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一個榆木疙瘩腦袋,一錘子都鑿不出一個火星子。”他說,“他是存心不讓人省心!”
李桂香覷起兩眼看了看我,說:“你也不看看自己這悠悠忽忽的樣,人家楊福有的閨女能看上你,真不知是哪輩子燒了高香!”
“我不稀罕,你們哪點心眼我知道!”我邊說邊走出土屋。
他忽然大聲罵:“你這個沒出息的貨,我養你有啥用?咋就不知給老人長些臉。”
我走進冷峭的風裏,走著走著才明白是走在通向土龍崗和大草甸子的路上。倚在那趟楊樹林中的一棵老楊樹上,望著土龍崗和南麵那片蒼黃的大草甸子。想不明白這些事怎麼一下都來了。
我從小不喜歡楊月香,也從沒想到我會與她有任何關係。本來她一直在她姨那裏讀高中,聽說她考過幾回什麼也沒考上,灰了心。打算找個對像留在那裏。果然處了一個,可又沒成。這年冬天就回來了。前一段日子又聽說她在鎮政府當著幹事的哥哥給她介紹一個上遊的對像,春天風大,那件事也好像給風吹走了,再無聲息。
沒想到這一切竟然都與我有了關係。我混沌而富有詩意的日子從此過完了。
接連幾天,酈貴久暗中跟我憋足了勁。李桂香一抓住我的影子便把混亂難聽的話甩過來。第三個晚上,酈成和米秀珠也來到土屋。米秀珠嘴是很巧的,說出的話一句套一句地逼得我隻能點頭。她見我點了很多回頭後,說我想明白了,可以預備相親了。
“誰願去,誰去,”我說,“反正我不去。”
“不用跟他費唾沫了。告訴他米嬸,明天該咋辦就咋辦。”酈貴久說。
“我不去。”
幾張嘴在我四周飛舞起來,句句尖刻的話一下一下紮痛那隻黑巴掌,它伸開五指扣進肉裏,將我按進河灘上又臭又粘的汙泥裏。我感到異常憋悶,無意間瞥見李桂香放在米箱蓋上的老剪子,抓起剪子,頭上幹草似的亂發紛紛落下。那些嘴都回到各自的臉上,土屋靜下來。酈雪梅跑過來奪下剪子,推我到牆上那麵圓形的老鏡子前。我看著鏡裏那顆腦袋很像一枚沒削淨皮的土豆,嘴上泛起輕飄飄的笑聲。
“你這條孽根啊!你不聽你爹的話,日後要後悔的!”
我聽見酈貴久變了腔調的話裏多了哽咽。他眼裏冒出老淚,又在劈劈啪啪的眼淚後麵盯住我。我感到渾身的血又都脹到那隻黑掌上。
第二天下午,米秀珠把一頂草綠色單軍帽扣在我的腦袋上,那幾道剪痕看不見了。我戴上帽子在那麵圓鏡前久久照著,似乎悟到人都要活到一個注定的角色裏,這個角色是老天早就預備好的。
見到楊月香,覺得她的臉比以前更胖更白了,像劉豆腐倌做出的水豆腐,兩條很黑的眉下,窄細的眼眶裏靜懸著兩粒森黑的眼仁,矜傲地望著我。我們一時無話。我把兩眼抬高,隱了黑眼球,看那屋頂。可她畢竟是見過世麵的,終於找話跟我說。我答了,竟然多了些扭捏。當感到她總是居高臨下時。才激出些清高,幾次想摘掉那隻綠單帽,可幾回及時地想到酈貴久。
不久,我腦袋上的事還是讓她知道了。她常逼問我那是怎麼回事。我用謊話一遍一遍地解釋,這讓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我與楊月香算是定婚了,因此,我和酈貴久還有那幾匹馬除了自家地裏的莊稼外,還要常幫楊家去做農活。
