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婆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從這個岸邊到另一處岸邊……”

對方說:“看你潘婆說的……”

“怎麼?我說錯了?”

對方啞了。他沒話反駁,他知道自己一說,潘婆就說你沒去過那地方你怎麼知道?誰也沒去過。如果人家說潘婆你難道去過?潘婆就似是而非的說一句,那是個好地方。人家不說了。

潘婆就滔滔不絕,她描繪“那地方”,說黃泉路,說路上開著的彼岸花。潘婆說:“那花隻見花不見葉,一朵一個顏色,懸著飄著……”

傷兵聽著聽著就聽入了迷,他們沒聽人說過這些。屋裏果然安靜許多,沒了哭叫,傷痛的士兵也隻輕輕那麼哼了。

“花像流水,河裏流的不是水是花,你們誰看過?”潘婆說,大家往她臉上看,那表情好像她真的親臨其境過。

流著流著就彙到一處了,不是河了,是一片大湖,湖麵上滿是五顏六色的花,花會漾上來,成了彩雲……那些彩雲簇擁了那條路,人就在彩雲裏遊走……”

“嘖嘖……”有人嘖著。

有人急於想聽下去,但潘婆說:“明天說明天說,我得織布去了,我出來歇歇的,時間到了……”

王坪的人發現這幾天潘婆老往病房裏跑。萬小坎問潘婆:“潘婆,我看你老去那棚寮了……”

潘婆說:“我去那有事。”

“去那地方有什麼事喲?”

“重要事!”

萬小坎就被勾起了好奇,不僅他,王坪的人多少都勾起了好奇。沒事的時候也往棚寮裏去。

傷兵們有了許多猜側,也就有了許多話題。他們說難道潘婆真的去過那地方?說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說,那肯定去過,有人說,她胡編哩,也有人說潘婆是仙姑轉世吧?

“就是就是!我看是何仙姑轉世!”有人嚷嚷了。

潘婆再來時,有人就問:“潘婆,你是仙姑轉世吧?”

潘婆抿一下嘴,潘婆不說。潘婆接著說“那地方”。

“誰說那地方黑哩,誰說那地方處身一桶漆裏?”潘婆朝坐著躺著的那些傷兵說。傷兵們互相看著,誰也沒說過這話呀,誰說過?

潘婆說:“那地方也不黑,那地方放五彩的光,山很安靜,水很安靜……”

潘婆描繪死亡,把死說成去個地方,輕鬆得好像一次可意的旅行。她說往黃泉路上走,走走你就看見一樹。那棵很大的樹,一棵樹就罩住了整個村子。那有間屋子是你的去處,是你另一個家喲。那個家可能很簡陋,你別看簡陋喲,可是一定整潔……屋是石頭壘的。四麵牆上都開有小窗,窗是木窗,窗台上放著紅紅的紅苕和南瓜,金黃的是柿子喲,也有紅,紅得耀眼睛,那是幹椒,一串串掛著石頭牆上,紫的當然是茄子,有不大不小的院子,用鬆板做的籬笆。院裏有石凳石椅,你隨時可以坐在那喝茶……花繞蜂飛,鮮豔包圍著小屋,有風掠過,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那地方沒有白天和黑夜,所以,天沒有黑也沒有白。人呢,凡間人叫那是鬼,可陰間人還是自己當作人……在那人隻是一個隨心所遇的影子,見風變成風,見水變成水,見花變成花,見樹變成樹……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也沒有痛,也沒有苦……你想就是,那是個什麼地方?……

傷兵聽得入了迷,萬小坎他們聽得也入了迷。

有人反映到徐敬乾那,徐敬乾覺得有點那個,他去聽了一回,幾次想打斷潘婆的話,但看看當時大家投入的表情,忍住了。

“你看她跟傷兵說這個……”徐敬乾是總醫院的黨代表,他留過蘇,是徹底的惟物主義者。他把潘婆在棚寮裏說的做的點滴不漏地告訴首長。

首長說:“潘婆為什麼跟傷兵們說這些?”

徐敬乾說:“我問過她,她說他聽到棚寮裏老有哭聲,她說她不想聽那些哭聲她跟他們說這些……”

“那後來效果怎麼樣?”

