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土

長篇連載

作者:韓立東

十一

我還在呆瞪著一盞燈火,黃紙隻剩了薄薄的一遝,瓦盆裏沒了火,那幾盞馬燈自然還都亮著,飛蛾還繞著幾團燈光不停地飛。

酈成回來,我想告訴他,我剛才看見燈上的火苗都離開燈芯,升到了空中,嘴張張又閉上,我知道這樣說了,他會拿那種讓我感到害怕的眼光瞪我的,況且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兩眼看花了,雖然看得清清楚楚的,可兩眼一瞪,幾點火苗便轉著又落回到燈芯上。我想酈貴久真死了,那燈是為告訴這事的,可那隻老梟怎麼還沒來呢?

“爹真死了?”我忍不住問。

他就那樣瞪了我一眼,說:“我看你睡糊塗了。”

我站起來,走出燈影,澆泡尿又坐回那口米箱子前,酈成仍坐在那隻老木凳上。黑夜從四外向小院裏擠過來,把那幾點燈火突突浮起來,然後又放回燈芯上,那口米箱子在燈光裏微微搖動,遠處草垛上兩隻綠色貓眼也在流動,它們飄忽不定,出沒無常。我怕貓靠近米箱子,兩眼跟住它,後來倚在箱壁上睡著了。

“這兒哪是睡覺的地方!”

大兵匠哼著小調走進小院,蹲下看看我,然後伸出那隻大手撥了撥我。我靠著箱壁晃蕩幾下後,猛地從膝上豎直了腦袋,夜色沒有那麼黑了,燈光有些淡了,我東看西看,眼睛又落到酈成身上。

“我夢見爹了!”我說。

他看看我,眼珠又僵又亮,冰冷得就像不是他的眼珠,“我看你真是睡糊塗了!”他說。

“你們哥倆兒都進屋!”大兵匠的大巴掌又把酈成拍下那木凳,用自己肥大的屁股把那老木凳給包住,坐在木凳上邊不停地打哈欠。我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屋門走出幾步,又折身回來。

“我一點兒都不困了!”

酈成又看我一眼。我抱著胳膊坐回米箱子旁。崗上的公雞開始叫了,我家的公雞也從院角的土雞窩裏跳出來,伸長著脖子叫。涼絲絲的空氣裏泛動著一片灰白,燈光越來越淡,還有幾隻蛾子繞著燈飛,它們都一片片地變成了灰色。土屋草脊漸漸從空中露出棱角,土街兩側老楊樹好像把那黑都吸進樹葉裏,一團團陰森地黑在那天光中。天空上旋風般掠過點點雀影,這一夜過去了。

李桂香覷著紅腫的眼睛開始喂雞喂豬,接著開始燒火做飯。劉豆腐倌拎著一條口袋早早來了,把米箱裏的豆子一粒不少裝進口袋裏。大兵匠回到生產隊大院去套那頭小紅騾子。那頭騾子瘋了似的在大兵匠手裏的那根韁繩上轉,他便舉起一根生層紅鏽的鐵棍,它就服服帖帖地被套進小馬車裏。騾車近了那棵楊樹,大兵匠將騾子拴在樹上。

昨晚生產隊隊長已算計妥當,一口四壁薄薄的米箱子,加上一個幹幹巴巴的酒鬼,不會有多重,馬倌鐵棍和更倌大兵匠就搬得動了。秋天忙,不能來人太多,再說人多了也費酒食。

飯做好後,酈成去請隊長來吃飯,隊長披著衣服來了,酈成又去請楊福田,楊福田提著斧子跟著酈成進了院子,酈成看我還坐在米箱子旁就說:“吃飯去吧!”