楊福有當著村幹部,明裏暗裏分的地多些,可他當了多年的幹部,懶得做農活。莊稼年年侍弄得不好。我在楊家的田壟上出的力比在自家的多。我簡直是給一片一片莊稼困住了,土地又開始吸吮著我的生命汁液,身上那股生動的東西越來越少。感到自己正一點一點由外向內變成了泥土,這時才明白心裏多麼渴望常秀豔野性的滋潤,也悟到土龍崗比這一片一片的田地要仁慈,它雖把人的肉身吞進土裏,卻把人靈魂吐出來,以神秘方式存在這片起伏的大地上,那是一種自由的存在。
我感到心靈越來越幹枯,有種一點一點老下去的感覺,對未來那種朦朧的期待散去後,才感到自己活到真正的現實當中。
鋤了三遍再用犁耕了三遍,然後總算到了初夏那段短暫的農閑了,我便騎上青騍馬去了大草甸子。
大草甸仍裹在無邊的霧裏,後來陽光足了,霧散了,可河麵上還橫著一道一道紗般的薄霧。一隻叼魚郎發出一聲嘹亮的大叫,俯身衝下陡峭的土岸,鑽破一層層的霧,長嘴在河麵上犁出一道長長的水痕。
深吸一口濃鬱的草氣,心一下洗得透透落落的。剛踢馬過了河,便見那條白狗從柳叢露出來。常秀豔兩手卡腰,站在一片露珠處處閃光的蒿叢裏。黑巴掌一動,幾匹馬從容走過去。她與馬隔著一片長滿塔頭清水,正乜斜著兩眼,隔著一蓬蓬三楞草和水蔥盯著我。
“你從土龍崗一露頭,就認出了是你”,她把全身的重量落在一隻腳上,另一條腳尖從草窠裏翹出,得意地一搖一搖的。
“一冬天沒見,聽說你這個小馬倌出息了?”
忽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根本不是夢中的那種樣子,過份的欲望從那肉裏旋到了眼珠上,貓般閃亮,她把那股野性盯入我的體內,正侵蝕著我的那點憂傷。
“有了媳婦忘沒忘我?”她嘲弄地問,像是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事。
我感到不舒服,似乎還有點不安,用腳跟磕磕青騍馬的肚子,她踩著長滿三楞草的塔頭上,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豐肥的身子狸貓般地靈活,那盯住我的眼睛顫起又野又貪的光。
那匹青騍馬馱著我緩緩地走下去。她踩著長滿草的塔頭,每跳一下,身上的肉在衣裳裏顫了顫。她跳過那片水追過來,一把將我從馬背拽下來。馬拖著韁繩往前走。
“小馬倌,給我看看你那腦袋。”
綠軍帽被扯下去,落在草地上,砸彎一朵山丹花。一股怒氣陡然脹硬了身體,我生出用拳頭擊打她那團白肉的強烈欲望。
“動手打呀你,我要看看你怎麼打人的,你要敢打我,我就連皮吞了你!”
她放蕩地笑了,白乳在衣襟上一跳一跳的,我聞到一股讓我發呆的味道。那隻手摸在我的頭上,戴那根手指上那枚鍍金戒指一圈圈磨擦著我的光,那股怒氣從背上的黑巴掌落到腳掌上,在腳掌上轉了幾圈,幹幹淨淨地落到地下。
“你這個死心眼的小馬倌”,她顫聲叫道,“我得教你開開竅啦。”
兩眼從她那貼過來的肩上望過去,藍天上灰雲從土龍崗後麵疾速地向這邊飄過來,它們斷裂,扭動,滿天翻滾,陽光從它們的縫隙裏露出來,像一根根金黃的柱子。草野深處有幾個人影一搖一晃的。
“你這個小馬倌喲,你這匹小公馬喲!”
越來越粗的鼻息熱烘烘打到我的臉上,兩手搬著我的腦袋,把我的臉擠入一堆柔軟的白肉。天空中淡淡飛過一縷白霧,蜿蜒地鑽進黑巴掌裏,它就要興奮地跳出了我的背。我要倒下去的瞬間,那團軟軟的白肉一下離開了,柔膩的感覺還留在我的手掌裏。眼前又是草香蒸騰的草野了,那匹青騍馬在近處的草岡上揚起頭,向這邊望,馬頭上閃動一雙靈性十足的馬眼。
“我不是馬,”我咕噥著說,“公馬在那等著呢!”
