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嘹亮
精彩短篇
作者:淩可新
1
和別的地方一樣,我們跳鎮當然也是有貓的。
我們跳鎮的貓同樣也分兩個種類,野貓以及家貓。而實際上,它們並無本質上的區別。就如河裏的水和塘裏的水。不同之處在於,河裏的水可以潺潺流動,而塘裏的水則基本不能。具體到貓這裏,河裏的水好比野貓,塘裏的水則是家貓了。
但是現在,在春天裏,這些流竄在跳鎮夜色裏的貓們,它們爭先恐後叫春的聲音,沒有誰能夠分辨出哪一聲屬於野貓,哪一聲屬於家貓。從人家的貓道或者牆頭鑽躍出來的貓,和從野外紛紛趕來參與叫春的貓,它們此起彼伏的叫聲混跡在一起,給了春天的跳鎮一道獨特的風景,使這些夜晚也跟著跳動和驚悚起來。也就是說,貓們婉轉的尖利的,甚至無比痛楚或者歡悅的叫聲,讓跳鎮直接墜入不安的深淵,把夜晚逼進一個又一個死胡同。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貓們不會無緣無故地叫。它們白天不叫。白天它們安安靜靜地蜷縮在某一處休息,養精蓄銳。家貓往往臥在主人的炕頭或者炕梢,閉著眼睛,有滋有味地打呼嚕——人們說貓在念經,說貓都信佛。但貓們每每都要捕捉殘害鼠類,甚至鳥雀。而佛是不能輕易殺生的,連一隻蚊子也不能。
家貓們回歸各家各戶後,野貓也一一找尋一處人類足跡輕易不到的角落,隱蔽起自己。至於野貓信不信佛,念不念經,就不得而知了。
這是白天。夜幕剛剛降下來後的一段時間裏,貓也不叫。換一句話說,前半夜貓們基本不叫。它們在夜色掩護下無聲無息地活動。它們像一道道黑色閃電,飛快劃過夜行者麵前。偶爾它們停止下來,夜行者則有可能看到兩枚發出冷光的東西。那是貓在用它的眼睛看你。一瞥之後,如果你不是一隻鼠,或者一隻不幸墮地的鳥類,不能給它們以食用的快感,這冷光就一閃而逝了。
也有在前半夜叫的貓,但罕見。這都是些剛出道的生手,不懂得貓界法則,隻想隨心所欲地抒發它那童男或者童女的懵懂情懷,然後活生生墮入情網。
這樣的生手,一般都會得到及時的製止和糾正。真正有經驗的成熟同類,這時會一下跳出來,怒氣衝衝地斥道,媽媽的,懂不懂社會秩序呀你這個小娘養的!不懂?不懂你回去問問你那不成器的娘,讓它教幾手你再出來混江湖。不然,我這就掐死你這有娘養沒娘教的東西!
剛出道的立時就蔫了,把長長尖利的叫春化作和風細雨,下麵的一聲喵就溫柔萬端百轉千回了。有長者風度的老貓也把怒氣消解於無形,叮囑道,好生記著吧小貝,那樣叫得過了子時。子時前這世界是人家兩條腿走路的。雖說咱登屋爬樹,總能踩在他們人類的頭頂上走路,可到了咱還得趴人家腳底下睡覺,聞人家的腳丫縫裏散發出來的臭味不是?至於過了子時麼,人類都一頭鑽進各自夢裏,花天酒地燈紅酒綠了,咱們的好時候才真正翩翩而來了呢。到那時,犬馬聲色,蠅營狗苟,你就好好地來吧。沒有誰去管你。
這當然是經驗之談,是貓們千百年來於種種悲慘教訓的絲繭中抽扯出來的寶貴思想財富之線。如果貓們不恪守相關法則,不分晝夜黑白地亂來,隻怕早就被一腳踹翻,打掃到曆史垃圾堆裏去了。所以古人說,人有人道,貓有貓道,這話肯定正確。
在跳鎮人眼裏,貓是一種絕不可少的動物。貓對人的依戀情結,貓生動美妙的形象,都讓人喜歡不已。在任何一個地方,貓都是唯一被允許和人共同生活居住在一起的動物。貓可以隨時隨地跳到人們的炕上,可以鑽進人的被窩裏。
狗雖然號稱忠臣,但它卻享受不到這種待遇。它隻能蹲在地上,眼巴巴看著高高坐在炕頭上的貓。
所以貓們總是自我感覺良好。
當然野生的貓例外。
野生的貓可憐。它們原先一般都有家,可它們不討主人喜歡,主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把它們趕出家門,或者它們本身就有著某種缺點和毛病。它們無家可歸,流浪就成了它們與家貓截然不同的歸宿。
也有的貓,生性喜歡過野外生活。它們與家分手,是因為它們厭惡了家,厭惡了爾虞吾詐道貌岸然的人類。它們覺得大自然才是更好的去處。
這樣的貓,那高傲是在骨子裏的。這樣出走的貓,可能一生一世也不會再踏進村莊半步。
但向人類獻媚,應該是絕大多數貓的天性。
人類喜歡獻媚的貓。他們把它攬在懷裏,把它舉到頭頂。他們甚至懷抱著貓嗬斥著狗。而實際上狗忠心耿耿。當貓在主人懷裏衝著狗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的時候,狗是怎樣想的我們就不知道了。不過,有誰去關注這些呢?
