己也說不清,隻感渾身的血裏活了些東西,那是每見土龍崗那截黑石時就要動了一下的東西。它正一下一下地拱進黑巴掌裏,要把黑巴掌脹裂。

霧在草葉上、我的頭發和馬身上凝成細小的露珠,太陽越來越清亮了,照得遠處的牲畜渾身像鍍層銀似地閃閃發光。烏裕爾河上霧高高地隆出河床,像一麵白牆,蜿蜒著向草野深處矮下去了。

心豁然敞亮了,霧裏的事一下變成了遙遠的事,我從帆布書包裏掏出一本書,可再也讀不進去了。

到了晌午,整個大草甸子給太陽曬成一片粘糊糊的,遠遠近近的牲口在陽光裏都變成了黑色。啃完帆布包裏的饅頭,我一頭鑽進濁綠的河裏,泡夠了,回到滾熱的白沙上曬太陽。看著自己赤裸的身體,我又想到霧裏的女人,想到她那身朦朧的白,用書蓋了臉,懶懶地躺在沙灘上。

我仍遠遠躲著那座土屋,可有種預感,她會找我的。這樣一想,盡管有些不安,可竟然在暗暗地等待,果然便等到這個中午。啃完饅頭,鑽進水裏,我又躺在沙灘上的幾叢柳樹間,朦朧間忽覺水聲外有別的響聲,慌亂地拿掉扣在臉上的書。

大草甸子的熱轟然聚到身上,赤裸的身子似要鑽入柔軟的沙子下麵,可又忽然躍起,帶著一身的白沙粒跳進水裏,同一朵雪白水花消失在濁綠的河麵上,半天才從水麵露出腦袋喘氣,兩眼貼著水皮望過去,她還坐在陡削的土岸上,兩腿悠蕩在土岸下,染紅的腳趾甲閃著幾點紅光。

那條白狗蹲坐在她的身邊,像一堆白雪閃出森森的冷光,兩粒紅眼珠很像凍凝在雪上的兩滴血,正越過河穀遠望那隻飛來飛去的鷹。

“小馬倌,我下去跟你一起洗呀。”

我慌亂地從水裏躥出來,顫動的黑巴掌對著她,濕著身子穿衣褲,半天才穿上,然後又想從容地卷一根紙煙,可手指微顫,終於把卷好的煙狠狠地咬在兩排結實的牙間,然後沿著河灘走下去。身後又響起野氣的笑聲,不是霧裏清亮的笑聲了。

“小馬倌,你把魂丟了,那書你不要了?”

回過頭見她的兩眼閃著譏諷的光,覺得她再也不是霧裏見到女人,回身撿起書又走,沒再回頭,可背上的黑巴掌總是一下一下顫動。

此後的幾天裏,我的兩眼再也按不進一行行黑字裏,常從書頁上飄出,在無邊的草野飄來飄去,我頭回感到有一種難以忍受的孤寂。

青騍馬像是懂我的心事,常睜著俊俏的馬眼長久地凝視我。它有一種雌性的美,臀部渾圓光潔,腰身和脖頸結實秀挺,精巧的頭上兩隻尖耳偶爾輕搖,氣質十分優美。

那匹老公馬時常把滴著草汁嘴唇難看地咧開,嗅嗅那風,錯開難看的大牙向天啞嘶,然後顫悠著粗大多皺的東西追上去。高高抬起前腿搭在那青騍馬的背上。我撅根柳條追過去,柳條便把空氣抽得吱吱叫,一下一下落在老馬的背上。抽斷幾根柳條才能把它打下去。偶爾也抽那匹青騍馬兩下,看到它驚恐的模樣,竟然體味到了一種快感。我驚異地發覺大草甸的空氣把自己變壞了,回彌陀崗時心裏便多了羞愧和懊惱,可一來到大草甸,我又不是我了。

常秀豔在一個暴熱的中午又來找我了。這時我正曲膝坐在一垛幹草的陰影裏啃饅頭。饅頭皮一塊塊裂開,邊緣翹起,一嚼就有沙粒似的碴子落下來。一隻大鷹平展著兩隻白翅,像銀光閃閃的十字,在草野上飄來飄去,忽然一側身向懸在遠處兩隻沙百靈疾飛過去。那兩隻沙百靈慌收了顫動的兩翅,石塊似地直落到草叢裏。