我拾起帽子,邊走邊一遍一遍往頭上摁。
“小馬倌,你敢不把我放在眼裏,我就不信我不如那個姓楊的!”
忽覺身後有種異樣的聲音,回頭看時,那條大白狗瞪著血紅的兩眼,像從夢裏飛過來,常秀豔吆喝一聲,它停住,回過頭看看她,小步跑了回去。
“小馬倌,你就裝吧,我看你能裝到啥時候!”
她和狗遠去。我摘下那頂綠軍帽摔在草上,想想,又抬腳把它踢飛,連同一朵野花也給踢碎了。
這個夏天多雨,河裏漲了水。來往過河的人,都得坐常紅胡子的船。馬是要浮水過河的。我耽心那匹小馬,並不過河放馬了。偶爾隔著河水能看見常秀豔。幾天後,酈貴久把馬拴在槽上喂幹草。地裏的活計也幹不了,身子和心都得了閑,便開始讀著那幾本書,也趴在米箱蓋上寫文字。
仍常能見到楊月香,與她在一起時,我就得把自己活進彌陀崗的規矩裏。到了秋天又忙了,身上那一脈鮮活漸漸沒了,感到內在正在幹枯下去。這時更忍不住想起那大草甸子,常想得一陣一陣地發呆。與楊月香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
“你這是咋回事?”她看我一眼。
我凝回了神,含混地笑笑。
我和楊月香也像村裏其他戀人那樣,有時在暮色裏盤桓在村外,走著走著就走到那條通土龍崗的土道上,心裏很容易產生一股異樣的激情,我的手能在楊月香身上隨意縱橫,甚至有一兩回險些莽撞進入她的身體,幸虧她都及時地清醒過來,我看到恐懼在她眼裏像火苗那樣幽幽閃動,然後又一點一點滅向那兩眼的深處。
把她送回去,我靠著米箱子一根一根吸雲鴿煙,自定了婚後,便能奢侈著抽那種雲鴿煙,酈貴久允許我抽雲鴿煙。他隻抽旱煙。
在一團一團煙霧裏,我為幾乎把握不住欲望而陷入沉思,想自己如果在大草甸子順應了那野女人,也隻不過是生命髒汙了一回,而與楊月香做下那事,就會把自己的命運拴在楊月香身上,再沒有一點希望。
再與她出來時,暗中留意著不走向那條土道,她便感到我很冷靜。我把土龍崗種種鬼狐傳說講給她,有一回甚至給她講起那塊奇石,她笑了,說沒看出我還這樣迷信。有兩回她都說到她嬸子高小青給她算過命,說她這輩子雖沒上學的命,可能吃上官家這碗飯,再就是婚事也盡是不順。
“你要順當就好了。”我說。
她看了看我。
十五
這段時間酈貴久的情緒一直不錯,我也定下婚事,又徹底地改掉從前那種軟塌塌的稟性,酈成也憑借當了縣政府副科級秘書的馬廣誌,當上了彌陀崗村的副村長,又成了預備黨員。米秀珠又給他生了個孫女酈富麗。
一請老夫掌帥印,
二請那尚方寶劍鎮乾坤。
我左手揮起青鋒劍,
我右手揮著是劍青鋒。
策馬出陣一聲喊,
轉眼就將那十大功名成。
這種唱聲常從我家的院子與那幾片地裏響起。
直到這年進秋,他不唱了,終日默默地在盤算。我明白他在想什麼,他是想讓我當上花崗那座土學校的民辦教師。因為這時上遊鎮黨委開會說是要給各村補招民辦教師,花崗那座老學校也缺一名。這天晚飯後就去找酈成商量這件事。
酈成翹起一邊嘴角,嗤地一笑,“你知道有多少人惦記這個老師嗎?”他說,“再說他文化程度也低,隻念了個初中。”
“他這兩年整天抱著書本,能不學點啥?”酈貴久說,“我看還得你大哥說句話。”
“最好別折騰了,”酈成又說:“明擺著也落不到別人頭上,楊月香當了,跟他也差不了多少。”