2
我們跳鎮曾經經曆過一段非凡的好時光。那時人們喜歡跳躍著走路,把自己像駝鳥一樣在地麵上跳來跳去,從中獲取巨大的快感和幸福。後來一個前來掛職的登城人高仁用他自己的生命,把跳鎮人的這種美妙而悠久的習慣給擊打得稀裏嘩啦,跳鎮一下子就成了平庸之地,從此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絕望中的跳鎮人紛紛自殺,上吊、喝農藥、跳水井,甚至跑到登城政府的大門口去撞從裏麵開出來的汽車。事後據估計,因此而減去的人口占總人口數的百分之十一點六七。
既然生活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那就找尋一些與黑暗有關的事物來做做吧。比如我們瘋狂做愛,隻要夜色一來臨,我們就不約而同關上門,一絲不掛地在屋子裏大呼小叫。我們把一個晚上的做愛次數記錄下來,抽空與別人交流。結果有人竟然能夠做到十二次之多,平均一個時辰兩次。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成績,如果申報一項世界性紀錄,應該是足夠了。
隻是做愛需要精力和時間。尤其是精力。所以沒過多久,跳鎮的男人就深刻地厭惡了做愛。我們有氣無力地排列到街道的牆底下曬太陽,一個個麵黃肌瘦,皮膚鬆弛,頭頂光禿,甚至連眼珠都不大會轉動了,跟生了鏽一樣。女人則正好相反,一個個麵若桃花,精神抖擻,春光明媚。隻是她們比較理解自己的男人,知道再這樣下去,跳鎮就會隻剩下了女人和老人孩子。她們不能過於逼迫我們繼續努力,慢慢地就承擔了各種形式的勞動和生產,把田地播種了,管理了,收割了。同時,在閑暇時節,也結伴蝴蝶般飛到登城去。至於去那裏做了什麼,或者不做什麼,跳鎮的男人就不知道了。就算是我們想知道,以我們現有體力和精力,也無法跟蹤到登城去。
我們就隻好把眼睛轉向其它的地方。
這樣,我們就發現了一種原本被忽略了的事物。
就是貓。
其實跳鎮的貓始終生活在我們身邊和周圍,隻是不幸被忽略了。以前我們有許多別的事情可做,有許多別的樂趣可以尋找,現在,坐在牆根底下有氣無力呻吟著的跳鎮男人的目光顯然被貓的身影吸引住了。我們猛然發現,貓多麼像從前的我們啊!貓走路雖然並不刻意跳躍,但貓們的輕捷卻有目共睹。尤其它們上樹,或者跳上高高的牆頭,以及從高高的房頂跳下來的英姿,那簡直就是從前的我們!
跳鎮人一下子就愛上了貓。
於是大家紛紛把貓從原先不起眼的地方請出來,給予它們最好待遇。於是,每一家每一戶都養起了貓。這樣,沒幾年,跳鎮貓的數量就達到了近萬隻。到了晚上,尤其午夜之後,跳鎮大街小巷幾乎到處都是貓們妙曼的身影。
與此相一致的是,自從貓被突出出來,跳鎮的男人們也慢慢從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解脫了出來,看上去和別的地方的男人差不多少了。我們麵不黃了,肌不瘦了,皮膚也逐漸有了光澤,眼睛也可以隨心所欲地轉動了,也有力氣參加各種勞動和生產甚至做愛了。
我們跳鎮的男人們堅定不移地認為這一切改變都是貓帶來的。也就是說,是我們突然愛上的貓給我們帶來了好運。因此,為了使貓們在我們跳鎮生活得更好,更加無憂無慮,我們就不約而同把各自豢養的狗給處理掉了。因為誰都知道,貓和狗是天生仇敵。狗無時不想著把貓置於死地而後快。我們跳鎮可以沒有狗,但怎麼可以沒有貓呢?