我呆著兩眼看那些在地上爬來爬去的蛾子。雞都出來了,紛紛啄食它們,我留意著不讓那雞們靠近米箱子,這裏人都說貓和雞的氣若讓死人借去,死人會炸屍的。

又高又胖的大兵匠小心捧著那碗酒過來,“咋不進屋喝?”我說。

大兵匠彎腰把酒放在米箱子一端,“這是給你爹的,他要不喝點會不高興,他不高興,去土龍崗也會不順當!”大兵匠說完進屋吃飯去了。

懸在榆樹杈上的破鏵上敲出一串響聲,每聲都拖著悠悠尾音蕩過崗子,這是生產隊招呼社員出工的鍾聲。酈成陪著隊長和大兵匠他們吃過飯又出來了,太陽還沒出來。大兵匠把那箱子蓋錯開,連聲叫李桂香、酈成和我再最後看看,連睡眼半睜的酈雪梅也給扯到那箱子邊上。

“跪下叫你爹躲釘”,大兵匠抓住酈成的肩按在棺前,我也隨他跪下去。“釘吧”,大兵匠對楊福田說,他在我們稀稀落落地喊出的躲釘聲裏掄起斧子把幾根鐵釘砸進去。

大兵匠拿出為酈成的婚事備下的香煙,遞給隊長一根,又叼在自己嘴上一根,最後撇給楊福田一根,幾張嘴裏都冒了煙。彌陀崗的東麵,太陽顫出一汪嫩紅,它升出很高才硬住,又放出光亮。院裏人多起來,米秀珠又來了。

隊長一手端著香煙,用手背敲敲米箱蓋,說:“你走好吧,我忙,就不送你了。”

隊長把煙放進嘴裏抽一口,又對大兵匠說:“我看時候不早了,起靈吧。”

大兵匠吩咐我們在土街上跪了,酈成頭上頂著昨晚燒紙用的瓦盆。

“人活一輩子就這麼回事!”大兵匠厚掌使足了勁拍米箱子,說:“走吧,那邊也不見得比這邊差。”

隊長自己抬一頭,楊福田與鐵棍握牢米箱子另一頭的兩個角,抬起來小心地放在馬車上。大兵匠吆喝酈成把頭上那隻熏黑的瓦盆摔在一塊石頭上,然後擺擺著那根鐵棍,騾子走起來。酈成扛起紙幡走在紅騾子前,我坐在車後,從一個柳條籃裏一片一片撒那些用黃草紙鉸成的圓形方孔片,這是給酈貴久去土龍崗用的買路錢。鐵棍靠在米箱子一口一口抽香煙,大兵匠坐在車轅上,一手握著那根鐵棍,一手掐根煙卷,他的耳朵上還夾著一根。

騾車順著土街吱吱嘎嘎晃悠下去。

女人們擁著李桂香走出院子,又跟著騾車走上土街。土街兩側的楊樹葉又開始黃了,當年彌陀井的地方,那棵樹仍一團蔥蘢,好像超越了季節,要一直綠下去。酈雪梅拽著李桂香的衣角,望著騾車緩緩走上通向土龍崗的土道。

“哭啊!”大兵匠扭過臉對跟著車後那堆女人說,“他好孬也算活了一世的人。”

“哭哭吧!”女人們也勸李桂香,可她還不哭,“哭呀,不哭後輩出啞巴!”她們又紛紛勸。

“我今天哭不出,就好像在夢裏似的!”她歎出一口長氣。

“哭吧,哭吧,哭不出來也得硬哭 ,想想他這輩子也怪可憐的。”

車遠了,她嘴上真有了哭聲,那聲音開始有些幹幹巴巴,不久便透著一片濕氣,哭聲追向沿土街上遠去的米箱子,可騾車越走越遠,箱壁在陽光裏閃亮,那些商標也隱進了那片亮光裏。騾車越走越小,給那趟楊樹林遮住了一會兒,又出現在那條灰白的道上。她的哭聲止不住了。

“雪梅,你也哭呀,你咋就不哭呢!”人們又勸酈雪梅。

雪梅撲閃著大眼抬頭望那些人,“這有啥好哭的,”她說。

“這丫頭,這丫頭!”有人說。

女人們擁著哭軟的李桂香望著那條通向土龍崗的土道,那輛騾車走在這條泛白的道上,它越走越遠了。車走過火車道,大兵匠說:這兒多扔點,我就抓了一把扔這土路通過鐵路的路口上。鼇龍河一彎白水在土龍崗下閃光,龍崗在眼前晃來晃去,我盯著崗端,似乎看到了硬硬的那截微突的石頭。

