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麗珍說,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找人。

你找誰?

我找李先生。

哪個李先生?

你們這還有幾個李先生嗎?蘇麗珍忍不住笑了。

看店的大姐正想擋客,偏巧李先生從外麵回來,見到蘇麗珍,不免有幾分驚喜。蘇麗珍今天是刻意打扮過的,她微側著臉含笑望著李先生,捕捉到了他眼神中一閃而過的驚喜。

李先生領她去了茶室。茶室在工作室的隔壁,小小的一個房間,桌椅都是古舊的原木色,更襯得青花的茶具晶瑩剔透。

蘇麗珍說,你們的青花太美了!清雅、高貴、樸素、大方……我都不知道要用什麼詞來形容了。

李先生說,青花是有生命的,隻是借了我們的手繪出來而已。

蘇麗珍說,我們廠裏的餐具也有青花的,但是從來沒有讓人這麼心動過。

李先生說,一個人沒有見過好的青花,是無法感知到青花的生命的。這需要情感。

我懂了,你是說畫的人把內心豐富的情感給了青花,所以青花才有了生命。

你很聰明。

蘇麗珍覺得和李先生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她不由說起自己,工作環境、周圍人的不接納,無處宣泄的情感,內心的孤寂和茫然。

李先生很少插話,隻是靜靜地聽她訴說。

蘇麗珍說,李先生,你收我做學生吧。我覺得我心裏也有好多東西要表達,又說不出來,我要是也可以用畫筆來表達就好了。

李先生沉吟了一下,說,這事不太好辦,我要和家人商量一下。

蘇麗珍隱約聽見隔壁工作室有響動,好像是有人在做事。她試探著問,是不是怕嫂子不高興?

李先生笑一笑說,那倒不是,我還是單身哩。

隔兩天蘇麗珍再去的時候,卻沒有見到李先生。不過,李先生像是知道她會去似的,囑托看店的大姐送了幅字給她。蘇麗珍回去後展開一看,四個大字——“和光同塵”,每一字都認識,合在一起卻不曉得是什麼意思了。

去問車間主任。主任平日神神叨叨的,什麼事都曉得。他拿著字看了半天,說,這句話是有很強哲理的。

蘇麗珍問,怎麼講?

主任說,你看太陽照過來的時候,空氣中會看到有好多灰塵,這句話是包含光學知識的,這就涉及到物理了……

蘇麗珍一聽,就知道他也不懂,胡編而已。收起字正想走,卻被主任拉住了。主任說,我的崽找工作要送禮,你跟李先生這麼熟,可不可以叫他送套茶具給我。他畫的青花好值錢的。實在不行,便宜點賣套給我也可以。

蘇麗珍敷衍兩句,趕緊溜了。

再去找街上的老中醫。張老先生讀過私塾,看古書,懂易經。他拿著條幅賞玩半晌,連聲讚好。他說,這是魏碑體,結構和筆法看上去天真古拙,實則下筆沉著,筆力雄健,自然天成之中更顯得意趣盎然。

蘇麗珍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張老先生說,“和光同塵”是道家的思想,老子的《道德經》上說:“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意思是說挫去鋒芒,解脫紛爭,收斂光芒,混同塵世。這其中有勸人與世無爭、隨波逐流的意思。

蘇麗珍懂了,這是李先生在婉拒她呢。她在渾濁的塵世中漂泊得太久,指望有人拉她一把,卻給李先生出了個難題,他不想傷害她,隻好用這麼一種委婉的方式來勸慰她。她不禁有幾分歡喜,又有幾分失落。

張老先生說,蘇姑娘,看你的氣色,體內有心火鬱結,最近想必失眠多夢,心事重重,你要多加調理。

蘇麗珍長長歎了口氣,聽見張老先生說,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人世間本來就沒有完美的事情。蘇姑娘,你好自為之啊!

3

蘇麗珍再去青石齋找李先生的時候,彼此就有了某種默契,似乎共享著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李先生家在外地,飲食起居都在工作室。店裏請來的大姐兼顧做飯,一日三餐都很隨意,不過是幾個家常菜,味道也很普通。蘇麗珍常常下午下班後繞道過去,幫忙打點一下。她不下廚,卻擅長煲湯。正是夏天燥熱的時候,她就著現成的簡單食材,卻煲出了許多花樣。冰糖銀耳蓮子羹、木瓜排骨湯、薏米綠豆南瓜湯、參芪泥鰍湯,每天都不一樣,既好喝,又養生。

李先生漸漸也養成了習慣,天黑前便在茶室等著。蘇麗珍來了,備好湯料上鍋燉著。湯在爐上的時候,兩人喝杯茶,說些閑話。照舊是蘇麗珍說得多,她平日滿腹的想法找不到訴說的對象。李先生是個寡言的人,正好扮演傾聽者的角色。

湯煲好了,天也黑了,蘇麗珍便告辭回家,李先生也從來不留。有時店裏的大姐覺得過意不去,還會客套一下,留蘇麗珍一起吃飯。但李先生卻從不附和,毫無留客的意思。也許是刻意想保持一點距離吧。蘇麗珍卻不介意。她反而喜歡這樣清淡一點的交往,親近又不失莊重,不會讓人覺得狎昵。

有一天,蘇麗珍去晚了。李先生一個人在茶室品茶。他笑著說,你來得剛剛好,茶過三巡,香味更覺綿長。

蘇麗珍接過茶,抿一口,果然味美甘醇。忙了一整天,喝杯茶,人覺得清爽了好多。她說,這兩天我們廠裏加班,工作量大了一半,累死了,下班回家隻想困覺。

李先生說,你本來就不應該呆在這樣的環境裏,而且,國營瓷廠的好光景恐怕也維持不了幾年了,現在都講市場競爭,你不如早點出來。

蘇麗珍說,我們廠效益蠻好的,像你這樣開個店,平日裏都是冷冷清清的,我還真為你擔心哩!

