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別忘了會診的事兒。”說完，錢老姐也扭出人流室，走了。在醫生眼裏，這是一個少見病例，大家都來看上一眼，為的是記住那些細小的、混在絨毛和蛻膜中肉眼不易分辨的葡萄，免得以後刮出同樣的東西自己不認識，為的是自己不露怯、病人不漏診，說穿了也是為了病人。但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打算看一眼人流床上的姑娘，更別提安慰了。
在杜冷丁的作用下，她糊裏糊塗地睡著，一雙黑黑的長睫毛不安地顫動著，全然不知醒來後自己將要麵對什麼。
等待她的，將是醫生的病情交代，從頭到腳的全身評估和每周兩次的血液檢查。
要是刮宮以後hCG按正常曲線遞減，她就算逃過了一劫；要是hCG不下降反而上升，或者過兩天來個大咳血肺轉移，或者頭疼顱內轉移，就是惡變，就是侵襲性葡萄胎。雖然這幾率不超過5%，但一旦發生，不幸就是百分百地降臨在她身上。
人流室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我在頂牆的小桌子上，一邊寫手術記錄、病理單，開各種化驗單和會診單，一邊等她醒過來，等著把這壞消息告訴她。
很多病人怪醫生話少，其實，在醫院裏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主動找上門來談話的醫生，大都帶著壞消息，大都來者不善。
部分性葡萄胎的發生率遠低於完全性葡萄胎，平均1945次懷孕中才會有一例。細胞遺傳學表明，該病發生主要和父源性基因物質相關，也就是說，一個來自父親的異常精子和母親的正常卵子結合，長出了這坑娘的孩子。
她若知道自己可能麵臨的一切惡果，都是陪她來做人流的男孩子造成的，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不懂避孕而使自己的卵子和子宮無知又輕易地就接納了一個隱含致命缺陷的精子造成的，知道現在和將來一切未知的苦難，都是床上那幾秒鍾激情澎湃的代價，得多後悔啊！
就算當時高潮迭起欲仙欲死，那也不劃算，我想。
06
宮頸妊娠如何判定
送走葡萄胎的姑娘，我拿了下一個病人的病曆進來：30歲，孕2產1，停經兩個月，陰道出血三天，B超提示宮頸管裏可見胎囊。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宮頸妊娠？上個月，全科月報會集中討論過宮頸妊娠，佟醫生總結了自己經手的4個宮頸妊娠病例。這是一種罕見的異位妊娠，不能用普通的電吸人流術解決。
過去遭遇宮頸妊娠，都是刮宮後局部使用紗布填塞，有的甚至需要切開宮頸管，剝除胚胎，直視下充分止血，再褥式縫合宮頸成型。
佟醫生學習了最新的文獻後提出，病人經濟條件允許的話，最好先做雙側子宮動脈栓塞再刮宮，否則一旦出現大出血的殘局，難以收拾不說，還很容易造成宮頸損傷、狹窄或者機能不全等後遺症。
特殊病例，必須請示上級醫生，我把病曆拿給錢老姐，問她是不是要先栓塞再刮宮。
錢老姐說：“光看病史和B超就能診斷宮頸妊娠嗎？什麼時候都要記得先看病人。”
又挨訓了，訓得對，活該，真不長記性！我在心中暗罵自己。我讓病人排了小便，上了人流床。膀胱截石位是婦產科最常采用的體位，也是女性最難接受、最容易產生羞恥感的姿勢。我反複勸說並安慰病人，她終於打開雙腿，暴露外陰。我用窺具輕輕撐開陰道，暴露宮頸，錢老姐探頭一看說：“真正的宮頸妊娠不這樣，紫藍色的酒桶狀宮頸你見過沒？”
“沒有。”我回答。“沒見過宮頸妊娠，還是沒見過酒桶？”錢老姐又問。
“沒見過真的宮頸妊娠，那種歐式酒桶也沒見過真的，隻看過照片。不過眼前這個宮頸和正常懷孕的宮頸好像沒什麼兩樣。”我回答。
“你有肚子疼嗎？”錢老姐問病人。“有，這兩天一陣一陣疼得厲害，昨晚一夜沒睡。”“看，肚子疼，說明子宮有收縮，真正的宮頸妊娠病人很少肚子疼，都是悄沒聲兒地大出血給你看。”“月經規律嗎？”錢老姐又問病人。“不規律，總是提前一個禮拜。”
“沒人規定月經都得一個月一來，總是提前一個禮拜，那也叫規律，是屬於你自己的規律。”
錢老姐不失時機地教育著病人，都是科學潔癖惹的禍，醫務工作者做久了，容不得任何人對醫學術語有半點的使用錯誤，不論對象是身邊的朋友，還是病人。
我在旁邊提著一口氣，還好病人成熟識大體，否則，碰到年輕氣盛的，兩句話不對可能就嗆起來了。
“你什麼時候知道懷孕的？”“我很早就自己驗尿了，月經還沒真正過期，我就知道自己懷孕了。”病人很配合地回答問題，可見她對錢老姐的粗暴糾正並未在意。她已經是一個6歲孩子的母親，聽得出醫生反複追問是為了了解自己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