後來登城的街麵上流行著一本叫做《狗圖騰》的書,跳鎮的某些人讀了以後,非常生氣地把書搜羅起來,一把火給焚燒掉了,憤怒地說,盡扯驢雞巴蛋,狗怎麼會是什麼圖騰?就是過去說的龍圖騰,那也是扯驢雞巴蛋。準確地說,應該是貓圖騰。隻有貓才是我們崇拜的對象呢!
因此我們決定請一位作家回來,專門為我們寫作一本名叫《貓圖騰》的書。隻是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作家,另外也不知道請一位作家需要花費多少錢,寫一本書要費掉多少紙張和墨水。這些屬於文化範疇的東西我們都不懂,就隻好把所有熱情全部投入到貓的身上去。
所以在我們跳鎮,貓是唯一可以真正高高在我們上麵的動物。別的動物都不行。甚至連在天空中飛來飛去的鳥兒也不行。
既然已經說到了鳥兒,還可以往下多說幾句。本來鳥兒是可以在跳鎮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繼續生活的。比如喜鵲吧,它們可以在我們的樹上壘窩並且生兒育女,可以在我們的屋子上麵飛過去,可以衝著我們叫。喜鵲屬於吉祥性質的鳥類,我們喜歡它不知喜歡了多少年了。但是,因為現在我們看到它竟然膽敢比貓飛得還要高,而且連助跑都不用,直接就飛起來了。我們的貓呢,雖然可以爬到樹上去,但它們無法達到喜鵲的高度。於是我們出離憤怒了。我們跳鎮人開始屠殺喜鵲。我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工具,有的爬到樹上,把喜鵲壘的窩給捅下來,把喜鵲下的蛋一枚一枚捏碎。有的自製出弓和箭來,用它來射擊站在樹枝上或者在天空飛著的喜鵲。有的則用彈弓射擊。還有的幹脆違反上級政府關於嚴禁非法持有槍支彈藥的規定,偷偷從黑社會那裏購買了準確度比較高的槍支,專門用來射殺它們。沒多久,跳鎮上空就沒有任何一隻喜鵲膽敢再出來飛翔了。
對付喜鵲的手法對別的鳥兒同樣管用。跳鎮人僅僅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徹底幹淨地消滅了包括喜鵲、麻雀、臘嘴、野雞、燕子、鵪鶉等等在內的鳥類,甚至還包括隻在夏天一季出現的蟬,使得我們跳鎮再也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夠飛(包括跳)得比貓還要高了。
盡管一直沒有一本叫《貓圖騰》的書出現,但貓在我們跳鎮,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圖騰。如果你來跳鎮,看到一隻貓而不予理會,不給它讓路,跳鎮的人就會憤怒,群起而攻之,譴責你的無禮和無知。如果你不服氣或者反駁,你的黴運就飛快來到了。你不被扁得頭破血流鼻青眼腫,我們肯定不會放你出去的。而且在跳鎮,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同情你的行為,我們中間脾氣比較好的人,會認真跟你說,日後再來跳鎮,你先想想你在家裏是怎樣對待你祖宗的。我們會說,在跳鎮,貓就基本上等同於我們的祖宗。
還有一點也應該提到。就是在我們跳鎮,賣得最好的年畫都與貓有關。隻要年畫的主人公是貓,不管白貓還是黑貓,甚至黃貓、黑白相間的貓,隻要是貓,我們都會搶購一空。這樣就導致了一個奇特的現象,每年年底,就會有幾個後背背著大包小包、麵目陌生的人來到跳鎮,他們手裏亮著一幅或者兩幅不等的年畫,挨家挨戶敲門,他們連語言都省略了,直接把手裏的年畫亮出來。這時這家開門的主人眼睛就亮亮的跟通了電的燈泡一般,飛快而恭敬地把年畫接過來,從兜裏摸出一張鈔票,塞進你手裏。如果你感覺這張鈔票麵值大了些,想再找零,這開門的人會狠狠瞪你一眼,把門砰地關上去。後來敲門人就再也不找零了,即使他接到的是一張目前最大麵值的鈔票,也同樣大模大樣地揣進懷裏,然後去敲隔壁的門。
