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呼喚,是最深情的呼喚,大熊覺得無限傷感。
張媽媽是個典型的山村婦女,麻利、能幹。她圍著灶台轉,陳靈照給她打下手,不一會兒,屋子裏飄起了好聞的飯菜香。
陝西盛產辣椒,俗稱“線辣子”或“尖辣子”。方言話:大炮、二炮、線線辣子;大辣子、狗(qiu)辣子、尖辣子。出口到國外,被稱為“秦辣”。老陝人端一大碗撈麵,俗話叫:“油潑辣子(biangbiang)麵”,讒得愛吃麵的人直流口水。
潑辣子一定要油溫掌握的恰如其分,燒過頭了,太熱太燙,潑出來時會焦糊發黑;油溫不夠,潑出來時半生不熟;前者變味,後者無味,都是吃不進嘴的東西。等油冒煙後,稍微冷卻一下,待煙消掉,也就可以潑了。辣子潑好還熱著時,點幾滴香醋進去,醋是涼的,油潑辣子是熱的,涼熱相遇,就聽見“呲啦”一聲,一圈泡沫在碟裏泛起,醋香與油潑辣子結合的香味撲鼻而來,聞一下食欲馬上就來了。
大熊賣力地吃,呼呼啦啦的,低頭不讓大家看到他的眼淚。
於堅寫過一首詩:純棉的母親/百分之百的棉/這意思就是/俗不可耐的/溫暖/柔軟/包裹著……落後於時代的料子/總是為兒子們/怕冷怕熱/經過千百次的洗滌/尉燙/百孔千瘡/她依然是百分之百的純棉。
家裏房子是新修的,家具、電器一應俱全,大約是張超工作後給家裏添置的。
臨別時,大熊拉著張媽媽的手說:“您好好的,我一有空就回來看您。再過兩年,等兒子在北京買了房,娶了媳婦,就接您一起過去住。”
(二)
彎彎的小河,青青的山崗,依偎著小村莊,藍藍的天空,陣陣的花香,怎不教人為你向往!張超生長的地方,就跟歌裏唱的一樣美。大熊留戀地回頭,卻看見張媽媽還站在門口目送著他們。
包裏裝著張媽媽做的千層油酥餅、鍋盔等美食。
四人在山裏邊走邊看風景,累了就歇下來吃幹糧。大熊說:“你們知道千層油酥餅的來曆嗎?唐僧曆經艱險,從印度取經回到長安後,即專心致誌翻譯經書。唐高宗李治為表彰玄奘法師百折不撓精神,特命禦廚做“千層油餅”予以賞賜。從此這種餅就在長安風靡起來,並且曆代相傳,被譽為西秦第一點。”
都是年輕人,很容易就能愉快起來。
詩人搞笑說:“你個瓜慫!”
大熊踢他一腳說:“你個歲子彈。”
陳靈照問:“你們說張媽媽是真認錯還是假認錯?”
大熊說:“不管是真是假,就當多養個媽唄,反正我認了。”
陳靈照曾經讀過季羨林的《憶往述懷》,裏麵記載了一件奇事:在清華大學念書時,母親突然去世。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趕回清平,送母親入土。我回到家裏,看到的隻是一個黑棺材,母親的麵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天夜裏,我正睡在裏間的土炕上,一叔陪著我。中間隔一片棗樹林的對門的寧大叔,徑直走進屋內,繞過母親的棺材,走到裏屋炕前,把我叫醒,說他的老婆寧大嬸“撞客”了——我們那裏把鬼附人體叫做“撞客”,撞的客就是我母親。我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跟著寧大叔,穿過棗林,來到他家。寧大嬸坐在炕上,閉著眼睛,嘴裏卻不停地說著話,不是她說話,而是我母親。一見我(毋寧說是一“聽到我”,因為她沒有睜眼),就抓住我的手,說:“兒啊!你讓娘想得好苦呀!離家八年,也不回來看看我。你知道,娘心裏是什麼滋味呀!”如此刺刺不休,說個不停。我仿佛當頭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理說,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應當嚎陶大哭。然而,我沒有,我似乎又清醒過來。我在潛意識中,連聲問著自己:這是可能的嗎?這是真事嗎?我心裏酸甜苦辣,攪成了一鍋醬。我對“母親”說:“娘啊!你不該來找寧大嬸呀!你不該麻煩寧大嬸呀!”我自己的聲音傳到我自己的耳朵裏,一片空虛,一片淡漠。然而,我又不能不這樣,我的那一點“科學”起了支配的作用。“母親”連聲說:“是啊!是啊!我要走了。”於是寧大嬸睜開了眼睛,木然、愕然坐在土炕上。我回到自己家裏,看到母親的棺材,伏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
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是希望它是真的。倚閭望子,望了八年,終於“看”到了自己心愛的獨子,對母親來說不也是一種安慰嗎?但這是多麼渺茫,多麼神奇的一種安慰呀!