她的身影就在那隻鷹的下麵。在無邊的草野上,半天也看不出她在動。那隻鷹時遠時近。那條小道在密密的蒿草叢裏很像一道黑色的縫,那豐滿的身體像是比那條小道還寬,在蒸騰的草氣裏扭來扭去。手上有一樣東西閃閃發光。

我的嘴裏嚼著饅頭,緊緊地盯著那團淡黃的身影。她隨著那條小道蕩了幾道彎,便繞到幹草垛的後麵去了。

陽光把草垛芳香的陰影壓在我的身上,瞎蠓翅膀攪亂了草垛周圍的寂靜,也擾亂了我對這個正悄悄靠近的女人的感覺。全身一片燥熱,而心裏還夾雜著絲絲縷縷的憂鬱。

嘴還在使勁地嚼那個饅頭,光脊上那隻黑巴掌跟著扭動。感覺裏時間已過了很久,可草垛四周仍是結結實實的寂靜。

終於有一條閃亮的銀魚貼著草垛遊過來,我順著那魚緩緩地抬起兩眼,看到了她的手,又順著手向上看過去,那臉正向我俯過來。

魚停到我的嘴邊不動了,那張臉也停在陽光裏不動,隻有臉上的嘲諷微笑一滴滴地落進我的眼裏,砸得心和那隻黑巴掌一陣一陣輕顫,我的眼裏正有無數顆金色的光粒在不停地飛舞。

“我來給你加點料,小馬倌!”常秀豔說,“來吃吧,我要把你這匹小公馬喂得好好的!”

又看常秀豔一眼,她身後條條金色的陽光撐圓了黑閃閃的天空,那條白魚閃出一線幽幽的銀光,它用鹽醃過,太陽曬過,用鍋煸過,腥香的氣味灌滿我的鼻孔,沒出息的口水泛滿了嘴,咽下去又滿了。

尖尖的魚嘴觸在我的嘴上,嚓地把魚頭咬下,一下一下地嚼,邊嚼邊著迷地看到雙紅涼鞋裏的腳又白又胖,腳指甲塗上點點猩紅。

有一片又濕又軟的東西落到我的背上。明白那是她的手。想將那黑巴掌從她的手下挪開,可兩隻手掌粘到了一起,那隻黑巴掌在那手的覆蓋下沒出息地抖了起來。

“小馬倌,還沒定下媳婦吧?”

我忽然感到嘴裏又鹹又苦,嘴裏的東西咕嚕一聲落進嗓子,嘴空了,裏麵隻剩著鹹,我又扭扭背,貼在黑巴掌的那隻手掌也跟著扭了扭。

“想不想媳婦,你?”

她的腰彎下來,一隻肥膩的白乳從衣襟裏墜下來,砸在耳朵上。渾身的血躥起來,一下脹進那隻黑巴掌裏了。心裏感到又空蕩又陌生,有種想哭的感覺。我像馬那樣大張著鼻孔喘氣,邊喘氣邊看到那兩條嘴唇又豐滿又紅潤,閃出裏麵的白牙,細小唾沫濺過來,癢癢落到我的背上。

“你個小公馬喲!”

我絕望地望著常秀豔背後的空曠的草野,那條白狗在遠處的草叢裏隻露一個白色的頭。一垛垛羊草越遠越黑。幾點人影沿著河邊搖下去。我知道那是幾個沿河岸尋屍人。上遊的一個姓趙的會計貪了很多錢,蓋了大瓦房,給兒子買了機動車跑買賣。上麵要來查他,可再也找不到人了。人們猜他可能投到了這河裏。

我不知怎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的,兩腳飄搖不穩,像醉了似的走出很遠。聽到常秀豔咯咯的笑聲才像醒過來。回過看她在草叢無拘無束笑的樣子,才明白自己的手裏還攥著那根魚尾。使勁摔掉了魚尾,又走起來。兩腳不由得含了氣惱,一下一下使勁地踩在草地上。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離了那座土屋更遠了,可眼裏總望著那裏,心也常想那種事。似乎什麼都想到了,可又什麼也沒想明白,隻感到欲望和煩惱脹得那隻黑巴掌一下一下亂跳。