“那哪能一樣呢?”酈貴久說,默默地抽煙。
酈富強手裏拿著一把塑料手槍,還在門口瞄著酈貴久,嘴裏發著啪啪的聲響,然後又跑進來,用槍筒鑽酈貴久的大腿,在那張老臉上擰出了無限慈祥。
“這是你爺!”米秀珠抱著富麗進屋。
“他是酒鬼!”富強說。
米秀珠把他拎出了屋,酈貴久兩隻粗皺的手指夾著沒抽完的紙煙,沉思著走了。
“我看別折騰了,這樣瞎折騰對誰都不好。” 酈成望著他出門,他沒說話,走出了院子。
回到家,他便讓李桂香去找馬廣誌,她打怵去縣裏,可他連激帶哄讓她去,不久就罵了起來,越罵氣越粗,罵著罵著兩眼又劈劈啪啪掉眼淚,我一見他掉眼淚就生氣。
“你們是不是又要發瘋?”我說。
他近來允許我發一些不明不白的小脾氣,可這回他又高聲罵我了,罵我不聽話,不把高中讀完,罵著罵著像罵入了迷,我看著他讓酒精和土地淘幹的身子,心裏一下不好受起來。
“你能不能歇歇,好像你罵得好聽似的。”
酈雪梅隻一句話就能讓他閉住嘴,她已是上遊鎮中學的學生,出脫得個頭高挑,模樣俊俏,由於接觸到鎮裏的文明,有點不像這崗上人。這時彌陀崗的人家有了黑白電視,酈成家裏就有一台電視,她常跑去看,回家就對那麵圓鏡子前端祥自己。她沒有錢給自己買點東西,家裏那點錢讓酈貴久和李桂香攥出了鏽,這讓她難免有些嗔怨,並將這嗔怨化成語言衝撞過去。我在她這個年齡,酈貴久罵我簡直到了隨心所欲的程度,可她隻要拋來一句硬話,便能在他的瘦臉上砸出些笑意。
李桂香終於沒能頂住軟磨硬逼,去了縣裏,在那間巴掌大房子裏找到馬廣誌。馬廣誌問過鎮裏,說這名額定下來了,是楊月香。她對酈貴久說完了這事後,又說:“楊月香也行,反正不是外人。”
他看她一眼,說:“我看你真是老糊塗了!”
他走到崗南自家的田地邊,麵對搭肩高的苞米坐下,一根接一根卷煙,一根接一根抽旱煙,怨馬廣誌不在這件事給他爭口氣,可轉念又想到酈成靠著人家當了副村長,氣便消些,可心裏總還不是滋味。
那座破土屋裏,酈雪梅對李桂香帶回來的另一些東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是幾件已調到縣衛生局的尚英穿過的舊衣服,她對著那麵圓鏡挨件試著,轉了一圈又一圈。
“你暈不暈呀。”我從書上抬眼望著她,她總算了選最滿意的一件穿上,沒再脫下來。
“三哥,你不就是想當那破老師嗎?我能幫你。”
我把臉埋進書裏,眼睛剛一著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她又說:“你不信?”
我又把眼睛抬起,臉上全是厭倦。
“我有一個同學的爸就是鎮政府的文教助理,比楊月香她哥官大,我求他說句話,準能行。”
我又把眼睛埋進字裏,說:“還是美你的吧!”
“不怪爹罵你,你可真長個榆木疙瘩腦袋!”
“你以為我就那麼願當呢!”
她睜大眼睛看我一會兒,“行,酈東!”說完笑起來,滿屋是清清亮亮的笑聲了。
木門開了,李桂香伸頭進來,她的頭因去了一回縣城,特意梳得規規矩矩的,可高高顴骨上早盤滿了粗皺,她罵:“一天啥都不知道幹,就知道瘋。”
豬又在圈裏用長嘴拱槽子,她的頭縮回去,外麵響起匆匆的腳步聲和罵豬聲。
“三哥,我真是小看你了!”
