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個堂兄,我倒是見過,是個拐子,個頭又矮,長相也很醜陋。他堂兄自己也不喜歡見人,生人去了,馬上就躲起來了。他說他答應了要照顧堂兄一輩子。我都奇怪,又不是親兄弟,怎麼要他負擔呢?
蘇麗珍不說話,眼神有點茫然。
張大媽說,這個事情一般人是接受不了的,嫁給他就要幫他一起照顧殘疾。經年累月的,又不是一天兩天,哪個女人願意呀?
蘇麗珍呆了半天,才幽幽地說,我是氣他根本不懂得我,枉我對他一片真心。殘疾有什麼關係呢?那是老天對他不公平,我們自家人更要多用一份心去體恤他,照顧他。
張大媽說,難得你這麼通情達理。我再跑一趟,把你的心意轉達給他。
第二天張大媽就興衝衝地去了,誰知李先生這次幹脆直接回絕了。張大媽回來跟我們說,他什麼原因都沒講,就是說不行。蘇麗珍這麼好的女人,他都看不上,我也猜不透是怎麼回事。可能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搞不好是身體有什麼毛病。
我沒聽太懂,但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也沒敢告訴蘇麗珍。哪曉得這些議論很快就傳遍了十八渡。李先生是沒關係,他們本來就和當地人沒什麼來往。蘇麗珍就不同了,她一直是鄰裏關注的對象,這回又給大家添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沒過多久,蘇麗珍就從廠裏辭職出來,另謀職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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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麗珍有繪畫基礎,悟性又好,尤其是這段時間得到李先生的點撥,對分水青花的技法已日臻嫻熟。很多私營陶瓷企業都願意高薪聘請她。可是,她卻一概拒絕。她寧願去一家美研所的展廳當講解員,工資不高,還要天天朝九晚五守時間。
我曉得她還是放不下。我勸她說,當初李先生教你分水青花,也是為了讓你有一技傍身。人有時候要現實一點,不能太感情用事。
蘇麗珍說,我不行。我現在碰不得青花,碰了青花,就會心痛,好像被人剜了一刀似的。
我說,那怎麼辦呢?要不幹脆忘了吧。
蘇麗珍說,也不行。我心裏又全是青花,天天在展廳閑著沒事,想的全是青花的構圖,這一筆要怎麼落,那一筆要怎麼點,有時候做夢都在畫青花,怎麼畫都畫不好,畫出來的全是錯。
我笑說,你是在說人,還是在說青花啊?
蘇麗珍說,你不懂。
我說,我是不懂。不過,我知道李清照的詞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蘇麗珍歎口氣說,我是因為喜歡這個人才喜歡青花,也是因為喜歡青花才更喜歡這個人。一個人沒有看過好的青花,是不會理解我對青花的情感的。
我曉得蘇麗珍早就不去青石齋了,和李先生也斷了聯絡。一段用過心的感情,是需要時間慢慢淡忘的。但是,生活總是會有許多意外的交集。
這家美研所的展廳主要是展示和銷售陶瓷工藝師的藝術作品,有本所的,也有外麵放在這裏寄賣的。這天,有人送了一套青花的茶具過來,說是李俊卿的作品,證書、印鑒一應俱全,報價比市場價還低出不少。展廳的負責人見有利可圖,當然欣然接受。
蘇麗珍也湊過去看。畫的是“荷塘清趣”,一把茶壺、六個茶杯,都是長長的圓柱形,畫麵是夏天的荷塘,大片青色的荷葉舒展開來,兩枝荷花錯落著,一枝盛開,一枝含苞欲放,邊上斜逸出來的一枝荷梗上,一隻雀鳥亭亭地立著,整個畫麵清新、恬淡、靜謐。蘇麗珍拿著看了半天,冷不丁說了句,假的!
你說什麼?大家都望著她。
她說,畫是畫得不錯,但這不是李俊卿先生的作品。
你不要亂講,他有證書的。
蘇麗珍拿起證書看看,又說,證書是真的,但東西是假的。
那是不可能的,你肯定搞錯了。
蘇麗珍說,不會錯的。這是仿李先生的作品,技巧上已經相差無幾,可以以假亂真,但是神韻上卻差了一截。李先生的青花是用心畫的,傾注了自己內心的情感,這是別人永遠都仿不出來的。李先生畫的荷塘含蓄而內斂,清幽之中有幾分孤寂,荷葉和荷花不會這麼一味地伸展著。尤其是這隻雀鳥,意境差得更遠了。李先生畫的雀鳥,無論是飛著的還是立著的,無論是正麵的還是側麵的,眼神中都會有一絲憂傷,那是李先生心裏想說的話,別人是不會懂的。
大家再看,果然看出了一點門道,雖然不能拿李先生的真跡來比較,體味那隻雀鳥眼中的憂傷,但還是被蘇麗珍給鎮住了。大家都說,李先生是用心畫的青花,蘇麗珍是用心看懂了。知音難求,搞藝術創作的人,哪個不想有一兩個知音,看懂自己作品裏的思想和情感呢?何況像蘇麗珍這樣的紅顏知己,那更是可遇不可求了。
這些議論很快就傳到了李先生的耳朵裏。那天,李先生托人來約蘇麗珍見麵時,她特別開心,還特意拉著我陪她一起去買了套新衣服。
我笑她說,你已經夠漂亮了,不買新衣服也可以迷死人了!
她說,李先生喜歡的是青花,你不曉得,再美的女人也美不過青花。
我說,青花是死的,你是活的,青花怎麼能跟你比呢?