常秀豔又找我幾回,仍然帶來一些好吃的。她多是騎著一匹黑馬來找我的,那隻白狗也跟著她。

不久她似乎明白我在有意躲她,一時竟然激起了她的蠻勁,把那些吃的東西摔到草地上。凶野地咒罵我,用下流的話奚落我,又哈哈笑著威脅我。我一下恨起了那天的大霧。

這樣幾回後,她終歸平靜了,常歎口氣坐在我身邊,也凝神草野深處的土龍崗,兩眼裏露著孤獨。她的話裏有種讓我吃驚的天真。她講起土龍崗那截石頭的事。顫起兩道閃亮的目光看看我,說起那石頭上的神水。可又沒再往下說。她還說起自己如何坐著那魚販的摩托到過龍原縣,見過多大的世麵,怎樣讓那些人為她破費。又說起那夥沿河找屍的人。她告訴我那些人沒有在河裏找到趙會計,原來他吊死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廢棄的車庫裏,上遊那個陰陽先生算出的方位在才找到。她還知道這陰陽先生原來上遊中學當過老師。我想這人一定是王瑛。

有一回她翻出帆布兜裏的書,把一股軟軟的氣息歎到我的臉上。我沒想到這樣的女人也會歎氣。

“迷上這東西能有啥意思,你可真是一個傻東西!”話裏竟有一絲溫情。

我隱約地明白自己與她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她在這草甸子上長大的,我是彌陀崗長大的。

到了秋天草老了,田壟上的莊稼也忙著收割。酈貴久把那三匹馬拴在槽頭,隻喂些幹草,偶爾也割一些莊稼杆和水稗草扔在木槽裏。我不去大草甸子了,可夜裏常夢見常秀豔的白白的身子,一會兒變成了小青,一會兒又同那匹美麗的青騍母馬混合到一起。醒來褲衩上多了一灘濕糊糊的液體。我羞愧了,萎蔫了,在酈貴久跟前,也變得十分聽話,便整天不讓自己閑著,找活去幹。有時還發一點小脾氣,可他不怎麼罵我了。

轉眼忙到了農曆八月,販魚的人騎著破摩托由彌陀崗土街向南馳入大草甸子,馱了魚又風一般地上了彌陀崗,向東上了公路。打完場,雪白了彌陀崗,也白了大草甸子。

酈貴久一天幾遍精心喂馬,似乎忘了讓我挎起糞筐四處拾糞,我明白這是為什麼。忽然厭倦從前對生活那種美好的期待,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隻覺血裏溶進了一種讓人燥動不安的物質,混混沌沌地衝來撞去,像濕漉漉的霧翻卷奔騰,永不停歇,又無法抓住。

這種情緒終於順著那隻老鋼筆流泄了出去,我竟然因此獲得短暫的安寧。

這個冬天,那兩個窟窿終於把曹殿奎爛死了。人們說那個最大窟窿可以塞進一隻拳頭,裏麵絲絲縷縷地冒出一股奇臭。又說他這段日子很反常,嘴裏罵這日子眼看又過回到了土改前,有的人又快成地主了。他越接近死時對那兩個窟窿越著迷,天天扒開長久地看。這一天,他忽然說那隻老梟來了。說它落在屋頂上,正在笑。逼著人一趟一趟出去看,可外麵什麼也沒有。他不信,還是逼著人去看。沒有辦法,就告訴他,說那隻白梟來了,落在屋頂,還張著嘴笑。

他就笑了,說自己早聽到了。當天夜裏他就死了。從上遊請來的陰陽先生竟然是上遊中學教地理的王瑛。

過完了年,張明義調到縣裏的記者站當了記者。走前我去看了他,並把從那支老鋼筆裏流出的文字給他看了。張明義邊看邊點了頭。不久《烏河日報》上登出我寫的一小塊文字。我一下振奮起來。