四個人坐在草地上,冬日的陽光暖融融的,油酥餅的味道很香,陳靈照說:“大熊,你說‘媽,媽,奏知道個哭!我餓咧’,把我嚇一跳,還以為是張超附體了。”
詩人擠眉弄眼說:“我算知道了,不是隻有演員才會演戲的,大熊要是出馬,那比影帝水深。不過說實話,大熊做了件好事。”
這是大熊第一次來終南山,極目四顧,風景是那樣熟悉,就好像曾經來過似的。他在記憶裏搜索,卻找不到任何關聯,但他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了這裏,看看藍天、白雲,看看花、看看樹,在清風中,身心澄澈。大自然哺育了所有生命,他才是最好的老師。
人類的發明——就有很多來自大自然的靈感,根據荷葉造出了雨傘;根據青蛙眼發明了電子蛙眼;根據鯨身體的“流線型”發明了輪船;根據小鳥發明了飛機;根據藍藻發明了仿生光解水的裝置;根據水母的順風耳發明了水母耳風暴探測儀;根據蒼耳發明了尼龍搭扣;根據鳥巢的結構建造的北京2008奧運會主場管(名字就叫鳥巢);根據變色龍發明了特種軍服……
但是,人類是最自私、最愚蠢的動物,可以掀翻山脈,刨掉草皮,砍光樹木,在地球表麵糊上一層層的水泥,用毒氣、汙水建起一個新世界。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正在大熊浮想聯翩時,卻聽見有人喊他,原來是趙明達。趙明達一身背包客打扮,拿著山裏人慣用的手杖。
大熊突然想起來了,難怪風景如此熟悉,他之前在夢裏來過的地方就是終南山,夢到一隻紅狐調皮地看著趙明達。他本想天亮給他打個電話,事情一忙就把這事忘了。
趙明達一聽紅狐,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三)
狐是狐,狐狸是狐狸,兩者完全不是一個種族,隻有少數內行人才能分清。
它們的最高等級為九尾。九尾狐與九尾狐狸大體相似,但是,九尾狐並不像九尾狐狸那樣有九條尾巴,相反,九尾狐有無數條尾巴,但通常它的外形隻顯現一條蓬鬆奢美的大尾,若尋常狐狸之尾的九倍,故稱九尾。
九尾狐在仙界是極稀罕的種族,很少過群居生活,喜好隱蔽於山穀,一般分散在仙界各層,許多人終其一生也未曾見過。它們無一不是絕世之容姿,蓋世之智能。在漢代石刻及壁畫中,常見九尾狐與小白兔,並列於西王母座旁,以示禎祥。後來,九尾狐的名聲漸漸壞了,還是緣自它過於漂亮,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此外,名聲壞了也來自一些另類。有的狐喜歡吃人,裝作嬰兒哭泣聲引人過來伺機吃掉。還有的喜歡媚惑采補,盜人精氣。
有一天,阿嬌在溫榆河邊看見一位白衣少女,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她的同類,幻化了人形的少女美得有如天邊的皓月,連她看了也不禁讚歎。
後來,阿嬌又看到了她,那天電閃雷鳴,鳥獸倉皇逃竄,又是一場懲罰妖孽的天劫。突然,一聲炸雷擊中銀狐,但見一團銀光翩然墜落,像風吹散了櫻花一樣,它極其憂傷嫵媚地跌倒在草絨之上,宛若一襲華麗的旗袍。
它是銀白色的狐,那如月華般清濯明淨的銀色,皎潔出塵,任誰見了都會由衷讚歎造化精美如斯。阿嬌躲在洞口,一動也不敢動,敢“走捷徑”而不行正道,都會遭遇“天雷大劫”。過了雷打這一劫,才具備修仙的可能。
每當夜幕降臨,柔和的月光撒遍大地,阿嬌喜歡伏在山頂最高處。它仰首望月,開始了千年如一日的修煉,緩緩地吞吐著內丹,細細吸吮著月亮精華。朝拜日、晚拜月,不走旁門左道,就這樣日複一日,苦苦修行。
趙明達進山時,阿嬌已經知道了。它半睜半合著雙眼,慵懶地躺在澗水旁。人類有時候挺沒意思的,不會冷卻自己過多的熱情,或者說過多的yu望。總是想要更多的東西,最終忘記了生活的真相,忘記了自然,清風、明月和鮮花。
阿嬌寧願做動物也不想做人,按說要修仙先修人,人應該比畜生更容易成仙才對。可現在恰恰相反,畜生裏成仙的多,而人類得道的少。從理論上講,人身是最可貴的,連佛祖成道都要在人間示現。可惜末法時期,世間誘惑的東西太多了,金銀財寶、高官厚祿,幾乎人人都在忙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根本就沒有時間修行,而那些有靈性的畜生,無牽無掛,吃飽睡足了就專心吸收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得道反而更容易一些。
阿嬌躺夠了,緩緩起身,在趙明達前方不遠處幻化出一個年邁的老太婆。遠遠地,就見他們一行五人走了過來。
趙明達比以前憔悴了些,麵容透出一絲憂鬱,他時時對著山穀大喊幾聲:“阿嬌,阿嬌。”空穀回音,更顯出他的落寞。
空曠的山林,突然出現一位老太太,而且神情怪異,不像山裏老太太的樣子,趙明達不由怔了一下,老太太朝他慈祥地一笑,轉身一變,又變回阿嬌的青春美貌模樣,五個人一下驚呆了。
趙明達驚喜萬分:“阿嬌,真是你!你好嗎?”
阿嬌點頭。她的樣子神清氣爽,活力無限。
趙明達說:“怎麼……你剛才又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