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六)(3 / 3)

阿嬌淡然說:“你想見我的真身嗎?真身怎麼會讓你看見呢?你要見我的幻身嗎?既然我的身形是幻化的,就和不見一樣,又何必非見不可呢?”

趙明達不語,但另外四個人的好奇心越發給逗上來了,一定堅持要看看廬山真麵目。任誰雄辯滔滔,誰也辯不倒阿嬌。

陳靈照問:“你的真名叫什麼?”

阿嬌說:“我知道你叫小辣椒,是報社的才女。你要知道,名字隻是一個代號,隨不同因緣安立各自的稱謂。就像眼前這座山,如果前人不稱終南山,而是稱別的什麼山,那我們就會用別的名字沿用至今。人名也一樣,並不具有實在性。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趙明達說:“這一切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阿嬌知道他看慣了她的美貌,一時還適應不了剛才變成的老太太形象,點撥他說:“你看起來很精明能幹,不過,隻要還執迷於表相的兒戲,就是傻瓜。在你們的想象中,我的形體應該是什麼樣的?”

詩人說:“終南多隱士,莫非你是個隱士?”

阿嬌於是變成一個白麵書生,一身隱逸之氣,讓人讚歎不已。

胖子說:“你是神仙吧?像電視裏的太白金星那樣仙風道骨?”

阿嬌於是變成一個長眉毛白頭發的老人,她對大家說:“我們有緣,今天聚到一起。應聲而變,不過都是虛幻的,都不是我的真身。倒是你們,無始以來的輪回,直到現在還沒有終止,雖然流轉生死無數次,多生多劫經曆種種苦樂,你們卻始終沒有從中獲得太多利益。善業才是盡未來世安樂之本,切莫掉以輕心。”

阿嬌說完,大笑而去,她是那樣灑脫,又是那樣奔放。飄逸的風姿來無影,去無蹤。留下五人愣在原地,感歎她千年的閱曆,確實是深不可測。

趙明達的心情酸澀,絲桐去世已久,阿嬌又是這個樣子。他曾聽說過,故宮就有種奇怪的動物,那些看到的人說,長得像老鼠,但形體比老鼠大,還有人也看到了,又說像豬,但跑的奇快,有人說那是皇族養在東西宮內的鎮宮之獸……看見的人越來越多,卻沒人真正抓住過一隻,更不知道它的真麵目。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不知道的東西。也許有一天,當你遇到了,你才知道那是真實的;也許,你永遠都遇不到,對你來說,那就永遠都是一個謊言。

(四)

終南山的美,自然與別處不同。

無論山勢多麼陡峭,都有踩踏堅實的山路可尋,小徑、石階,懸崖上的木板天梯和鐵鏈,都表明常年有人在此行走。山裏有不少廟宇,仿佛天外飛來一般矗立在大山之巔,即使是年久失修,也頗具中國傳統建築的韻味。爬上峰頂一望,頭頂蒼穹,腳下是千溝萬壑,壯觀極了。

漢學家比爾·波特在他的《空穀幽蘭——尋訪當代中國隱士》一書中說:有的人什麼都不想要,而隻想過一種簡單的生活:在雲中,在鬆下,在塵廛外,靠著月光、芋頭和大麻過活。除了山之外,他們所需不多:一些泥土,幾把茅草,一塊瓜田,數株茶樹,一籬ju花,風雨晦冥之時的片刻小憩。

在中國曆史上,一直有人願意在山裏度過一生。他們吃的很少,穿的很破,睡的是茅棚,在高山上墾荒,說話不多,留下來的文字更少——也許隻有幾首詩,一兩個仙方。他們與時代脫節,卻並不與季節脫節;他們棄平原之塵埃而取高山之煙霞。

大熊隱隱感覺到,他將會在這裏遇到一位高人,這仙境一般的地方,一定有世外高人在此隱居。他凝視著樹枝,樹枝之上的天空,還有偶爾飛過的小鳥,凝視著樹葉飄落到草地上,心裏不禁感歎,人生啊,就像樹葉一樣,都隻是季節斑斕舞蹈的一部份。草木淡淡的香,帶來恬靜的感覺。

詩人隨口吟誦:“我有鬆風賣,世人買得無?三萬兩黃金,與爾一葫蘆。”

大家拍手說:“好詩,好詩!”

突然,草叢裏鑽出一隻兔子,那兔子渾身雪白,纖塵不染,它溫柔乖巧,卻又靈敏非凡。它好奇地張望,打量著大熊他們一行,那眼神清澈純潔,像不諳世事的孩子。

陳靈照驚呼:“是隻雪兔也!”