這條土道繞過土龍崗,在布滿一排排莊稼的茬子的大地裏細成一根白線,最後沒入蒼黃的大草甸子裏,大兵匠取下夾在耳朵上那根煙,又抽起來。

土龍崗一晃一晃地漸高起來。

一柱旋風在遠處轉動。秋天裏旋風不像春天那樣裹著塵土,混混澄澄地一柱銀白,它透明,又清清泠泠的,要不是莊稼的黃葉子上下旋飛,很難看清它是旋風。旋風一路把紙錢撿進風裏,隨那些枯葉飛上飛下。騾車走近土道邊一根老樹前,旋風追了上來,我忽然聞到那股香氣。它旋過馬車,旋過騾子的頭,紅鬃火苗似的起起落落,它的眼裏忽地閃動瘋野的光,大兵匠向它揮揮那根鐵棍,它安靜下來。旋風嘩啦嘩啦地翻過酈成肩上扛的靈幡,向土龍崗轉過去了,大兵匠摘掉掛在頭上的枯幹的高粱葉子,向地上狠吐三口唾沫。我深吸幾口氣,辨著那縷香氣。

土龍崗近在眼前了,鐵棍突然大張著嘴指著米箱子,大兵匠將一隻耳朵帖近箱壁聽,嘴上還叼著那根香煙,騾子四隻漂亮的蹄子仍有節奏地敲擊著那條土路。

大兵匠吆停那騾子,鐵棍跳下車遠遠躲了,酈成的腳一下像生了根,大兵匠偏頭又把另一隻耳朵貼在箱壁上,箱裏沒有動靜了,他拽過一把鐵鍬敲箱蓋,這回米箱子的薄板再也攏不住裏麵的聲音。

“酈禿子!”他摔了大半截香煙,喊。

大兵匠又喊:“禿子,你要是炸屍,我一鍬劈了你。”

“我身上一點勁兒都沒有了,還炸啥屍!”

“你聽出我是誰?”

“你不就是沒雞巴的大兵匠嘛!”

大兵匠連叫活了活了,抓起鐵鍬撬箱蓋,費半天勁兒才撬開一道縫。縫裏有手伸出,那手皺巴巴濕漉漉的,有幾點米粒大的水珠凝在手指上,手在棺壁投下彎彎曲曲的黑影。他高聲吆喝著讓酈成從另一邊撬蓋,酈成小心把紙幡放在地上,又慌忙上車去撬,我還在想剛才聞到的香味,也想自己這是不是在夢裏。

米箱子蓋撬開了,酈貴久從裏麵坐起來,那頂半舊的呢帽子歪扣在頭上,他先眯起眼睛看天,看看每個人,然後把一隻手停到鼻子上,仔細地聞了一會兒,放下手,癟癟嘴就笑了,說:“我再晚一會兒攆上你們,你們就把我埋了。”

大兵匠和鐵棍都笑了,我想笑,可唇角顫顫,撲嚕撲嚕掉下幾顆眼淚。

酈貴久兩手抓住箱壁,想站起來,可幾回都沒站成。酈成扶起他。他把一隻手伸到酈成的鼻子下,酈成聞了一下便扭過臉去吐唾沫,他又讓大兵匠聞聞,大兵匠也啪啪吐唾沫,他把手在米箱子上一下一下地擦著。

“都上車!”大兵匠又趕著騾子在土道上磨回那車,說,“禿子,咱們回崗可得多喝點兒。”

“我的酒喝夠數了,一滴也不能喝了,”他說,又指指扔在地上的米箱蓋子,酈成撿起它,扔到車上。車磨彎往回走了,幾個人坐到車上,酈貴久還在坐在米箱子裏。大兵匠看見我臂上的籃子裏還有紙錢,一把奪過去,把那些帶方孔的圓紙片倒進風,然後向沒升多高的太陽露出一嘴熏黃的大牙,粗聲地吼:

