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魚的池塘

精彩短篇

作者:文非

那是一個陽光好得無法挑剔的早晨,我被父母的爭吵聲吵醒。

母親坐在床沿黯然垂淚,父親醒來不久,眼角凝結著一朵朵橘黃色的眼屎,濃密的絡腮胡還殘留著點滴的嘔吐物,臉膛上烏黑的煤印子並沒有蓋住他的不快。他用粗壯的雙手反枕在腦後,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屋頂。

“喝不死你,……等她們嫁出去後咱們就分開,我沒法想象和一個酒鬼過完下半輩子是怎樣一種折磨!”母親淚水洶湧,口氣決絕。

母親這句話我聽過無數遍,我相信父親也聽得耳朵起了繭,一定是不以為然了。一個人天天把一句話掛在嘴邊嘮叨,誰又會去當真呢。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老子還不稀罕!”父親有點譏誚的味道。

我對他們日複一日毫無新意的爭吵並無興趣。我爬起來趴在窗戶上,看見三姐周魚扛著鐵鍁釘耙正要出門,白亮鋒利的耙釘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幾乎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轉過身嚷了起來:

“看,她又去挖了。”

父親用手肘在床上探起了身子望了望窗外,含混不清地咕噥了一聲,隨即又躺了下去。

“你應該去阻止她。……薩拉家給的錢越來越少,再不行人家就得雇別人啦。”

母親說得沒錯,昨天薩拉家已經雇了一個黑鬼抓魚,可這家夥的水性哪裏比得上周魚,腿短脖子粗,潛下去四五回才撈到一條巴掌大的鯰魚。酷愛吃鯽魚的薩拉家的老爺子氣得拿拐杖篤篤地拄著地皮。

“隨她去吧,反正她有的是力氣。”父親咕噥了一句,翻個身又閉眼睡去。

那個大坑已經挖了好一段日子了,誰也不知道周魚要幹什麼,倒是母親給出了一個惡毒的解釋:大坑是啞巴周魚為父親準備的,父親隨時會有喝趴的可能。母親每次這樣說著的時候,父親就笑,露出一口白牙。父親根本沒有把母親的話放在心上,更沒有去阻止周魚,隻要她出門撈魚並給他換來每天的酒錢就足夠了,其它的事情由她去吧——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啞巴,你還指望她能幹些什麼更有意義的事情呢。

隔壁屋裏大姐和二姐正在為什麼東西起了爭執,聲音一聲比一聲高。母親擦幹了眼淚,丟下我和父親趕緊過去解圍。

我拎著水壺找到周魚的時候,她還在灰頭土臉地挖,像一隻勤快的土撥鼠,吃力地把挖出來的泥土一筐一筐運到很遠的山腳下。我不明白周魚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她要挖一個巨大無比的坑?

“三姐,她們都說你在做一件蠢事。”我盯著周魚的臉,語氣充滿了討好和巴結,我想證實這個坑到底和父親有沒有關係。

周魚並沒有理會我,釘耙掄得老高,一陣金屬吃土很深的鈍響不斷從坑底升起。這種聲音在夏日的晌午顯得異常沉悶,未及傳遠便被熾烈的太陽烤化了。……釘耙像是遇到了一點阻力,發出金屬與堅石鏗然碰撞的聲音。周魚停了下來,攤開滿是血泡的手掌,舔了舔幹裂的嘴。我為周魚的輕慢有些生氣——當然她對誰都這個樣子,傲慢而冷漠——我眯縫起雙眼,猶豫要不要把手中水壺給她的時候,周魚卻弓身爬上來拿過水壺喝了個精光。我的目光並沒有從周魚掛滿濁汗的臉上移開,我在等待她告訴我答案。周魚把水壺“哐當”丟在地上,張開細長的雙手箍了一個圓,然後交替前伸做了一個劃水的動作。

“池塘——”我驚叫了起來。

周魚不置可否,放棄剛剛挖掘的地方,轉身向另一個土質相對鬆軟的方向開挖。

大姐和二姐也來圍觀了,聽我說是挖池塘,她們看上去很是失望。

誰都知道,啞巴周魚是個不受歡迎的人,除了依靠長臂徒手抓魚,幾乎沒有什麼出眾的地方。令人嫌惡的是這個並不安靜的啞巴給人們製造了不少麻煩和惡作劇,人們顯然是無計可施。不過話又說回來,誰又會去和一個可惡的啞巴理論,那樣非但討不來正義,反而有失體麵,所以在遭受麻煩的時候大多數人選擇了容忍。現在,啞巴周魚要為自己挖一個巨大的池塘,這聽起來有點瘋狂,但不失為一件好事,因為人們攤上的麻煩事似乎越來越少。

眼下,那個鍋形的池塘已經比前些日子大了許多,由於池塘的一頭正處於一片山腳下的低窪地,土質相對鬆軟,且靠近河邊,池塘裏麵很快就有水滲了出來。二姐正在為紫色裙子上濺上了一點泥水而大喊大叫。周魚像是被吵煩了,擺脫了腳下泥水的糾纏,從溝渠邊扯了一把草要來替她擦洗,二姐尖叫著跳開。大姐護著自己的碎花裙笑得前仰後合——幾個小時前,她還在為沒有得到那條紫裙子而心生懊惱。

你是知道的,大姐二姐花樣翻新的裙子是那個神秘的布匹商送來的,每年夏秋兩季,戴著禮帽的布匹商來得比較勤,最近一次來是一個月前的入夏。那天,布匹商和往常一樣,“嘚嘚”地騎著馬悠悠而來,“叮鈴鈴”的鈴聲灑滿一路。他把馬拴在房前的楓樹上,隔著竹籬和母親攀談了一會兒。母親臉上始終微笑著,專心傾聽客人嘮叨他的傷心事。他說他在城裏開了爿布料店,原來一直是孩子和妻子在打理,妻子去世了,他不得不放棄悠閑的生活幫助孩子照看生意,當然他也僅僅是騎著馬給路遠的老主顧送點布料……。說完他卸下馬背上的布料,像老朋友一樣進了房間。二姐囑咐我給馬飲水,吩咐周魚去割草,隨後便和大姐迫不及待地進了屋。

那真是一匹好馬,我敢打賭你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馬,通身白亮,體格健壯,那一雙眼透出說不盡的溫順和悠遠,最有意思的是脖子上的那一串閃著光澤的銅鈴,不時發出細碎的響聲,好聽極了。我提著半桶水遠遠地站著,我擔心它粗壯的蹄子把我的腦門踢開花。

“它早就把你當做朋友啦,勇敢點小夥子!”布匹商站在窗前雙手抱胸微笑地看著我。我壯著膽子把水桶放在馬跟前,趁它嗞嗞飲水的當兒,我摸了摸它的後臀,摸出一手的光滑。我有些得意地扭過頭,布匹商卻離開了窗前正和母親聊天,大姐和二姐則在一旁挑選布料。布匹商“嘎嘣嘎嘣”地咬著紅薯片,笑眯眯地盯著母親的臉,那樣子看上去並不像妻子死了不久的男人。母親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慌慌張張把一瓶羊奶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