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晚上,周魚不肯過來和我們團聚,大姐建議去塘邊賞月,母親破例同意了這個看似有些浪漫的提議。明月升起來的時候,我們將果品移到船上,一槳一槳向池塘中心劃去。大家的心情看起來都不錯,母親始終微笑著,大姐二姐談論起相親的趣事,高高低低的聲音被晚風送出去很遠,說到關鍵處,忍不住笑得微波蕩漾。遠處,一兩聲短促的潑剌,漂在水麵的月亮碎了又圓,圓了又碎。父親則靠在船頭獨自咂酒,倒映在水麵上的身影有些模糊潦草——自從丟了工作後,父親變得頹廢了許多,內心似乎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苦悶。誰也沒去留意父親這些糟糕的變化,更懶得去多想。
……
在一個微雪的早晨,母親帶著我離開了家,除了一缸酒和一張字條,母親沒有再給父親留下任何東西。……你說得對,那個出門習慣戴禮帽的布匹商成為了我的繼父,我和母親從此過上了無憂的幸福生活,我的兩個姐姐也離我們不遠,她們時常過來和我們團聚,其樂融融的情景讓人覺得一切都很圓滿。我深知這種生活來之不易,不敢做半點忤逆母親意願的事情,雖然在大街上遇見某個蓄著絡腮胡的醉鬼就會想起父親的模樣,但那稍縱即逝的閃念,並不影響我一天的好心情。
時間如水一般向前緩緩流淌,二十年過去了,我已為人父,一些內心的東西在悄悄地發生變化——我想回去看看,隻是看看,內心談不上有多想念。
並沒有費多大周折我就到了,出人意料的是房屋已成葳蕤的野草所覆蓋的斷壁殘垣。我啞然了,心底有東西轟然坍塌。我忘了家鄉幾年前曾遭遇過一場地震,其時我還為父親和周魚真切擔心過,可後來……後來接踵而來的麻煩事把心底的擔心衝得一幹二淨。我滿懷懊惱和羞愧,無顏向鄰居打聽這滿眼荒蕪背後曾經驚心動魄的一幕。
離開前,我決定去看看那個池塘。
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亭亭的荷葉搖曳的茭白以及四周深翠的樹木將池塘托出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致,金色的水麵,有鴨子在嬉戲。通往小木屋的甬道上苔蘚點點,一種若有若無的酒味被風送了過來。……我的心“砰砰砰”劇烈地跳動起來,在甬道上幾欲止步。
一個佝僂著身子臉龐消瘦的老人,正靠在窗戶邊的陽光下小口小口地咂著酒,老人哆嗦的手看起來不是很靈便,稀疏枯槁的胡須上懸著幾滴閃著光芒的酒液,陽光中有微塵在輕舞。我顫聲叫了一句父親,父親緩緩抬起頭,並不感到意外,一句淡淡的“回來啦”便沒有再吭聲,仿佛是剛剛出門的兒子回來了。
我在山中木屋住了七天。這七天和父親並沒有多少語言交流。晚上父親挨上床板就鼾聲驟起,我卻在紛紛揚揚的蛙聲中無法入睡。白天,父親不斷地給我準備豐盛的飯食。他用顫巍巍的手教我在池塘邊用網兜捕魚,用蚯蚓釣黃鱔,教我割茭白挖蓮藕。最有趣的是晚上捉青蛙,那些潛伏在池塘邊的青蛙,被手電筒照見了呆呆地束手被擒。這是一段短暫而美好的時光,我沒料到在出走二十年之久後我和父親還能找到這樣一種簡單的快樂。這些日子裏我們都沒有提到母親,就像和母親在一起我們都從未提及父親。在享受池塘饋贈的那幾天,我也斷斷續續從父親口中了解了一些他們過去的生活。
其實我已經隱約猜到了,父親在我們走後也搬進了小木屋。為此他們在突如其來的地震中幸運地逃過了一劫,這似乎暗合了某種不可琢磨的命運。啞巴周魚侍奉著孤苦的父親,日子並沒有人們擔心的那樣艱難——四季變幻的池塘就像一個取之不竭的聚寶盆,足夠他們維持生計。
變故發生在我們離家後的第十七年,習慣了被人照料的父親看著臨水梳頭的周魚,忽然覺得應該給她說一樁親事。父親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周魚已近中年,兩鬢已現白發。父親為自己的自私和疏忽而愧疚,他說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周魚並不配合,父親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也許是父親曠日持久的痛苦和內疚令她感到不安,周魚最終還是答應見了幾個男人。這些男人多是本地的鰥夫,他們無一例外被周魚一腳一腳揣進池塘,望著嗆水撲騰的男人,周魚搖搖頭揚長而去。
這種惡作劇式的相親方式令人避之不及,也令父親大為惱火。
在父親準備物色新的人選之際,我的三姐周魚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周魚的失蹤幾乎擊垮了父親,他形容枯槁,整日酗酒夜歸,不止一次醉酒跌落池塘,奇怪的是每次都是有驚無險——父親每件衣褲的內側早已被周魚縫補了大塊的漂浮泡沫物。
三姐周魚去了哪裏,至今還是未解開的謎。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失足掉進了魚塘,可這是一種毫無依據的猜測,並無目擊者,再者周魚水性那麼好……除非是沉塘自殺——她是如此喜歡這個池塘。想到這種可能,我禁不住渾身顫栗起來。
我希望有個結果,讓三姐入土為安。父親並不支持,他說他在等,在他看來周魚隻是和家人一樣出了趟遠門,或者根本沒走遠就藏匿在附近,說不準哪天就會和我一樣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離開父親返城前,我雇來了幾個人和一台抽水機。天氣再好不過,抽水機突突的馬達聲打破了池塘慣有的寧靜,匍匐在草叢、睡蓮上的青蛙紛紛鑽入水中,模糊了水麵上的天光雲影。池塘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人們表情輕鬆地曆數水底下的亡人曾帶給他們的種種麻煩,也有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歎息著起了憐憫之心,他們追根溯源,將這一切不幸歸咎於酒鬼父親:若不是醉了的父親將剛出生的隻有鯉魚般大小的周魚抱起來,若不是好動的周魚從父親懷中滑落,周魚何至於會落得眼下這般境地。
我的父親沒有走出他的小木屋,我看見老人佝僂的身影不斷地在窗前晃過。
塘底的水一圈一圈瘦下去。在一陣短促的驚叫聲中,人們先是看到幾根類似肋骨的骨頭頂著零星的水草慢慢露出水麵,我心裏痛了一下,絕望地閉上眼——耳旁繼而響起一陣輕慢的喧嘩——我睜開眼,分明看見一具碩大的馬骨骼,一半陷在淤泥裏,一半向上裸露著,馬頭那黑洞洞的眼窟窿,填滿了驚恐和絕望。
責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