酈雪梅突然從笑中板住臉,中間沒有任何過渡,又說:“不就是那破民辦教師嗎?有啥好當的,除了放牲口的誰都能管得著,又掙不了幾個錢。”
“我有啥資格瞧不起人家民辦教師,你以為我是啥呀,我啥都不是!”我起身出了老木門,她又睜大兩眼呆望著我,目光給那扇老木門砰地切斷。
“真是怪人”,她想想又哈哈大笑,笑聲從破窗裏流出去。
“這瘋貨!”李桂香又從豬背上扭過臉來,看一眼往外滲著笑聲的窗子罵道。
十幾天後,楊月香果然去花崗那座老學校當了民辦教師,沒過多久,我便感到她與從前不一樣了,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隻是感覺裏她不再像先前那樣急於改變我,也不再傍晚讓我陪著出去走走,她說她很忙。
這年夏天農閑時,我再沒去草甸子放馬,用在楊家的功夫多了,那幾匹馬常常是酈貴久牽到邊邊角角的草地上放一放,吃不飽牽回槽頭再喂些幹草。又到了秋天,他常悶著頭一根一根抽煙。我知道他在思謀我的事,我不願看他了。
他托了米秀珠的媽去楊家商量給我結婚的大事。她捎回了楊月香的話,說先不忙,要專心幹兩年工作,還要用業餘時間學習,有機會爭取考上公辦教師,也轉成拿工資的幹部。
那個夜晚,我看到酈貴久坐黑暗中抽煙,煙頭上的炭火嘶嘶地燙疼了滿屋的黑,我的心也跟著疼,可我還是睡了。我開始恨楊月香了,也恨那座土學校裏所有的民辦教師,我很快把那張報上登出的文字變成蔑視他們的理由。那座土學校裏有誰能把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嗎?而我能,我還要繼續寫下去,可滿腦子是空空蕩蕩的,那種來自我生命裏的衝動沒了。
又是一個春天到了,我幫楊家幹完活兒,有時也被留住吃在她家。吃完飯,還能同楊月香在一起說些話,那多是她在工作中遇到了煩惱的時候。她說那些事,我吸著旱煙在想另一件事,我忽然發覺自己正悄悄地等待機會,可看到她冷起的兩眼,我心裏又涼又氣,一下想到常秀豔。
我這時竟然一點兒也不覺羞愧了。
悶著頭侍弄完自家的地,不再主動去幫楊家幹農活兒,頂住酈貴久的罵,騎上青騍馬奔向大草甸子放馬去了。我來到河邊,草野遊移一團團灰霧,我一口一口地深吸著草甸子的氣息,忽然感到這都像是前世熟悉的東西。
幾天裏我沒見到常秀豔,這大草甸子好像空了,我常把目光撒進大草甸子,可滿眼是蒼茫的流雲,下麵則是如黑豆般牲口或短黑的人影,有時遠遠地見到常紅胡子,也能看見常秀豔騎著大黑馬從遠處跑向更遠的地方。這可以從跟在後麵那個閃光的白點知道是她,那個白點是一條大白狗。
帆布書包裏仍裝上幾本書,因為酈貴久不願意我來這裏放馬,李桂香就沒蒸饅頭,隻帶了苞米麵的餅子。到了中午,陽光又在大草甸上蒸騰出濃鬱的草氣,吸進肚子裏,身上又開始發芽了,可還是忘不了彌陀崗,忘不了酈貴久那張陰沉的臉。啃完幹幹巴巴的餅子,打開了書遮住臉,躺在鼇龍河邊的白沙灘,聽著烏裕爾河在每一簇波浪裏發出流水聲。一河盡是散碎的水聲,黑巴掌終於一下一下微動起來,我就在一片水聲外聽到另一種聲音,猛坐起來,書掉到白沙上。白狗隔河叫一聲,回聲一波一波從水麵彈起,濕乎乎地撲散過來。
常秀豔站在河那邊土岸上,燙成波浪似的頭發披散在肉滾滾的肩背上,彎曲處閃著一點一點白光。那件粉紅的夾克衫上的拉鏈隻拉到肚臍附近,衣襟裏閃電般露出雪白的胸和一隻肥乳。我的目光沿著那胸來來回回遊走,兩眼增了份量,隔一河燦爛的碎光,一遍遍壓到她的胸上。
陡立的黑土岸在她腳下逶迤遠去,她站在飽含陽光和生機的混沌中,兩眼乜斜做態,臉上無比生動,那是那楊月香一輩子都不會有的嬌憨。
白狗蹲坐在岸上,兩隻紅眼隔岸看過來。
“我尋思你早把我忘了。”我說。
常秀豔不答話,忽然野氣地笑了,笑聲與河麵跳動的碎光一同燦爛而鮮活,笑完直起腰,說:“嚐不到媳婦的滋味,才想起我吧?”
