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緊張?”
太明顯了,我朝身旁的晏弋誠實地點點頭。最後一次和顧迅見麵,是高考後返校。他和包括裴薇在內的一群尖子生在老師辦公室,和老師們輕鬆閑聊。我偷偷地躲在花壇後麵,聽見有人開玩笑,說他們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他們大方地相視而笑,老師們也笑了,所有人都笑了。
唯有我笑不出來,啃了滿嘴的月季花。青青和悠悠把我從花壇裏揪出來,輪番轟炸,聯袂狠狠罵了我一通。措辭狠毒到,說我再不奮發圖強,克服障礙,很快會從人類退化成植物,創造曆史奇跡。
當時我就特文藝範兒地想,如果變成植物,我願做一朵蒲公英,等風來,悄悄隨他而去。
殘酷的現實是,我注定無法創造奇跡,隻能做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沒事。”
晏弋突然貼近過來,撥動我額前濕漉漉的長發。我嚇得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瞪著他,眼珠子隨他的手轉來轉去,當看到他指尖夾起我發中的一片紙屑時,心髒直接從天靈蓋摔到腳板心。他說:
“實在不行,跑就得了。”
啊?!此刻,你不是應該很大丈夫地說,有我在。才對嗎?
就著服務生端上的白水,我蘸了蘸,在桌麵上寫出“不仗義”三個字,後麵打上重重的感歎號。
“不仗義?”他輕笑反問,抽出紙巾草草拂去桌上的字,“我帶你一起跑,仗義嗎?”
仗義是仗義了,怎麼感覺用“窩囊廢”形容更貼切呢。
轉眼間,落地窗上已蒙上層薄薄水汽,我忙起身擦拭,發現在逐漸清晰的視野裏,驀然出現兩個熟悉的身影。
一把黑傘下,顧迅半擁著裴薇,一步步朝我走來。他牢牢地將裴薇嗬護在寬厚的肩膀內,幫她遮風擋雨,讓人覺得,他會像這樣守護著她,疼惜著她走下去,直到白頭。
我看得發呆。或許情侶們的世界裏,永遠隻有一把傘,一杯咖啡,一張連排椅。
“冉夏涼。”
耳邊的聲音溫柔,宛如將我從另一個天地召喚回來。我怔怔地轉向晏弋,他將一張疊好的紙巾遞了過來。我以為是自己情不自禁留下眼淚,卻發現紙巾上沁透出黑色墨跡。
小心展開,上麵是畫著簡筆Q版的我和他。我雖然很狼狽,像隻垂頭喪氣的落湯雞,手卻被他緊緊牽著。原來這就是專屬於他,也專屬我的表達方式。
鼻頭一酸,我剛剛來點深受感動的情緒,又徹底被畫中他另一隻手裏撐開的雨傘,給硬生生憋回去。手都被你牽了,好歹雨傘分我一半吧。為什麼一定要用我的狼狽,來襯托你的瀟灑。搞得我很想在謝謝你後麵加個祖宗十八代。
忽然,晏弋變魔術般,又將另一張紙巾蓋在畫上,兩張紙巾重疊,我們頭頂上便多了一道雨過天晴的彩虹,不難想象得到其間的斑斕顏色。
“哇——”
我見的世麵少,不帶這麼感動人的,抓起兩張紙巾,就嚎啕大哭起來。巴巴望著晏弋,這邊眼淚抹完,又抹那邊,哭得熱情奔放,全然不顧周圍人的側目。
他嚇壞了,也直勾勾盯著我,伸來的大手停在我的臉正前方,欲前又止,要放不放,不知道是該捂我的嘴,還是直接摁下我的頭。
“夏涼,你怎麼了,為什麼哭啊?”
我淚眼婆娑一抬頭,顧迅和裴薇人都到跟前了,瞧我這隆重陣勢,兩人也不敢坐下。從裴薇親熱挽著顧迅的手,再看到她關切的眼神,我嘴角滑進的眼淚泛出苦澀,我努力把自己當做傻瓜,自欺欺人地說:“你們冒雨過來,我太感動了,喜極而泣。”
“你怎麼不說實話?”