聽譙樓,一鼓敲,

鶯鶯小姐把琴操。

紫金爐內把那香燒。

琴中彈出相思怨,

勾引張生牆上瞧

……

漫上土道上的草著了層輕霜,一著了陽光就變成冷露,白刷刷的,咿呀的車輪在上麵留下一道黑印。我坐在車上,怕這還是夢,更怕自己一下從這夢裏醒過來。幾隻黑老鴰越過鼇龍河清冽的河麵,貼著彌陀崗的崗坡緩緩飛過來,我一直看著它們搖著黑翅爬過我們的頭頂。飛在前麵那隻老鴰忽然偏過腦袋,漠然地朝我看一眼,又圓又冷的小眼睛在陽光裏倏地閃下亮光,它哇地一叫,叫聲沉甸甸地落下來,老鴰終於給我一種真實感。老天有眼,我在心裏深深地感起恩來,裝滿夢的兩眼一遍遍地望著崗崗窪窪,感到起伏的大地是多麼仁厚,它向無邊無際的遠處擴展下去,我默默地受著這大地的感動,霎時心與這天地一同廣闊起來。

張生大膽粉牆上攀,

騎上牆頭二目張!

鶯鶯小姐呀,

就那麼那麼那麼那麼,

那麼一下一下一下把手搖啊。

哪呼嗨嗨哪呼嗨……

騾車吱吱嘎嘎到彌陀崗的土街上,很多人紛紛跑出來,酈貴久身上落滿了目光,車在密似雨點般的歎息聲中,回到院子裏。

十二

酈貴久從米箱子裏爬出,算是徹底地醒了酒,把那擰一把嘩嘩淌酒的許多歲月一下都過完了,這讓彌陀崗的人感到奇異,常有嘴試探問他,可他隻淡淡一笑,說這世上萬事都有一個定數,他這輩子的酒算喝夠數了,再問,閉了眼,微搖那顆禿頭不答言了。

躺在炕上靜養幾日,便能下炕四處走動了,他沒脫下那身衣裳。酈成結婚的那個日子還是那樣完好,一天一天地更近了,李桂香到上遊公社買一卷舊報紙,糊白了熏黑的四壁。酈雪梅又把米箱子嚴嚴實實地糊上一層,那溜酒的商標也糊在裏麵。我貼牆看那些報紙,蹬著老木凳看高處的報紙。

距酈成和米秀珠結婚的日子還剩了三天,高小青來了,一路上扭活身上每塊肉,進門便放出目光盯住酈貴久,目光僵直,有著一種特殊的質感,好像一揮胳膊就能把它嘩啦地打折,不久這目光軟下來,迷離了,又都縮回了眼裏,嘴裏發出一陣浪笑,笑活身上的每一塊肉。她伸手接過酈成遞過來的一根香煙,又在他劃出的火苗上點著,深深地吸口煙,尖起嘴唇吐出一根細細的白線。

“禿子,”她說,“你那點兒事可瞞不住我。”

酈貴久嘴裏也吐著白煙,兩眼在一堆堆煙後凝神看著她。

“你這回見到了你爹,也看見你小腳媽了,是不是?你跟著他們跑來跑去,可你給那根石柱吸住,跑不過去……”

酈貴久兩眼慢慢睜大,血絲纏住的眼仁從塌朽的眼眶裏鼓了出來。

“你看見那石柱上汪著水,你小腳媽讓你喝,你就伸手要捧那水喝,剛要喝,那孟柯老太太來了,一巴掌打灑了那水,孟柯氏告訴你這輩子喝夠數了。”

她彎起一根手指彈煙灰,又說:“你明白那是啥?”

酈貴久的眼珠跌回皺巴巴的眼窩裏。

“禿子,”小青又說,“你虧沒喝,要是喝了,就回不來了。”

他手掐著煙,皺著眉像從很遠的地方看著她。

“要不是孟柯氏幫你,你也攆不上馬車!”小青說,“你還有十六年陽壽。”她說完,甩動兩瓣屁股走出門,走上了柳籬。霜打死的豆角葉子卷在柳籬上,走過那棵黃了葉子的老楊樹,薄薄的一層灰雲貼著雜亂的崗頂向四野鋪展過去,雲薄處偶爾露出了日頭鋥亮的一彎,白得讓人感到發冷。

