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經規律,停經8周,胎囊卻隻有1公分,還沒有胎芽胎心,肯定是胚胎停育,我分析這胎囊並不是種在宮頸,而是流產後下移到了宮頸,應該很好刮。你做吧,我給你看著。”
“要是真的大出血怎麼辦?我們會措手不及的。”我嘟囔著,腦海中一直在回放月報會上佟醫生討論的那四個罕見又可怕的大出血病例。
“上次佟醫生講那四個宮頸妊娠的病例時,反複提醒我們小醫生要提高警惕,如果有類似病例要立即和她聯係,她要收集。對了,她給我們留呼機號碼了,我要call她嗎?”
“你哪兒那麼多廢話?協和是上級醫生負責製,我讓你刮你就刮,天塌了有比你高的我頂著,地陷了有比你胖的我墊著,怕什麼?”錢老姐皺著眉頭,粗聲粗氣地對我大吼。
果然,吸管伸進宮腔,感覺空空的,我逐漸往外退,就在宮頸管和子宮下段交界部位,感到滑溜溜的胎囊,我順勢向外一牽,沒錯,就是它,陳舊退化的絨毛。出血不多,手術順利,三分鍾搞定。
護理員把病人推出去了,我一邊刷瓶子洗器械,一邊問錢老姐:“判斷還真準,您為什麼這麼有底氣?”
“無他,就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再說了,哪兒那麼多宮頸妊娠,那是少見病,你們這些高材生都有這類問題,鑒別診斷的時候愛鑽牛角尖。尤其是八年製畢業的那幫博士,淨替病人想些個奇病怪病,醫學思維完全和正常人兩樣兒。”
“錢老姐,這個我不同意您,診斷疾病有時就得不走尋常路,才能有建樹。我最佩服的內科醫生是實習時候帶過我的留健勇老師,話說有個男病人,因為肺部陰影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全國所有的呼吸科名醫,花了十多萬,什麼CT、核磁都不知道做了多少遍,都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兒,有的說炎症,有的說結核,還有說肺癌讓他開胸的。到了咱們協和,留大夫仔細全麵地詢問病史以後,得知患者是南方人,喜食醉蟹,於是取了患者一口痰,一個人在顯微鏡底下找了一個多小時,最終發現罪魁禍首,衛氏並殖吸蟲,絕對的罕見病。最關鍵的是,這診斷沒花病人一分錢。”
“哎喲,瞧瞧,待的時間長了,知道的八卦事兒多了,敢頂撞你錢老姐了?”
“不敢不敢,不過剛才聽您的是對的。幸虧我沒call佟醫生,她來了一看不是宮頸妊娠,還不罵死我。”
“她才不會罵死你呢,說不定還感激你呢。”錢老姐鼻子一哼。“主任說這叫臨床科研意識,臨床科研重在收集,做好了不遜於基礎研究,還讓我們小醫生都學習她,並且配合她收集病例呢。”“瞎配合個屁,弄不好你就是助紂為虐。就拿這個病人來說吧,B超懷疑宮頸妊娠,醫生順水推舟,先把病人拉去做子宮動脈栓塞,之後再刮宮,肯定是個宮頸妊娠診斷和治療都成功病例,寫進論文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她不會這麼做吧?這不是科研造假嗎?”“閑著沒事兒誰會造假?知識分子的平均素質還是高過一般人的,可就怕眼前有剛需、有誘惑。她手裏那四個病例,最多寫一篇"病例報道",評職稱的時候不算論文。有了你這一例,總共五個了吧,可以寫成"論著",算一篇正經文章。她本來挺優秀,去年沒聘上副高,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這些高級職稱聘任的事兒離我們小的還十萬八千裏遠呢,我們不關心。”
“告訴你,不是她論文少,隻是沒有別人多而已。聘上的那個大夫,臨床不如她,但是論文比她多一倍,人緣又好,她自然沒戲。所以,今年她正憋著勁兒呢。題目我都幫她想好了,就叫《介入治療在宮頸妊娠治療中的應用》,貼近臨床,跨界放射科,"介入"又是當下的時髦詞兒,丫外語好,再翻譯成英格力士,一篇SCI頂五篇土鱉文章,醫院還給發巨額獎勵,一分的影響因子就給一萬塊錢,你們一年才掙多少錢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誰那麼牛啊,論文比別人多一倍?快告訴我,將來輪轉到她手下好好取取經。”
“取什麼經?她是婦產科的,她老公是心內科的,人家是夫妻店。論文都是些妊娠合並心髒病,圍產期心肌病,妊娠合並心衰、心律失常之類的跨界文章。一篇文章裏,他們兩口子一個是第一作者,一個是通訊作者,結果兩人評職稱的時候都能用上,這才是一幫一對紅,真正的革命伉儷雙雙飛呢。你說中國的知識分子多聰明啊,就是不往正道上用,每年國家資助的那些個基金課題動輒上百萬,就沒見研究出啥對臨床真正有用的東西,整天跟在資本主義屁股後頭,今兒養細胞,明兒折騰小耗子,畫出點兒什麼曲線,計算出個什麼P值,還動不動說自己試驗成功了,和美國日本得出的試驗結果一致,你說說人家求你給驗證了嗎?
“所以我才不讓你助紂為虐,你想過沒有,你這一通風報信,病人就有可能被扣上宮頸妊娠的帽子,按照目前的流行趨勢,就得先栓塞再刮宮。病人要承擔什麼?裏外裏多花一萬塊錢不說,還得白白接受放射線輻射,承擔穿刺股動脈大血管造成的出血、感染、意外損傷等風險,栓塞後插著尿管在床上完全製動24小時後才能刮宮。臨走時,還得對大夫感恩戴德,謝過避免大出血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