我聽了,心裏一驚,也有些氣惱。
“我要嚐嚐你!”我說,我忽然對自己的無恥感到吃驚。
“我早就不稀罕你這頭騾子了!”
她說完,帶那白狗沿著土岸走下去,圓鼓的屁股和兩條粗腿都裹在水磨布的牛仔褲裏,處處繃得緊緊的,她就這樣一步一顫著走遠了。
我趴在沙子上,閉起兩眼把頭使勁拱進沙子,粘了一臉沙子翻過身,對天躺著。深杳的空中,太陽顫起一片白花花亮光,風平緩流過河穀,吹得陽光呼啦啦地響。我想大罵這個女人,心裏從沒有像恨誰那樣恨她,可還躺在沙子上,終於軟軟閉上兩眼。近處的是水衝刷土岸發出的細碎的聲響,遠處是河心的單調的流水聲,滿河水聲有層次地響著,蒲草一半長在水裏,一半露出水麵,梢上結出蒲棒,魚在水裏咬得它們微微搖晃,甚至能聽出那種唼喋聲。
不知那樣躺了多久,直到黑巴掌一下一下在沙子裏跳起來,兩眼不用睜開,就知她來了,感覺過了很久,才有一隻手落到我的臉上,那本書掉到沙子上,那手順脖子一路又到了胸上,然後很快地滑過肚皮,潛入兩腿間。
“這回你再跑呀!”
她的話在水聲與陽光顫動的聲音裏像是很遠,又像很近,黑巴掌猛地把我撐起來,眼睛和手同時向那聲音張開,把她摟住,她一下掙脫了,又靈巧跳開,邊整理衣裳邊譏笑地看我,我像根噴氣的木頭那樣站在那裏,兩眼憂鬱地盯著她,也望望站在對岸的冷森森的白狗。
“你早就應該開竅了。”
她沿沙灘的邊緣沿河走下去, 我仍像一根喘氣的木頭,跟在她身後。沿著蜿蜒的河水拐過幾個彎,停在一個幽靜短促的河彎裏,我感到臉還是木木的,眼睛一下一下眨著,像是不明白眼下是怎麼回事,她開始一件件脫衣服,脫一件抖一下,然後小心疊放在河灘上。我的兩眼不眨了,目光一匝匝纏在她白晃晃的身上,後來眼裏長出牙,一口一口見血地咬過去。我聞到那種血味,自己的血也跟著一下一下撞上了頭頂,它們好像急於找個出口竄出去。
河水閃著道道短促刺目的銀光,隨波浪彎曲跳蕩,常秀豔顫著渾身白肉走進濁綠的河水,身子撞出一束束細碎的浪花。她一點一點矮進河水裏,後來隻剩下兩肩和頭了,彎彎曲曲的長發漂在水麵上,嘴貼在水皮上朝我笑。
河麵上又露出那肩,露出兩乳,露出的肚子和兩腿,最後兩膝也露出來,她彎下腰,等直起腰時,一捧水潑到我的臉上,我哆嗦了一下,其實那水是暖的。
“你要跑就快跑,一會兒就跑不了了!”她顫聲說。
那條白狗一動不動地蹲坐在土岸上,我望那狗一眼,又望向狗後麵展開的天,然後飛快地脫衣服,似乎從衣裳裏一跳,身上就什麼都沒有了,可又呆站在自己的影子上困惑起來,一時想不起來下一步要做什麼,抬眼又望一望那條大狗,脊骨裏蜿蜒升起一道冷氣,接著打了一個冷顫。
她躺在河岸油脂般的淤泥裏,黑泥和白膩的身體都在閃閃發光。河麵蒸騰濕腥的氣息一下一下撞到我的皮膚上,我終於掙紮出一聲怪叫,跳進河水。