“快,把煙給你嬸拿上!”酈貴久叫酈雪梅。她拿起兩盒煙要追,酈成奪過那煙出去,把煙遞給小青,她用種異樣的眼神看了看他,笑著接把煙和他的手都接在手裏,並且使勁捏了一下他的手心。

酈貴久的事被高小青說破,便又在眾人嘴上傳揚開了,並且越傳越遠,越傳越走樣,整座彌陀崗,隻有酈成一人對這事表現出十足的冷淡,他能活過來,這也就行了。經這麼一折騰,那個好不容易定下的日子一下從酈成的心裏驚飛,盡管這會兒它仍那樣完好無損,一日一日地近了,可他眼裏仍像蒙了一層夢,心裏生出不盡的虛幻感,撫摸那個有點變了味的日子,心底陡然生出種種悲欣。

那個日子到了。酈貴久這天起早去了土龍崗,給當年騾車拉來的那袋骨頭上壓了一塊紅紙,給酈鵬舉墳頭上壓了一塊紅紙,給他的小腳媽的墳頭上壓了一塊紅紙,最後又給孟柯老太太的墳上壓了一塊紅紙,壓完紙,來到土龍崗崗端,繞著那截石頭看了兩圈,漠白的天光像是從那石頭裏繚繞著升起來,從崗坡的樹叢裏悄悄飛來一隻老鴰,大叫一聲,震得他與那根石柱跟著一晃。酈貴久倏忽驚了心,便離了它,順著那條土道向家走,走過鐵道,這條土道與通向頭崗工區的小道又合成一條較寬的土路,一層薄薄的灰雲從隆起的彌陀崗後斜著輔過來,根根炊煙直直豎在各自的煙囪上。

院裏還在忙亂,大兵匠已殺了李桂香喂養的那口豬,褪淨了毛,正把一尺來長的刀子叼在嘴上,往一隻大盆裏掏腸子,清晨的空氣裏浮蕩著一股臭烘烘的暖氣。院角支起鐵鍋,做菜的師傅也早早來了,幾個幫著切菜洗菜女人也忙起來。

我把大紅喜聯貼在門框上,這喜聯是那陶百川的兒子陶天民寫的。

酈貴久手上掐一根煙,帶一臉平和看來看去。

不久馬廣誌回來了,誰也想不到他能回來,他再有半年從縣裏師範的特訓班畢業,就轉成吃上皇糧的國家幹部。他與尚英還住在上遊尚馬列家裏,總算快熬轉正了,當然不會隻滿足當一名教師的,可是越是看得見美好的未來,越惦記著回彌陀崗,這時他才明白並沒像自己認為的那樣早忘了彌陀崗。李桂香在自己的婚禮上的目光也幾回穿透他的夢,還那樣看著他,有時他追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可終不能明白。前幾天回上遊,聽到酈貴久醉死複生的事,也就知道了酈成的婚事,他決定回彌陀崗了。

騎上自行車走在回彌陀崗的路上,他的心裏一下踏實起來,像是把以前的人生重新接上,感到生命再沒有斷裂感,二十分鍾後便到了彌陀崗。崗還是昔日的崗,土街也還是昔日的土街,隻是兩旁的樹長粗長高了,他有了種隔世的恍然,呼吸著彌陀崗上的空氣,心裏頓生出一種感動,連自己也說不清那是種什麼樣的感動。

太陽的紅光從雲薄的地方透出來,一塊一塊黃光落在土街上,也落在草房的人字形屋頂上。順土街兩邊排下去的土屋多是蒼老了,那座他住過的土屋也不是從前的樣子了,它東邊的馬架子早沒了,空出的地方被開成菜園,種著黃煙。

推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繞過門前那根楊樹,進了院子,酈貴久先看到了他,愣了下忙迎出籬笆院的柴門。馬廣誌也怔了一下,見酈貴久穿著一身有棱有角的滌卡中山裝,頭上戴著那頂半新灰呢帽,心裏隱隱生起那種小時對他的敬畏,馬廣誌笑了笑,遠遠地叫聲叔。酈貴久用老眼裏的親熱也把他小心裹住,想這馬大麻子的種,日後怕要成為一個人物。

“叔,”他支好車並鎖上鎖,說,“二弟這麼大的事咋能把我給落下。”

“聽說你在縣裏上學了?”酈貴久問。

他剛要答話,肩上就重重地拍了一隻手,回頭,便笑了,“金梁”,他說。

兩個老同學使勁握手,李桂香就從人叢中跑過來,她眼裏又倏忽一熱,又把那熱憋回心裏,馬廣誌脫掉當年的一身鋒芒,變得平和沉毅了。

李桂香問他有孩子了嗎?

