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迅速回憶了一下關於頸動脈竇的一切局部解剖學和係統解剖學知識,它位於頸部兩側靠近下頜角的頸動脈內,是一種壓力感受器,能通過複雜機製感知血壓的高低,再通過神經反射調控心血管活動,將人體的血壓控製在相對穩定的範圍。當頸部兩側受到暴力累及頸動脈竇時,頸動脈竇內血壓迅速升高,引起壓力感受器強烈興奮,就會通過迷走神經反射導致血壓下降,甚至心跳驟停。
理論上,情到深處吻得太重,給頸動脈竇造成強大的局部壓迫,致人死亡是可能的,但應該是極低概率事件。
“錢老姐,為什麼想起講這故事?”“做人流也會因為同樣的原理死人,你知道嗎?”錢老姐應該在說“人流綜合征”。“人流綜合征也會死人嗎?沒聽說過。”我怯怯地回答著。“兩年前,我去廣州參加過一個醫療事故鑒定會。好好的一個大姑娘,什麼毛病沒有,躺在人流床上,醫生還沒開始刮宮呢,隻是用宮頸鉗子牽拉了宮頸,剛準備探宮腔,血壓心率就沒了,後來人死了。屍檢結果就是"抑製死"。”
“這算醫療事故嗎?”“沒定性為醫療事故,又不是醫生給刮死的,遇到這麼一個超級敏感的,雖然不是醫生的錯,但是畢竟人死了,搶救也有不及時不得當的地方,醫院還是賠了不少錢。當事醫生再沒勇氣上手術台,徹底金盆洗手,聽同行說,後來出家,信佛了。”
“哦,這可是極低概率事件。”因為不知道錢老姐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我隻是隨聲附和。陣陣山風吹過,我一陣激靈,不由把小風衣的領子立了起來。
“你有點子俠義心腸,我能看出來,但是不按醫療原則辦事兒,沒事兒是萬幸,出了事兒怎麼辦?萬一人死在人流床上怎麼辦?你自己想過沒有?”完了,錢老姐一定是指我偷著給琳琳刮宮的事。她怎麼會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錢老姐盯著寺院香爐裏升起的縷縷青煙,並不看我。
看來事情暴露了,但是不知道暴露了多少,暴露了什麼,我不搭茬兒,生怕她還不知道什麼,我自己就先招了。
“你偷著給誰做過人流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朋友或者親人。你別以為能逃過我的眼睛。進人流室刮宮的人數護士那裏都有記錄,人流包的數目也有記錄,護士每天都會清點。有一個周五晚上少了一個人流包,那天你值班,護士說看見你進出過人流室,還親自推了一個病人出來,隻是病人戴著大帽子,具體是誰沒看見。”
看來這事真的暴露了,還好琳琳沒暴露。“覺得自己學了三個月,對人流十拿九穩了是不是?覺得那是小事兒一樁是不是?我們都知道人流最怕穿孔,最怕殘留,可這些都不至於死人,要是碰到一個嚴重的人流綜合征,一個迷走反射極度敏感的病人,還什麼都沒開始呢,你就一碰她宮頸,她就呼吸心跳驟停,死在人流床上了,你怎麼交代?”
我低著頭不吱聲。“人流這東西,說小是小,說大是大,也是會出人命的。我做了一輩子人流,每次上台看似輕鬆瀟灑心不在焉,但內心裏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加著一百個小心的事兒我會說出來嗎?手術這東西,做得越多犯錯誤的機會就越大,總在河邊走,早晚要濕鞋,還不是哪天徹底放下這套家夥,才敢說自己一輩子治病救人,總算沒弄死過人命?年輕時候,總想為朋友兩肋插刀,但弄不好就是直插朋友兩刀,懂嗎?”“嗯。”
“這事兒我沒聲張,隻和你一個人說,是對你負責任。其實不說也行,個人好壞都自己帶著,碰上不懂事兒的年輕人,還覺得我交淺言深了,故意惡心或者為難人家,反遭嫉恨。老姐是過來人,看你有慈悲心腸,看在菩薩的份兒上,今兒才提醒你。”
“嗯,謝謝您,我記住了,以後不敢了。”
這些,我從來都沒跟琳琳說過。琳琳說穿孔不怪我,殘留也不怪我,將來生不出孩子都不怪我,但那天,她要是死了,一切就都來不及了。要是她的迷走神經再敏感點,迷走反射再猛烈些,要是我當時嚇懵了,完全沒有想到要用阿托品,或者還按部就班地找齒輪,還沒能一針見血紮進靜脈,沒能在第一時間推入那針救命的阿托品,或者我嚇得撒丫子四處求救,等救兵趕到時,琳琳可能都沒氣了。如果呼吸心跳驟停,錯過搶救最初的黃金四分鍾,琳琳可能就成植物人或者直接死掉了,就輪不上她怪我了。
年輕時做事,隻憑一腔熱血,覺得問題必須解決,要對得起朋友的信任,其實,很多時候,人因無知而無畏。
將來再碰到類似的事情,也許我還會義無反顧,因為我總會不斷地產生更高層次和更新水平上的“無知”。
或者,有點“二虎”就是我的命。畢竟,誰的青春沒“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