那塊文字換來四元錢,買了一遝稿紙,兩瓶黑墨水,剩下的錢還能買一盒最便宜的雲鴿煙。

這年開春,米秀珠的媽來給我作媒來了,我這才感到彌陀崗的世界真是太窄了。

十四

這件事從這個冬天就開始了。

這段被又冷又尖的西北風吹來的日子裏,兩座崗上成就了幾對男女的婚事。我又有兩個同學定下婚事,有一個甚至抱上了兒子。我從不把自己歸到他們那一類當中,可也終不知自己是哪一類。而過了個春節我虛歲已經二十一了。

酈貴久不再讓我挎著糞筐去撿糞的這個冬天,李桂香又讓酈雪梅為我買了一套衣褲,又亂罵著逼我穿上。我不留意這些,隻顧沉入這年齡的一種不著邊際的夢想裏了,並使它曲曲彎彎流出那隻老鋼筆裏,流到一張一張紙上。吃完晚飯沒事時,我會帶著去花崗給陶天民去看一看,並順便在他那裏找一本書。

我帶上自己舍不得抽的雲鴿煙去花崗的。

這天我從花崗回來。正是初春,大地上無處不散發著一種讓我感動的生機,飽脹在這灰暗夜色裏。我走過老木橋,鼇龍河不泛動著生鐵似的波浪流過黑沉沉的老木橋,又向南流去。

土龍崗在遠處軟成一痕淡淡的黑。

長滿綠鏽的月亮拱出彌陀崗的崗頂。迎著它一步一步走上土街。月光在那棵叫老佛眼的樹枝上跳閃綠幽幽的光點。我進了土屋,把月亮留在老木門外。屋裏旱煙味比往日濃了,炕上還有一個剩有半杯茶的玻璃杯,我捧起新借來的一本書靠米箱子坐下,借著焦黃的燈光讀起來,不久便覺酈貴久和李桂香用眼睛偷偷打量我,酈雪梅的臉出現在書上,我笑了,她也笑了,忽然又都停了笑,我問她笑什麼,她問我在笑什麼,我說:“你是越長越俊了。”

“你穿了新衣裳,也變樣了。”她說。

“命裏就是從土裏找食的,再變還能變到哪去!”我說。

李桂香把燈熄了。月光又透窗照進來。我發現酈貴久還坐在炕上,嘴上一閃一閃亮著紅火炭。後來,我睡了,睡得跟往常一樣好,醒來時,天就亮了。

早飯是苞米粥。酈雪梅從醬缸裏撈出一根醃芥根,把它切成條,盛在碟裏端上矮腳炕桌。酈貴久盤滿青筋的眼皮耷拉著,苫住黃濁的眼仁,手指上的紙煙冒著白煙。半天才把煙頭在鞋底上一擰,操起筷子把一根芥菜夾進嘴,鹹菜條在剩下的幾顆牙間滾來滾去。他又呼嚕呼嚕喝幾口粥,然後從粥碗裏抬起兩眼,盯著我看,說:“昨天晚上,你米嬸來了。”

我從鹹菜上抬起兩眼,眼裏也含了鹽。酈貴久看眼李桂香,把嘴唇搭在碗裏又呼嚕呼嚕地喝粥。

“你米嬸給你提親來了,”李桂香說。

我眼珠子一顫落到粥裏,又燙得跳出來。

“這人你也認識,是咱這崗上的,”她說。

我背上的黑巴掌扭了一下。

“就是楊富有的老閨女。”她又說。

“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我把碗往桌上一摔,說。

“你要是有那能為就好了!”酈貴久說,“你也二十多歲了,要能像你二哥那樣,我可不就省心了?”

“這兩天別出去亂走,”李桂香說,“預備預備,過兩天就去相親,跟楊月香說說話,你們小時不就在一起念書嗎?”

“誰願去誰去,我不去!”

“我可把話擱在前頭,你要不聽話,就別待在這家裏,你要在家裏,我就走。”酈貴久話裏那股怒氣忍變了形。

“我走,我出家當和尚!”我說。

“去吧,這家沒你吃飯的地方!”他平靜地抓起我的粥碗,摔到地上。碗碎成兩瓣,粥濺出很遠。他想想又抓起自己的碗,酈雪梅一把奪過它。說:“還摔,你們家總共才有幾個像樣的碗!”

他就不摔了,陰沉著臉抽煙。

“你就不會跟他好好說?”李桂香皺起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