“有了。”他答。

又問孩子是丫頭還是小子?

“女孩。”他答。

“別光顧說話,”酈貴久說,“快讓他大哥進屋!”

進了土屋,米箱子還在,隻是上麵糊了一層白刷刷的報紙,昨天酈雪梅求人鉸的一個大紅雙喜字貼在上麵。我一抬頭見馬廣誌進屋了,便放下手裏的活兒。

“馬老師來了!”這樣說完我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了。

“這是你大哥”,李桂香說,“那點書算是白念了,連句話也不會說。”

“你念初幾了?”他問。

“快畢業了!”

“好好念,以後沒文化不行。”

我靦腆地笑笑,趁他們說話出了屋,想,還好好念啥,酈成的婚事一完,我打定主意回生產隊掙工分。

酈成從上遊公社雇了台膠輪拖拉機去米家接親,這輛車逢彎便往裏繞,終於繞進小院。懸在楊樹枝上的兩串長長的炮仗劈劈啪啪地炸響了,張金梁雙手從人堆裏拔開了一條道,讓酈成抱起穿著一身紅衣服的米秀珠走進院子,走到一張長條桌前。桌後掛著一張貼著大紅喜字的紅布,桌後坐著證婚人曹殿奎,還有現任大隊長的楊福有,兩個人中間坐著酈貴久和李桂香。

酈成和米秀珠的婚禮都是按著上遊公社當時較高的規格辦的,這都是米秀珠和她媽事先跟酈成講好的條件,這些條件不允許他在執行時絲毫走樣。

證婚人曹殿奎不怎麼識字,可還是念完了結婚證,接著媒人發言,然後人們又讓酈貴久發言,那顆禿頭在毯帽下陡然脹熱起來,他曆經過大大小小無數次婚事,可心裏稔熟的隻有那套喜歌,再就是酒瓶子,如今在酈成的婚禮上,感到滿肚子的話在那套喜歌的腔調裏撞來滾去,不敢張嘴,他就這樣半天抓不到嘴邊一句話,在快要讓眾人明白他在本質上仍是一個酒鬼時,忽然欠身離座,兩手抱拳,向四周胡亂地連拱幾下,嘴裏動情地說:“我們家能有今天,我酈禿子謝謝大夥了。”

接下來是一對新人在張金梁的指揮下不斷地鞠躬禮拜,酈貴久和李桂香正襟端坐,接受了新人的禮敬。酈貴久這時又想起他同那個姓範的洋學生結婚的那個日子,人活著真像一場大夢。人群湧動起來,高粱米粒打過去,酈成遮住米秀珠逃進那扇老木門。

酈成的婚宴預備得很豐盛,比全崗任何一家都氣派,人們把這功勞歸在李桂香的身上,都服她是個有算計能過日子的女人。酈貴久又死過了一回,什麼都想開了,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

酈成結婚成家了,還不能馬上搬出這座土屋,便在北炕的炕沿上拉一張粉紅幔帳,把他和米秀珠還有那口貼著喜字的米箱子隔住了。酈成隻歇了三天,仍舊出工,他結婚後更懂得小心忍住自己,酈貴久也沒再表現出讓他不舒服的地方。米秀珠像彌陀崗一個真正好媳婦那樣,在這段日子裏燒火做飯,喂豬喂雞,讓李桂香簡直插不上手。秋後分糧,酈成把自己和米秀珠的口糧另裝了麻袋,他們借間房子,分出去單獨過日子去了。

酈成和米秀珠從土屋裏搬出去沒幾天,我放學回來,把磨白的帆布書包掛在牆上一枚大釘子上,對李桂香說:

“我的書念到頭了,得幹活去了。”

“你早該幹活了。” 木頭鍋蓋縫撲出的水氣托著她的聲音旋高了,屋梁上凝成了很多水珠滴噠滴噠落下來。

“我原先也沒想躲清閑。”

“現在啥活都沒有了,你才想回來,你還是去學校混吧,老在我眼前晃蕩,看著心煩。”

“剩下的半年念不念都給畢業證。”

“拿了啥還不是順壟溝找食吃,想明白了還真不如早讓你放豬了。”她說。

“得念!”酈貴久和他的聲音同時出現在敞開的門框裏,說,“不念書,你一輩子還有啥指望!”