河水沒到腹部了,身體才靈動起來,挑起一串水花向她撲過去,她卻一下鑽進河裏,身子在綠色的河麵上劃出一道白痕,不見了,我的眼裏隻剩下點點跳閃在水紋上的陽光。那團晃眼的白又露出來,顆顆水珠從過份凸凹的肉皮上閃閃滾落。
那身體升出水麵,越來越大,白白的如同一個怪異的夢,我張大鼻孔喘著粗氣,心裏仍有一絲恐懼,可那團巨大的白疾速地向我包過來,裹住我砰然砸開兩束白水花。
墨綠的流水上晃動出一片白影,那隻黑色掌痕也在晃動,又活了似的浮到水麵上,兩顆頭頂著那簾窄葉的蒲草,幾隻藍翅豆娘繞著草梢靜靜地飛。
兩張嘴把兩顆頭連到一起,又終於分開,各自發出了長叫,放肆的喊聲在河灣裏回蕩,又溶入幽幽的流水。那隻黑巴掌猛地打下去,渾身的血陡然竄出去,我便空了,輕了,什麼都沒有了,好像回到生命開始前的地方,那裏既陌生又熟悉,既溫暖而又蒼涼,後來總算把精神從茫無涯際的時空中凝回自身,可仍感覺不到自身的重量,如果不是她的雙手還緊緊箍在背上,我會像片草葉那樣隨著河水永世漂下去的。
常秀豔那堆圓鼓的肢體又攤在曬熱的軟泥上。
我忽然感到那堆東西的粗醜髒汙,也感到自己也同樣醜陋髒汙,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心裏泛起,我隱隱地恨這大草甸子,恨那土龍崗,恨幾匹馬,恨這個野女人,恨酈貴久,也恨楊月香,更恨的是自己。我一頭鑽進水裏,半天才露出水麵。天空閃閃發光,有呷呷的叫聲掠過,抬頭看見幾隻野鴨子正飛過河灣,野鴨脖子上那圈羽毛翠綠得讓我感到惡心。
那條白狗仍靜坐在土岸上不動。
我回到沙灘上,邊走邊穿衣裳,我要盡快離開這裏。
此後我再也不是從前的自己了,生命本質發生了變化,又常追想兩年前望到土龍崗那截黑石的那一刻,想起自己的髒汙與無恥,那欲望一下便冷了,幾回決心悄悄地結束這種事,可很快發覺血裏的欲望常常風暴般旋起來,這時就急於在那團顫動的白肉深處使自己得到平靜。
又去了幾回草甸子,每次回來,都感到自己完了,常暗中留意別人的神態,有兩回我忽然感到這件事傳回了彌陀崗,隻有我和我家裏的人被瞞住,那隻巴掌一下飛出了我的背,我感到身體裏隻剩下了無邊的虛空。
更怕見到楊月香,好在很少能見到她。
長久不去大草甸子,我就會感到難以忍受,我孤獨地陷入一種煎熬當中,經常趴在米箱子蓋上,把老鋼筆裏的藍墨水向那遝稿紙上傾泄下去,感到大草甸子的氣息在那紙上蒸騰,這時,我才忽然感到靈魂淨澈與豐潤起來,那是一種接近愛情的境界,我沉迷在那些文字中,在文字中一遍一遍地撫摸著自己的靈魂。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阿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