晏弋立刻接過話,我怕他揭短,脖子一梗驚恐地瞪大了眼。他朝顧迅和裴薇抱歉一笑,無奈且充滿包容地說:“這丫頭在跟我發脾氣。看你對你女朋友照顧有加,嫌我不體貼,笨手笨腳,害她淋雨。”
厲害厲害,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比我高!
他的瞎話也明顯比我的有說服力,顧迅和裴薇同時一笑,都表露出理解萬歲的神情。
顧迅開玩笑,說全因裴薇教育得好。裴薇笑睨他一眼,麵授心機般小聲告訴我:“慢慢來,眼淚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顧迅歪著耳朵偷聽,深表認同地點點頭,對晏弋說:“便攜式水龍頭,隨身攜帶,即開即用。”
他們小兩口一唱一和,默契十足,不知道晏弋有什麼感覺,我隻覺得自己很多餘,尤其是滿臉的眼淚更多餘,忙不迭埋下頭一陣猛擦。
晏弋招呼他們坐下,彼此做完介紹,和顧迅閑聊起來。我偷聽到顧迅說要帶裴薇在周邊玩玩,請晏弋做推薦。裴薇倒對他們的聊天內容興致不大,撇撇嘴,熱絡地對我說:“咱們聊咱們的,呀,夏涼,你的臉怎麼了?”
我的臉怎麼了?茫茫然搖頭,我摸了摸。裴薇說別亂動,從包裏掏出麵小鏡子舉到我眼前。我湊近一照,滿臉油墨,像副以人臉為背景的抽象畫。
我訕訕笑著,解釋道:“妝哭花了。”
身旁正聊天的晏弋聽見,沒禮貌地噗一下笑了。我忍住用又是眼淚又是油墨的紙巾堵他嘴的衝動,看裴薇遞過來一張幹淨地紙巾,熟絡地說:
“過來點,我幫你擦。”
我都忘記拒絕,受寵若驚地把臉湊過去,享受她細心溫柔的服務。不經意間注意到她纖細手腕上帶的銀質手鐲,吊墜別致,是一顆鏤空立體的愛心形狀,很漂亮也很襯更漂亮的裴薇。
裴薇很快發現我的舉動,轉了轉腕子,說:“他送我的生日禮物,也算我們的定情信物吧。”
語氣隨意,她微彎唇角勾勒出的笑弧,又顯得那麼耀眼奪目,整個人都越發明媚起來。
“很漂亮。”我收回視線,忙從她手中接過紙巾胡擦亂抹,掩飾自己臉上的羨慕,慌亂地不停重複,“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好在裴薇並沒有察覺我的異樣,點的菜也及時上桌,我得以迅速轉換到胡吃海塞模式。顧迅給裴薇夾菜,晏弋也給我夾菜,還把我碗裏的菜夾到他自己碗裏。顧迅勸裴薇多吃點,晏弋勸我少吃點,別走著進來滾著出去。
“哎,夏涼,我突然想起來,高二的秋季運動會,你和顧迅好像一起跑過五千米。”
裴薇的話如重磅炸彈砸進我耳朵的時候,我嘴裏含著塊糖醋排骨啃得正帶勁。心肝一抖,排骨掉進碗裏,我陡然睜大眼睛看向對麵的顧迅。
這是我從剛才到現在第一次正視他,依然是我心目中的樣子,幹淨帥氣,像這個季節裏最燦爛的陽光。他好像也顯得有些意外,看著我皺起眉頭,思考片刻,聳聳肩:“不好意思,我沒印象了。”
他不記得我理所當然,我不失落,反而覺得如釋重負。至於那場五千米比賽,我沒有忘。因為五千米是最艱難的長距離項目,報名參賽的人很少,所以男女混賽。當我這個八百米跑從不達標的運動白癡宣布參賽,所有人都以為我瘋了。
隻有我知道自己沒有瘋,我隻是想擁有一次和顧迅肩並肩,朝著一個共同目標奮鬥的機會。為此,段青青痛罵我:“你們能有共同目標嗎?人家是奔著終點線去的,你啊,是奔著死亡線去的。”
誇是誇張了點,事實上我也真跑了個半死。別說和顧迅並肩,沒跑到二百米我就成功占據最後一名的位置。一千米後,年過半百的班主任也忍不住追著我苦口婆心地勸,孩子啊,老師知道你有集體榮譽感,但也要量力而行。班主任說這句話的工夫,我已經被她甩在幾米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