“念書就能有指望?”我說,“人家有門道的都打算到別處去念了,咱上哪兒念去?”

“到哪兒念也得看你自己有沒有出息!”他陰沉地說。

“可初中念完了,再就是那破農中了,那農中還說不準啥時候就散了。”我說。

“你們就看到眼皮底下那麼遠,農中就不是你讀的?這些年我鑽草垛睡車站也沒忘幹正經事!”他收住後麵的話沒再往下說。

“我可不能白吃飯了,都這麼大了!”我說

他歎了一聲,說:“你是盡往那沒出息的地方想,不信話你就幹吧,一輩子有你幹的。”

到了這年的年底,彌陀崗也實行聯產承包,果然實行分產到戶,抓鬮分地分牲口,十分熱鬧。

這時有人想到夏天彌陀井發光的事,悟到那是為分地現出的吉兆,又說當年酈鵬舉的佛根本不是銅的,是鈍金的,他哪裏是念佛,念的是金子,他一頭紮了井眼也是舍不得那塊金子。我聽了心裏一驚,我曾夢到的那尊佛的確是發出金閃閃的光。

“你們這些沒毛的畜生!”高小青一遍一遍走到土街上高聲罵,“沒有這佛,你們還能活在這崗上!”

穿著紅棉襖的小青舉著一截樹枝,逢人便把樹枝的斷麵給人看,看得人們都臉上頓時多了恭敬,放下糞筐,我也跑過去看了,樹枝的斷麵裏果然隱約印著一大一小疊在一起的兩個圓。

“細看看,看看那鼻子那眼睛。”她把身子彎過來,我聞到了她身上的一股暖烘烘的香味。

崗上紛傳老佛眼的樹枝裏竟隱著佛爺,有八字不全缺丁少甲的人請一枝回家,削作小小的木劍掛在脖子上,邪穢便沾不上身,也有人把一截樹枝壓在枕頭下麵,便不做一串串惡夢。

春天,龍原縣地名辦的人來到日新大隊,指揮著幾個人用水泥在村莊的東頭砌起一塊碑座,上麵刻著“彌陀崗”三個扁字的青石矮牌,字上又刷層紅漆。

彌陀崗不叫彌陀崗的日子一晃過去了。

十三

酈貴久對自家分的田地很滿意,隻是不大看中分到手的那匹老公馬。把這匹做價較低的老公馬牽回院,他便脫去那身半新衣服,隻把那頂帽子留在頭上,抵擋著一日緊似一日的冷風。

“不是要幹活嗎?”他對我說,“那就幹吧,有你幹的。”

“我不怕這些。”我答。

他帶著我在曾是馬架子的地方搭座馬棚。轉眼冬閑時節到了,他用了幾個夜晚編了一隻大柳筐。

“別閑著,撿糞去。”他把那筐扔給我,我便挎起大筐滿崗撿糞去了。

落雪了,大地起伏著銀白,隻有長在土龍崗崗脊上的樹是一抹灰黑的。這個冬天,糞構成我眼裏單純的目的,門前那棵老楊樹旁漸漸壘起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糞堆,每天撿完給自己定下的筐數,剩下的時間就讀那幾本書,晚上躺在米箱子邊也讀,直到李桂香怕費電拉滅電燈,才枕著這書睡去。

酈貴久夜裏睡不著,與李桂香做著種種打算。她悄悄地告訴他,家裏還存有二百元錢,酈成結婚時她沒把錢全拿出來。酈貴久盤算再買一匹馬,這樣就不用與人合夥使牲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