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格爾與哈耶克穿越時空的對話（上）
非常人物
作者：杜益民 朱金祥
卡爾·門格爾（1840—1921）出生於時為奧地利領土、現屬波蘭的加裏西亞，先後在維也納大學、布拉格大學研修法律和政治科學，在克拉科夫大學獲得法學博士學位。他的經濟思想主要集中體現在1871年出版的《國民經濟學原理》（以下簡稱《原理》）和1883年出版的《經濟學方法論探究》（以下簡稱《探究》），很多原創性觀念深刻而持續地影響了其後的經濟學家，是奧地利學派經濟學（以下簡稱“奧派”）當之無愧的開山鼻祖。
弗裏德裏希·奧古斯都·馮·哈耶克（1899—1992）出生於奧地利維也納，在維也納大學獲得法學學士學位和政治科學學士學位。他畢生發表25本專著和130篇論文，涵蓋的範圍從純粹的經濟學到理論心理學，從政治哲學到法律人類學，從科學哲學到思想史，是奧派第四代代表人物，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自由市場經濟學家。
2015年春天，哈耶克急匆匆地坐上時光穿梭機，因為他要去見一位曆史上名揚天下的經濟學家——門格爾。時光機飛快地運行著，哈耶克感覺到時間在迅速倒退。不一會兒，他就來到20世紀初葉的某一天。在和煦微風的吹拂下，兩位古稀老人就這樣穿越時空靜靜對話。
哈耶克：我是維塞爾的嫡傳弟子，起初他對我影響最大。但我現在認識到——而當時卻並不清楚——對自己發揮決定性影響的是閱讀您的《原理》，還有《探究》。進入維也納大學後不久，我完全被您的經濟學迷住了。
門格爾：奧派在國外的名聲以及體係中重要觀點的發展來自於龐巴維克、維塞爾兩位傑出同仁的努力。龐巴維克是我的最有才華的學生，米塞斯師從他。米塞斯和您一樣，隻親眼見過我一麵。上世紀30年代西方世界大蕭條後，主流經濟學界完全統治在凱恩斯主義和經驗實證主義的旗幟下。在這一極端艱難的時期，唯有您們兩位仍毫不妥協地扛起大旗，堅守奧派傳統。對此，我感到由衷的欣慰。
哈耶克：您太謙遜了。從維塞爾一脈來說，我應算您學生的學生。而從米塞斯這一脈來看，我應屬您學生的學生的學生。見過的唯一一麵約在1920年，您當時從維也納大學唱誦讚美詩的行列中走過。我後來寫過一篇介紹您生平的文章，即1934年為編輯4卷本《卡爾·門格爾文集》而寫的導言《卡爾·門格爾》。裏麵隻有一句話是根據自己的經曆寫成的，然而，恰恰是這句話出錯了（笑）。因為您是一個令人極為敬畏的學者，我就把您形容成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人物。後來所有人都告訴我，您也就是中等身材（笑）。
如果說在過去140多年間，奧派在經濟科學發展中幾乎占據了獨一無二的位置，那麼這完全要歸功於您所奠定的基礎。您開辟出了這個學派幾乎所有的關鍵概念和分析架構。奧派成員的共同之處、獨到方麵，以及為其日後成就奠定基礎的正是他們接受了您的傳授。這是我在《卡爾·門格爾》中首先闡明的觀點。但隨著自己學術工作的展開和學者們對奧派思想的研究，我發現早年所寫的這篇導言不夠完善，需要補充不少內容。今天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可以把我一些思考良久的想法表達出來。
您認為方法論是取得科學研究進步的基本前提，是經濟學學科發展最重要和最緊迫的問題。您堅決拋棄了古典學派無生命力的“客觀主義”，強調采用主觀主義方法，努力構建整個經濟科學所需的新基礎。主觀主義思想構成了您理論貢獻的核心內容，米塞斯甚至稱之為社會科學領域的“哥白尼革命”。我在《科學的反革命》這本書中寫到：“大概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過去100年裏經濟學的每一項重大進步，都是向著不斷采用主觀主義的方向前進了一步。”奧派擁有共同的主觀主義視角，擁有以主觀主義為核心的經濟學智識傳統。奧派方法論演進呈現主觀價值——主觀知識——主觀預期的清晰路線，很多獨特洞見正是源出於主觀主義。
門格爾：確實如此，今天的討論就瞄準這份“路線圖”展開吧。沿著“個人主義”的思路，奧派雖也知道“人”具有一般動物的欲望、衝動和本能的反應，但更重要的是“人”還有異於禽獸的主觀意誌、價值理念和邏輯思考。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大特征。為此，我首先強調的是“一切經濟現象的說明均需訴諸於個人主觀的感覺和判斷”，緊扣“終極要素”。我所開啟的主觀主義和新古典不同，應稱作“動態主觀主義”。主觀主義是奧派誕生至今的一個標誌，雖然不同成員用不同方式捍衛之，但作為奧派獨樹一幟的方法，已經滲透到對所有經濟學問題的研究之中，並接續推進主觀主義理論的精細化發展，超過了奧派早期作品所代表的相對簡樸的階段。
米塞斯連續8年參加龐巴維克在維也納大學舉辦的著名討論會，與我也有大量的私人討論。他認為社會現象都是行動中的人的主觀世界，社會經驗是複雜現象的經驗，以經濟學為典範的社會科學“以人的行動開始，以人的行動結束”，而行動是人的有意識的主觀選擇，將人導向主觀目的。米塞斯去除了主觀價值論中的欲望和心理成分，從康德的先驗認識論中借用了“先驗的公理”、“人心的邏輯範疇”、“通過內省的方式來了解個體”這3個概念，把理論經濟學發展成為一門關於人的行動的先驗演繹體係，成為主觀主義最堅定的推進者，標誌著奧派方法論的成熟。
哈耶克：一如亞裏士多德，您致力於尋找事物的可觀察表象背後隱藏的現實，體現了本質主義特征。在您和龐巴維克看來，自然資源稀缺性這個客觀世界的本質與源於對更大滿足的渴望這個人類的本質共同作用，構成經濟世界的基本框架。您在《原理》中所解釋的主觀主義的某些特征，已經為奧地利傳統指明了一個與主流新古典主義截然不同的方向。米塞斯作為一名新康德主義者，以人的行動為中心的主觀先驗主義把您和我連接了起來。他在《人的行動》中闡述了最為完整的主觀主義思想，是奧派主觀主義理論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羅斯巴德也有類似成就，出版了《人，經濟與國家》及其姐妹篇《權力與市場》。他認為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物質身體即自我所有權，在行動中的選擇可以推導出他的偏好。米塞斯評價其論著是對人的行動的一般科學的劃時代貢獻。羅斯巴德對發展和捍衛米塞斯的思想是不遺餘力的，被認為“比米塞斯更米塞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