她歎口氣說,我曉得別人在背地裏議論,說他是身體有什麼毛病,所以不喜歡女人。但我喜歡的是他這個人,還有他的才華,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介意。
我都想勸蘇麗珍不要去見麵了,但看她那麼癡迷的神情,又說不出口。
那天黃昏,蘇麗珍去青石齋時,店裏已經打烊了。店門虛掩著,蘇麗珍推門進去,裏麵一個人都沒有。因為李先生特別交待要她去工作室找他,她便徑自穿過院子,往工作室去了。冬天快到了,院子裏的桂花樹在風中搖擺著枝丫,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桂花的清香。工作室的門敞開著,窗簾卻是拉上的,又沒開燈,裏麵一片昏暗,影影綽綽地看見工作室的一角有一張碩大的條案,上麵散亂地放著些瓷坯、畫筆之類的,條案邊坐著個人,正望著蘇麗珍。
蘇麗珍在門邊猶豫著,問,請問李先生在嗎?
黑暗中聽見那人答,我就是。
我找李俊卿先生。
我就是李俊卿。
蘇麗珍怔住了。黑暗中雖然看不分明,但依稀看得出那人個頭很矮,坐在工作凳上時,腳都夠不著地。蘇麗珍不禁問,你是他的堂兄吧?
是,我是他的堂兄。不過,我才叫李俊卿,他叫李二毛,是我花錢請來撐門麵照顧生意的。
那這些作品都是你畫的?
是的,都是我畫的。李二毛什麼都不懂,他本來是村裏的一個小混混,在村子裏待不下去了,求我幫忙收留他,我這個樣子和客人打交道也不太方便,就跟他一起合作了。我管創作,他管銷售。
那他跟我講了那麼多分水青花的技法?
是我教給他,然後讓他轉述給你的。我每天在工作室聽你訴說,句句都說到我心裏去了,像是替我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了。你對我們這麼好,我希望可以用這種方式報答你。後來,也是我叫他不要和你聯係了,這樣的事情,你肯定接受不了。我實在不想傷害你。
那你又為什麼要約我見麵?
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過我,我心裏的苦,還有孤寂,都傾注在我的筆下。但是,這麼多人買我的作品,卻沒有哪個人真正看懂了我作品裏麵的情感。隻有你,是你打開了我的心扉,讓我感受到了人世間的溫暖。你看,這是我的新作——“高山流水”,畫的是琴師伯牙和樵夫鍾子期的故事,隻有你看得懂,伯牙的眼神中充滿了欣喜和快慰,再也沒有了憂傷。
李俊卿越說越激動,不禁從工作凳上跳了下來,一拐一拐地朝門邊走來。他舉著剛剛畫好的茶壺,向蘇麗珍伸過來。正巧鄰居家的燈亮了,一束光照過來,映在他的臉上,他醜陋的五官因為興奮更顯得扭曲。蘇麗珍忍不住尖叫了一聲,轉身逃出了院子。恍惚間聽見身後“咣鐺”一聲,有東西摔在地上,碎了。
蘇麗珍慌慌張張跑到街口,被人一把拉住了。回頭一看,是李俊卿,哦,不,是李二毛。李二毛說,那個拐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把你嚇壞了吧?我早就跟他說,你喜歡的人是我,他偏不讓我跟你交往。我要不是想偷學他一點技術,才不會去伺候他呢!
蘇麗珍問,你說什麼?
這算什麼!他說分水青花是他們家祖傳的,實際上也是他的爺爺在人家作坊裏打工的時候偷學來的。那拐子小心得很,畫到關鍵的時候,工作室都不讓我進。還好遇上了你,要不是用你這個美人計,我還是什麼都撈不到。
在昏黃的路燈下,李二毛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惡狠狠的表情,再也沒有了原先的慢條斯理。蘇麗珍不由倒退了一步。
李二毛卻緊跟著靠過來,說,我早就喜歡上你了,隻是一直沒辦法告訴你,現在我們把分水青花的技藝學到手了,就可以不要管那個拐子的事了。以後你跟著我,肯定有好日子過。說著一把抱住了蘇麗珍,湊過臉要親她。蘇麗珍再次發出了一聲尖叫,用力推開李二毛,倉惶逃出了瓷器街。
第二天,青石齋就關門歇業了。店裏的人都不知所終,走得幹幹淨淨。十八渡的瓷器街,從此少了一道風景。沒過多久,蘇麗珍也帶著父母,回浙江老家去了。時間一長,和我也沒了聯係。
有時候,我回派出所去轉轉,碰到十八渡的老街坊,還會聊起蘇麗珍。有人說她在浙江老家找了個老實男人嫁了,在家裏帶小孩,成了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有人說她浙江老家那邊這些年經濟發展得特別好,她下海經商,早就成了大老板;有人說她回浙江後去了杭州的一家美院進修,專攻青花技藝,現在已經在圈內小有名氣了。說法林林總總,但是前後矛盾,可見都是演義版的,不可信。不過,經過這些年,我也曉得了,麵對人生的迷局,也許不去追究更好。關於蘇麗珍,一切想象都是可能的。因為,她的故事本來就窮盡了普通人的想象力。
至於李俊卿,他已徹底銷聲匿跡。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也沒有人傳過他的一點消息,隻有他留存下來的作品,一年比一年升值。李二毛倒是前兩年又回來了,還開了家瓷器店。這幾年陶瓷作品收藏越來越熱,經營李俊卿的作品,已經成為李二毛店裏的招牌。人家都說,現在市麵上流傳的李俊卿的作品,有一半是贗品,要數識貨,那隻能是李二毛了,畢竟是家裏的人,又跟了他那麼多年,看都看會了。
有一回,有朋友在李二毛店裏喝茶,說起如何識別贗品,大家都說要請教李二毛。李二毛拿出兩套青花的茶具,都是署名李俊卿的作品。他擺弄了老半天,古怪地笑了笑,斜著眼睛問,你們說,誰是誰的贗品呢?
責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