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醫生手術台上最忌諱三件事:一是在病人體內遺留異物,包括鉗子剪刀,最常見的是紗布;二是手術開空,奔著瘤子去的,打開肚子後發現根本沒瘤子,可能隻是堅硬糞塊,或者是被腸道脹氣所迷惑,病人白挨一刀;三是下不了台,病人直接死在手術台上。
此刻,就是第三種情況,如果不馬上製定有效對策,病人就要被撂在台上。外科手術就是一場激戰,時間就是生命,在和死神的角逐中,根本沒空容你幾個人坐下來四平八穩地踢皮球或者扯閑篇,指揮官的機敏果斷對於一場戰爭的勝負至關重要。手術台上,主刀醫生就是這個角色,他的決斷甚至可以是主觀武斷和不容質疑的,整個手術團隊都要無條件聽從,因為這是性價比最高的,也是沉沒成本最小的。
各種辦法都沒有起色,眼看病人的一般情況越來越差,麻醉醫生頻頻告急,血壓維持不住,手術不允許再繼續下去了,老主任果斷決定,填塞,放引流,下台,病人直送ICU,以觀後效。
填塞差不多是外科醫生止血的最後一招,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是用盡量多的紗布將正在出血的人體腔隙完全填滿,給出血創麵製造壓力,讓血無處可出。整個陰道和盆腔填塞了幾米長的紗布後,活躍出血止住了,病人暫時穩定,得以轉回ICU。但是,創麵一直沒有徹底停止滲血,又堅持了24小時的搶救,幾乎把整個協和血庫的儲備耗盡,甚至調動了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的資源,仍然沒有起色。
病人喉嚨裏插著氣管插管,不能說話,用手艱難地寫下“謝謝”和“回家”四個幾乎難以辨認的字,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她的大個子男人,流著眼淚,淌著鼻涕,把雖然切除了腫瘤,但下身仍在不停滲血的新媳婦抱上高價雇的黑麵包車,拉回了老家。
在看到男人懷裏病妻的那一刻,我真切地體會到,生命太脆弱了,無非就是肉體多出那麼一口氣,如果沒有了心跳和呼吸,眨眼間人便成了屍。
有些窮凶極惡的疾病就是這樣,治了不一定活過來,但是不治一定會死。治療意味著更早觸動死亡開關,不治療又令生者不忍。人生就是這樣,是哲學,是道理,又沒什麼道理可講。
那些年,數不清多少病人被我呼叫入院,然後死在我們的手上,雖然祖國的大江南北早已醫鬧橫行,有的地方醫護上班甚至要戴鋼盔,但協和總歸是一塊相對的淨土,家屬都沒哭沒鬧,傷悲之餘,有的還不忘道謝,甚至安慰醫生,說大夫也不要太難過,大家都盡力了。
也許家屬哭鬧和抱怨了,醫生心裏會更好受一點,為了落葉歸根入土為安,家人安靜地把病人拉走了,留給醫生的是無法安撫的傷悲,徹頭徹尾的無力感,隻能依靠時間去淡忘或者放在深深的角落不去觸及。更可怕的是,隻有醫生知道,麵對疾病,醫學的無能和無力將永遠持續。
08
醫生最怕聽到什麼話
雖然處於協和最底層,但是在“叫床”的時候,我還是經常能夠找回社會對我們協和醫生的尊重和愛戴。
但在這世界上,我們協和大夫也不一直都牛氣十足,病人不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屁都不是。
例如,我給一個等了兩個月的子宮肌瘤病人打電話,對方可能很冷漠地說:“大夫,我早做完手術了,等你們協和得猴年馬月啊!”我說:“那祝您早日康複,再見。”這算是一個溫和的性情中人,不痛不癢地給了我一小下,她出氣了,我也沒怎麼覺出疼來,接著狂翻住院條叫下一個病人。
再例如,我給一個子宮脫垂的老太太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她閨女。她說:“你誰啊?”
我說:“我是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通知您家人來做手術。”她說:“你還有臉打電話,我媽都等一個多月了也沒信兒,早在別的醫院做完了,你們協和怎麼回事兒?還協和呢,我媽要是再等下去出了什麼事兒,你們負得起責任嗎?你自己有媽嗎?你於心何忍?”
我一時語塞,本想說聲對不起再見掛掉電話算了。但是我覺得,我們雖然沒給她媽做手術,我們也一直在給別人的媽做手術呀,要是這一個多月,我們協和婦產科全體醫生護士集體休假跑哪兒遊山玩水去了,導致她媽沒能及時做上手術,那就真是我們有錯,我們活該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