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回來之前,母親非常有禮貌地把布匹商送出了家門。

布匹商每次留下的布料,將大姐二姐點綴成了翩翩蝴蝶,來我們家提親的人多得踏破了門檻,他們多是本地的伐木工、貨車司機、小職員和煤礦的小老板,可母親一個也沒看上眼,她改變了主意,決意要把女兒們嫁到山外去,並將物色人選的事情托付給了布匹商。

“我不能保證你們的酒鬼父親將來不給你們製造麻煩,這對你們來說不公平。”母親說,“所以,你們走得越遠越好,我們已經受夠了。”

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了父親耳朵裏,父親卻不以為然。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女人和兒女們會離開自己,這聽起來有些荒誕滑稽。他關心的是眼前的事情——礦上那個可惡的工頭搜出了他藏在井下的酒,他發誓連瓶蓋都未曾擰開,可該死的工頭不容分說還是將他攆了出來。丟了工作,酒館又賒下了許多回酒錢,這實在讓人懊惱,他不曉得怎樣去和母親說。當然,這對母親來說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走投無路的父親悄悄拿走了母親藏在房梁吊籃裏的錢,父親這個不夠理智的行為累及了我們姐弟幾個,也令他的隱情徹底敗露。

爭吵不可避免地爆發,說是爭吵其實很勉強,自始至終都隻有母親一個人的責罵聲。母親的傷心是可想而知的,那些藏起來的錢,她是預留給某個不留情麵的債主的,還有那個有意思的布匹商,說不定哪天就會不期而至,雖然說布料是送給我們的,可多少總得給一些錢,否則她真是有些過意不去。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父親沒了工作,生活將成為令人頭疼的問題。

傷心欲絕的母親帶著我去找周魚,她已經不能容忍啞巴這種不可理喻的行為,父親丟了工作,必須有人來分擔。

“這些沒有良心的討債鬼,就曉得張嘴要吃,不曉得老娘的艱難……這日子怎麼過啊!”母親邊走邊嘮叨。她的怨言越來越多,終日愁雲籠罩,總能看見她隔著籬笆泛著眼淚和那些長於嚼舌的女人們訴說自己的不幸,回到家又厲聲地叱責著她的牛羊。

“媽,你真的會離開我們麼?”穿過陽光斑駁的竹林時,我站住了。

母親並沒有發現我沒跟上,她邊走邊說:“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這些,我已經夠難受的了。家裏已經吃不上小麵,就連薩拉家的幾個小錢也得不到啦,債主卻是越來越多,可你們的爸爸並不知道這一切。……我得盡快把你的姐姐嫁出去。否則,活著真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情。”

周魚並不在,鐵鍁釘耙和土筐等散落在坑底。四周很靜,烈日下隱約聽見地裏豆莢炸裂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空氣中飄蕩著新翻上來的泥土的味兒。我估摸周魚八成是在竹林裏睡著了,那一塊濃密的竹林是她歇息補充體力的好地方。

“周——魚——”

我沙啞的聲音像折翅的飛鳥,沒飛出多遠便前赴後繼栽倒了下來,對麵遠處竹林沒有半點動靜。

母親沉著臉從緩坡下到坑底,扛起鐵鍁釘耙拉著我往回走。在接近竹林時,我看見周魚悄無聲息一陣風似的向池塘邊跑去,那不斷擺動的雙手,使她跑起來像極了長臂猿。

漫長的雨季提前來了,周魚的池塘還未完工,繁重的家務讓她顧此失彼。接連下了幾天大雨,池塘蓄滿了雨水,岸邊還未修好的木船都漂到池塘中心去了,顯然是沒辦法繼續再挖了。周魚隻得作罷,她從薩拉家的魚塘撈來一些魚苗放入池塘,在岸邊栽上塘藕、水葫蘆和茭白。她甚至找來了許多木板和石塊,在池塘邊上搭起了一個小木屋,小木屋門口用籬笆紮起一條長長的甬道,直通竹林那邊起伏而來的大路。

每個打池塘邊路過的人,無不為啞巴“荒唐而不尋常的作品”而驚訝。有許多人不禁喜歡上了這個幽靜的所在,可以想象,來年春天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趁周魚去為薩拉家捕魚的空隙,母親和父親一同去看過那個池塘。他們站在黃昏的甬道上,打量著斜陽下金色的池塘,長時間沒有說話。父親提出要進小木屋看看,母親返身走了,她嫌裏麵陰暗潮濕。

這一天,周魚扛起了自己的鋪蓋和簡單的衣物朝池塘方向走去,沒有人知道她將要幹什麼,她總是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我跑去告訴母親。母親捅著腰眼從羊群中直起了腰身,看著周魚瘦小的身子漸漸隱入池塘邊的竹林,“讓她去吧,少了一口最好,家裏沒有多餘的糧。”

父親和母親爆發了一次最為激烈的爭吵——父親懷疑是母親趕走了周魚。母親反過來指責父親過分溺愛啞巴。父親氣咻咻地去了小木屋,沒過多久依然是一個人回來,父親說她“執拗得像一頭小母牛”。

不幸的事情像眼下冰冷的秋雨沒完沒了,布匹商卻在這樣的鬼天氣來到了我們家,他高聲叫著母親的名字,然後把馬係在楓樹上徑直進了屋,連馬背上的布料都未來得及卸下。突然來了尊貴的客人,母親慌了手腳,吩咐我去把大姐二姐尋回來,我並不情願,怏怏而去。待我轉回來時,卻在路上碰見神色慌張的母親,她說門前的白馬丟了。……這是一件很蹊蹺的事情,我離開半個時辰不到,馬就沒了蹤影,濕冷的地麵上連蹄印子都沒找到,布料卻掛在樹上。

布匹商隻有自認倒黴而沒有選擇報警,這隻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麻煩,他隻是希望趕在父親回來之前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看上去並不是很沮喪,或許從母親那得到了意外的東西,他輕鬆地和母親告別。母親一直在道歉,她甚至拿來她背著父親藏了很久的一壇老酒給了客人,也許這樣做她才會好受一些。

黴運似乎隨著漫長的雨季而結束,這個陽光久違了的日子,母親收到了兩筆彩禮。中秋後不久,大姐和二姐就嫁往山外去了。布匹商介紹的兩位外地人年紀雖然大了一點,但家境卻是殷實。大姐二姐的婚事父親一直是反對的,但女人們的堅持讓他感到自己的處境似乎有些不妙。

你是知道的,大姐二姐出嫁前的那段日子是我們姐弟幾個最快樂的時光,即將出閣的大姐二姐突然對家裏人好了起來,她們給我買來了變形金剛和鐵皮青蛙,給父母分別買了冬衣和燒酒,這是我們一直想要的東西。她們還破天荒地把之前穿過的裙子給了周魚。可周魚並不領情,我想周魚拒絕得有道理,因為你沒法想象那色彩豔麗的裙子穿在瘦小的周魚身上會是怎樣一種滑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