李先生笑一笑,說,你不曉得,我們做熟客的生意,接的都是大單子,店麵隻是一個展示的窗口,要真靠門麵的生意,那我們要喝西北風了。

你好歹有本事,像我這樣,出來能幹什麼呢?

你學過畫畫嗎?

在瓷廠裏做事,多少學過一點。原來我們廠美研室的老師教過我,他還誇我有悟性哩!

李先生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一個重大的決定。他說,我們的手繪青花是不外傳的,不過,我可以點撥點撥你。你這麼聰明,自己也可以領悟到很多東西。有一技傍身,將來也不至於太過淪落。

蘇麗珍又想起那句“和光同塵”。她說,不用了,不能讓你為難。我一個尋常女子,隨波逐流就好了。大家都過得去,我總不會沒有出路。

李先生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並不惱,隻笑著說,你一個尋常女子,人家說你是天上無塵的花朵呢!

人家說,誰說的?

李先生依舊笑著,不答。

他說,我們的青花和別人不一樣,是因為我們用了分水青花的技法。

分水青花,是不是在青花的料水上做文章?

是,就是根據畫麵的需要將青花料調配出多種濃淡不同的料水,在坯胎上直接作畫,由於青花濃淡的不同,形成了色彩上的不同感受,在同一筆中也能分出不同的濃淡筆韻,畫麵就顯得層次豐富,立體感強。

哦,難怪你畫的牡丹,明明都是青花,我看著卻覺得五彩繽紛,有粉紅的,有大紅的,有淺紫的,爭奇鬥豔。

這是因為我們把中國水墨畫中的“墨分五色”,用在陶瓷坯胎上了,變成了“料分五色”,在深淺濃淡中既有對比,又有和諧,體現出特有的節奏和韻律,燒製出來後就有了疏落有致、千變萬化的藝術效果。

你怎麼想得出這麼高明的東西?

青花分水的技法不是我想出來的。你應該去學一學陶瓷的曆史。自從元代始創青花之後,人們就不再追求青白瓷“如冰似玉”的效果,而是注重瓷器的繪畫裝飾。在明末的青花瓷上,就出現了嫻熟的分水技法,到清朝康熙年間,青花分水已經是青花瓷的一種典型技法了。

外麵人都說你的工藝是祖傳的?

也有一點淵源。青花分水說起來簡單,實際操作起來卻大有講究,有很多技巧。在宣紙上作畫,水墨接觸宣紙就會滲出墨韻,一筆下去,色彩層次自然呈現。而青花料一到坯胎上就是一團黑,怎麼樣出現暈染的效果,是要在實踐中不斷摸索的。我們正好在這方麵有點經驗。

蘇麗珍覺得生活像是忽然打開了一扇門,門外天朗氣清,風光無限。青花果然是有生命的,就像一個秀外慧中的古典女子,越了解,越讓人心動,越深入,越讓人沉醉。

李先生說學習青花技法要循序漸進,急不得,所以每次隻教一點,但都是些很實用的技法。譬如,畫梅花的時候采用水跡紋,一筆水和一筆水之間相互壓住一點頭,重疊的部分形成深一點的水跡紋,整枝梅花就俏拔而立了。畫瓜果蔬菜小寫意的時候,大麵積地分以淡水,在轉折處點綴一兩點最濃的色塊,整幅作品就會顯得清新、明快,富有生命力。

李先生傳授技法的時候,總是正襟危坐,像個老師傅似的一臉嚴肅。蘇麗珍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喜歡青花,是因為喜歡畫青花的人。有時候,她會故作懵懂,纏著問問題。李先生卻很少回答,隻說不要貪多求全,或是要她自己慢慢領悟,完全是嚴師的態度。

工作室對蘇麗珍來說,還是不讓進的。李先生也從來不作示範,有時候會拿著剛畫好的壺子給她講解。蘇麗珍便故意湊過去,吐氣如蘭,馨香陣陣。夏天衣衫單薄,難免會有身體上的碰觸,李先生卻仿佛沒有任何感知。有時隔壁工作室會傳來響動,有人在走來走去或是輕聲咳嗽。李先生便會趕緊起身,似乎刻意要和蘇麗珍拉開距離。

這樣一來,蘇麗珍也不曉得該怎麼辦了。她問我,我更不曉得。倒是吳警長出了個主意,說幹脆請人上門,把這層意思說破。行就行,不行就算了,省得浪費光陰。請誰去好呢?居委會的治保主任張大媽是個熱心腸,李先生是外地人,張大媽上門走訪時也幫了他們不少忙。請她去說最合適了。

張大媽果然去了。回來之後,支吾了老半天,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我們拉著她追問。她說,這種牽線搭橋的事我也做了不少,唯獨這一次,碰上了難題。我也糊塗了。

蘇麗珍問,是不是他不同意?

張大媽說,他倒沒有說不同意,隻是說怕自己配不上蘇姑娘。

怎麼說?

他說他家在鄉下,是農村人。又說自己在景德鎮落腳,人生地不熟,生活也不穩定。

那有什麼關係,我喜歡的是他的才華。

我也說了,蘇姑娘看中的是他肚裏的才,這些都不是問題,我都可以幫你應承下來。但是他還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

他說他有一個堂兄,是跟著他一起生活的。

他有堂兄嗎?我怎麼從來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