兔子兩隻耳朵微微轉動,好像在辨別周圍環境的凶險,顯得俏皮可愛,它掉頭跑幾步,又停下來望著他們,仿佛在說:“跟我來,跟我來。”

五個人不約而同追上去,每次眼看就就要追到了,兔子總是往前疾跑幾步,與他們保持距離,當他們不想追了,兔子又總是停下來回眸望著他們,仿佛在說:“跟我來,跟我來。”就這樣且停且追,大約五分鍾後,他們看到一個茅棚。

一位年輕的僧人正在門前曬太陽。恰似被磁鐵牢牢吸引住一般,五人情不自禁停下了腳步:年輕的僧人是那樣安靜,無限的安靜。這種安靜不是無聲的安靜,而是內在的安靜。仿佛靜靜的大山,靜到極致,卻有著通天徹地的聲音,有著某種難以表述的震懾力。難道這就是佛法中所說的涅槃寂靜?仿佛所有躁動平息後的內心,仿佛徹悟了宇宙人生的最高真實。同時,他讓人感覺到無限的空曠,就像烏雲散盡的天空,澄澈明淨,纖塵不染。他又是無限的喜悅,這種喜悅不是凡人的喜悅,而是來自生命內在,從全身彌漫而出,仿佛全身每個毛孔都洋溢著微笑,散發著喜悅。

兔子跑到山僧跟前,在他腳下百般依戀。

五個人情不自禁合掌,問候。

這深山野嶺、天寒地凍的,山僧衣衫單薄,卻一點也不冷。他的笑容,讓人覺得遇到了世界上最快樂的人。相逢即有緣,他邀請大家過去喝茶。

他趺坐於蒲團上,火盆裏炭火通紅,燒水壺裏的山泉水湧動著,發出嘶嘶聲響,已近初沸。屋外水流聲很大,山鳥似乎聽慣了這樣的山風水聲,依然在草木花叢間呢喃細語,說著些無關人世間的事情。雖然是冬天,但清爽的花香依然彌漫在茅棚前,甘甜的氣息讓人身心清淨,無比喜悅。

水開了,開始滌器備茶。他打開一包武夷山老叢水仙。茶幹呈深褐色,葉麵微微起霜,儲存一段時間後,火氣漸消,茶息漸長,此時品飲,不但滋味厚重雋永,香氣也頗為幽雅深長,最能得“岩骨花香”之韻。

山中飲茶很簡樸、隨意,一般都用茶碗、茶壺,或直接衝飲,或煎煮後出湯飲用。今天因為要泡這一款老叢水仙茶,僧人特意準備了蓋甌和小盞,算是很奢侈的品飲法了。

洗茶時香氣已經漫溢而出,混合著山花淡淡的氣息,沁人心脾。而那隻小兔子,依偎在山僧的蒲團邊,高貴典雅、寧靜乖巧。

詩人驚歎:“兔子還會打坐啊?”

山僧微笑說:“它能坐好幾個小時。”

喝一口茶,恬淡之美在心頭繚繞,人也仿佛安靜下來,水流任急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閑。大熊問:“怎麼稱呼您呢?”

山僧淡淡一笑說:“稱南山法師就可以。”

大熊恭敬地說:“請問法師,世上有沒有鬼?”

法師說:“大家很熟悉三界,像平常人們所說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說到三界。三界眾生有六道差別。六道眾生以人道為核心。在人道的上麵有天道,天人的特點就是享受快樂,他們的生存環境非常的優越。在人道的下麵有地獄道,這裏的生存環境極為艱苦。生活在地獄道的眾生痛苦不堪,時時刻刻都在受到各種刑罰的折磨。跟人道住在一起的眾生有兩類:一是畜生道,就是牛馬豬羊之類的動物;二是鬼道。鬼道眾生的種類很多,人的種類有多少,鬼的種類就有多少。”

詩人問:“既然那麼多鬼,為什麼看不到呢?”

法師說:“鬼道眾生的業力與我們不同,鬼的身體是由輕微的地水火風四大組成,就如空中非常淡薄的雲氣一樣,他們的存在對我們而言,既看不見、又摸不著,所以我們一般見不到鬼,就算偶爾見到也隻不過是一閃影子而過,一晃就不見了,所以人們對鬼的認識才會半信半疑,都不敢肯定他們的存在。”

茅棚依山而造,抬頭望去隻見懸崖峭壁,翠峰插天,不遠處有奇石幽洞、千花百草。雖然是冬天,但此處垂枯藤、布荊棘、綴野花,還有蜂蝶圍繞。法師拿出幾個蘋果給大家吃,慈悲地笑說:“這是戒、定、慧。”住山的人,都得自己養活自己。蘋果的甘甜和清洌的山風,讓人流淚。

法師雖然年輕,但是智者的風範深深吸引了他們。雖然初次見麵,卻又仿佛相識已久,法師說:“人雖然生活在共同的空間,但又是活在各自的世界,各自的內心。我們的生命品質,就是由這些想法、心態和情緒所決定的。”

陳靈照說:“我明白了,如果我們內心就是一個花園,人生的哪一天不是最美的花季呢?如果我們內心春風洋溢,人生的哪一個時候不是最好的春天呢?”

談笑間,三言兩語使人受用一生。他們疑惑,難道法師早已看出來?甚至能看出他們一行為什麼來終南山。大智慧的人,真的能看到過去、未來?

大熊把酥油餅和鍋盔供養給了法師,北京還有繁忙的工作在等著他們。告別法師,幾個人匆忙往山外走,周一要趕到單位上班。山裏有個樵夫,遠遠聽到樵夫唱:

昨夜訪禪登巒峰,

山間隻一片霧朦朧,

水月鏡花,心念浮動,

空不異色,色不異空。

回眸處靈犀不過一點通,

天地有醍醐在其中,

南山鳴鍾,聲聲苦樂皆隨風,

君莫要逐雲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