所以每年年底,都會有人因為這個在跳鎮發上一筆財。他們當然不敢把這個經驗透露出去,因為一旦明年別人捷足先登了,他就不會像是白撈一樣在跳鎮發財了。
後來,因為這個關係,不僅是跳鎮自己的貓,甚至周圍村鎮甚至連登城的貓,都主動搬遷到我們跳鎮來生活了。跳鎮的貓數量最多的時候,人均兩三隻。這樣,有人幹脆就提議,把跳鎮的名字給修改一下,不叫跳鎮了,直接就叫貓鎮好了。當然修改一個鎮子的名字是件非常麻煩的事情,這個提議據說去年夏天就已經提上去了。冬天的時候跳鎮的官員曾經就此舉行過全鎮公決,結果是,百分之百的人同意。回收的公決票中,沒有人在反對一欄上打勾。因此,我們跳鎮人相信,地球上很快就會沒有了跳鎮,取而代之的當然是貓鎮了。
我們都在充滿信心中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3
在我們跳鎮,有一些貓的知名度相當高。高到跳鎮男女老少都認識的程度。比如說李喜全家的貓吧,它是跳鎮公認的個頭最大的。李喜全曾用過去慣用的杆秤稱過一回,結果正麵十斤的衡度根本就不夠使用,換到秤的反麵,也就是從十斤開始的那一麵,才弄清楚了重量。十二斤六兩七錢。李喜全的老婆周梅英說,之所以稱了十二斤六兩七錢,是因為剛好那天大黑胃口不大好,進食少了些,否則至少應該有十三斤重。
我們都記得宋朝年間五鼠鬧東京時,把這五隻老鼠降服了的那隻著名的貓,體重也不過八斤三兩。而那時的秤是十六兩製,八斤是沒錯,剩下的三兩就要打個折扣了。有人算計了一下,剩下的三兩,隻相當於現在的一點八七五兩。這說明那隻曆史上最著名的貓,也不過折合現在的八斤一兩八錢七五。而這樣體重的貓在我們跳鎮比比皆是。
大黑是李喜全家貓的名字。跳鎮的貓都有自己的名字。有的叫小花,有的叫小黃,有的叫大牛,有的叫小毛,還有的叫老虎,甚至叫蒼蠅、蛤蟆,多啦。李喜全在跳鎮本來並沒有什麼知名度,可是因為大黑,就跟著有了知名度。一提起大黑,人們就會說,它爹叫李喜全啊。或者提到李喜全,就會說,噢,你說的是大黑它爹啊。總之李喜全跟著大黑沾足了光,有時候本來誰因為別的事情要惡狠狠扁李喜全一頓,但隻要他一說我是大黑的爹,或者說大黑是我兒子,那個要扁他的人就把已經伸出來的拳頭收縮回去了,憤怒的臉色也唰地一下溫柔起來,說,算了算了,既然你有那麼個好兒子,老子就不扁你了。
這種事情多了。都說誰家要是有一隻有名氣的貓,那簡直比養幾個閨女兒子還管用。
因為這個明顯的原因,李喜全對大黑好得不得了。大黑提高了他的威信,讓他脫穎而出了。在去年年初他所在的街道主任選舉中,李喜全申報了一個副主任的職位。本來他沒有資格參加,因為候選人名單是由跳鎮政府提供的。但因為李喜全有個大黑,結果他竟然就當選了。雖說副主任沒有特別待遇,連個副股級都算不上,但起碼也是個官兒。日後再碰到他,一般的會喊他一聲李副主任。而且在家裏,老婆周梅英也是一口一個主任稱呼他。爽快得很。
李喜全感激大黑,對大黑比對兒子李用力還要親。吃飯的時候專門給大黑設置一個座位,專門放一隻盤子在桌子上。大黑呢,也不客氣,跳上椅子,把雙手往桌子上麵一搭,吃起來跟人似的,嘴裏吧嗒有聲。
大黑具有非常良好的生活習慣,就是白天在家裏老老實實睡覺,晚上則緩緩出門。但它總是過了十點鍾才出去,天亮前一定回來。回來了先趴在李喜全腳下迷糊一會兒,然後爬起來伸個懶腰,洗洗臉吃早飯。吃過了,回去繼續睡覺。中午飯做好了,再起來洗洗臉吃中午飯,吃飽了,繼續睡覺。晚飯也是如此。大黑比較注重晚飯的質量。晚飯一定要有魚,而且必須是登城海裏出產的魚,池塘裏河溝裏生長的淡水魚不吃,連聞一下都不肯。李喜全知道大黑嫌淡水魚腥味不足,不能充分體現出魚的本質。大黑晚飯吃得比前麵兩頓要多出好些,這樣晚上活動起來才有精神和力量,才會生龍活虎、一覽眾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