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迅速抽了血,輸上液體,送血樣到急診生化室做緊急化驗,低糖低鉀是病人暈厥最常見的原因。
家屬大喊:“為了今天早上抽血,病人昨天晚上十點以後水米沒打牙,我說讓她吃點東西再去拍片,護理員說啥不同意,說去晚了排不上隊,耽誤了她不負責。結果排隊一等就是半個多小時,好人都受不了,何況她還發著燒。我說回去吧,護理員愣是不同意,說這是大夫醫囑,必須執行。張大夫你說是人命重要,還是拍片重要?我老婆要是出什麼事,我跟你們沒完,連你們院長一起告到法院。”
平時出了什麼事,都有琳琳幫我解圍,這次倒好,她老人家躲在護士站開化驗單,也不吱聲。她可能是泥菩薩過河,正為自己肚子裏那點事鬧心呢。
這時病人醒過來了,隻是還非常虛弱。大人和小孩生病不一樣,很多小孩感冒動不動就燒到39、40度,但是燒一退,照吃照玩,跟沒燒過一樣。但是對大人來說發燒是一件非常難受的事,骨頭關節連著肉一起酸疼不適的感覺難以名狀,我有切身感受。
平時采集病史都是一張桌子隔著倆人,我一邊問一邊奮筆疾書;查房時我兩手背在身後,或者插進白大衣兜,要不就是雙手抱肩。看到她氣若遊絲的樣子,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安慰她,索性拉起她的手問:“好點了嗎?”
她微睜著眼睛淺淺地點了點頭。因為臨床時間尚短,下一步,我也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從醫療的角度看,她沒休克,生命體征平穩,該抽的血抽了,該輸的液體也輸了,我該去忙自己的事了。做醫生每天都離不開給病人做檢查時的身體接觸,但那是隔著橡膠手套。此刻拉著病人的手,皮膚實打實的接觸,讓我的心房發生輕微的顫動,這種感覺很難形容,總之是渾身上下不自在。
沒想到,她反倒緊緊握住我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哭著說:“張大夫,我好害怕,你別走。”
兩手的赤裸緊握傳遞了炙熱的依賴,一陣陣的滾燙讓我不知所措,最終,我還是單方麵本能和主動地鬆開了她的手。
但是我沒有走開,我把她床頭掛著的毛巾拿到熱的水龍頭下,擰了幾把,給她擦了擦汗,順手把她前額的劉海往一邊整理了一下。我學著我媽給我試體溫的模樣摸她的額頭:“好像不太燒了,別著急,輸點液就有精神了,一會兒再給你喝點熱水,吃點東西就好了。平時不太發燒吧?剛才你都燒糊塗了。”
她的愛人看她好了,自然消了氣。護士已經手腳麻利地幫她量了體溫,琳琳幫我做了突發事件的病程記錄。病人和家屬的好壞雖然沒寫在腦門上,但醫生大多能在短時間內迅速判斷其性格特點,是偏執的、多疑的,還是變態的、狂躁的,差不多都能做到心中有數。這位家屬不是無理取鬧的人,他隻是不懂虛脫和休克不是一回事。我這才想起“交代病情”的事,這是醫生應盡的義務。
我說:“剛才的事兒,我給您解釋一下。”他連忙擺手說:“不,不,不用解釋了,我都眼看著呢,她沒事兒就好。我剛才太著急,原諒我大喊大叫的。”“那您……不會到院長那兒告狀了吧?”
“告什麼呀!我就是心疼老婆,才一時氣急的。張大夫,不瞞您說,我爹媽死得早,就老婆一個人疼我,現在因為要給我生孩子讓她受這份罪,我能不著急嗎?剛才您摸她額頭,我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愛發燒,我娘就是這麼摸我腦門的,本來燒得頭暈腦漲,娘一摸頭,再拉到懷裏摟一會兒,什麼難受勁兒都沒了。”
我看到,他的眼中有淚光閃動。
除了怕自己的病人掛掉,醫生最怕的事就是被告狀和投訴。家屬走後,我和護理員聊了幾句,希望她工作不要那麼教條,病人情況如果不好,應該盡快推回病房,要是半道上出了什麼事可如何是好?
沒想到她一口的滿不在乎:“有什麼大不了的,休克我見多了,不是她這樣的,好不容易排上隊了還沒拍上胸片,下午不還是我的事兒嗎?”
“別瞎說,小心被護士長聽見,你不想幹了?”
“怕什麼,還不到1000塊錢找我這種身強體壯,門診病房裏外門兒清,還懂護理知識的人做苦力,你們協和占大便宜了!我要是一走,你們病房癱瘓一大半,護士長都得抱大腿求我留下。別說我不想幹了,護士長早都不想幹了,你才來幾個月,慢慢就有體會了。”
我是科裏最年輕的一年級豆包,她雖然年齡比我小,但是算工齡,她已經是工作很多年的老辣椒了,平時手腳倒是麻利,有點醫學知識,還動不動對我們開出的化驗單指指點點說三道四,自然是不肯聽我的。
她口中仍然念念有詞,我本想說服她,卻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在我也就二十出頭的個人世界觀裏,早已抱定“生是協和的人,死是協和的魂”的堅定信念,並且打算咬定協和不放鬆,決意要把這牢底坐穿,我還當誰都跟我想的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