“哭聲真就少了……”

“那就是了……”

“可這是封建迷信那一套,紅軍不信這些……”

首長當時沒說什麼,徐敬乾老看首長的表情,但看不出什麼。潘婆的言行讓他困惑有些日子,他想從首長那得到點撥,但首長好像還想讓他困惑下去。對此徐敬乾也很疑惑,摸不透首長此刻心裏是怎麼樣的。

他們進了屋,首長來王坪總要召集大家開個會,不是通報外麵的軍情,就是調研醫院的問題。徐敬乾說了很多,醫官馬洪也說了很多。首長說:“你們的工作很努力,一切都很好。醫院在短時期和條件有限的情況下,能把工作做到這種程度,你們付出了很多。後方有所保障,前方的將士就更有信心了……”

然後,首長說到潘婆,他問大家:“潘婆為什麼要這麼做?”

有人說:“潘婆想要少些哭聲……”

首長繼續問:“為什麼會有哭聲,為什麼潘婆那麼做會讓那地方少了許多哭聲?”

沒人接話,他們都在想,是呀,為什麼呢?

首長說:“是我們工作上的欠缺,我們一直以為醫院就是救治傷病,隻是注重傷兵的身體,沒有注意到傷病員的心理。一個女人,卻敏感到了這一點,也用她的方式在幫著傷兵,也幫著醫院……雖然那種方式有點古老,所涉及的內容有迷信色彩,但實際的作用在其它方麵,是種心理救治……”

徐敬乾想,首長是這麼想的,首長到底是首長,比我們看得透,想得深。

首長說:“為什麼會有哭聲,為什麼不是笑聲?我們要想一想……王坪是個特殊的地方,應該有笑聲……”

笑在王坪很重要,這事甚至驚動了首長。

首長隔一些日子會來王坪看看,醫院對於一支軍隊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個部門。他惦著,怕出個什麼問題。對這的工作,他得常關注。醫院若出問題是大問題,有時決定了戰爭的勝敗。

首長又來了王坪,他到處走了走,去了醫院的每個角落,覺得一切都還挺好。可想想,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什麼地方不對勁呢?想了很久,終想出來了,是周邊的氛圍。一切都很好,可是怎麼氛圍不對?那些陽光少年,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華裏,怎麼一個個臉上蒙了米口袋?一層厚厚的灰。這樣子,對他們的成長不利的喲。還有那些傷員,身體受了傷,心情不能陰鬱喲,不能整天呆在這種沒笑的灰灰氣氛中呀,對身體康複有百害無一利。

“要有笑臉。”首長對徐敬乾說。

“可臉長在人家身上,他們不笑怎麼辦?”徐敬乾說。

“要想辦法呀。”

“我想過了,我動員大家唱歌,他們不唱。”

“總會有辦法的。”首長說。

是因為要引來笑,首長專門給徐敬乾有過交代,一定要成立劇社,一定要排出節目,一定要好好給傷員們演出,這也是醫院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首長說,潘婆這麼個女人都注意到的事,我們為什麼一直沒注意呢?醫院不僅治療肉體的傷,更應該注重傷員的心理上的傷。首長說。

首長說:“醫院要有自己的劇社,唱歌跳舞演文明戲,既可以活躍氣氛,也可以教育大家,尤其是那些俘虜傷兵。”

徐敬乾做黨代表,也管了後勤,一直也是夜校的校長兼先生,現在卻成天琢磨建劇社的事。他想,要建劇社,首先要挑選能歌善舞的人才。他想了想,醫院這裏有上千號人,唱歌跳舞的人才肯定是不缺的。就是平常不唱不跳也難說有潛在的才能,隻是沒被挖掘出來。尤其是那些娃兒妹娃兒,他們正是能唱會跳的年紀,應該找得出“人才”。

可大家都不肯開這個口,這裏開口是指唱歌。也許平常也唱歌的,但氣氛使然,歌隻在肚子裏唱不在口上唱,歌不出口,那怎麼辯得出好壞高低?

徐敬乾想來想去想出個主意,再上課時,他說上堂音樂課。

“什麼叫音樂課?”

“就是教大家唱歌子。”

“哦?!哦?!”大家覺得這事有些意外。

徐敬乾也挑了一晚上歌子,先是選了《拉把胡琴唱給白軍聽》,覺得這歌說唱味濃,政治味也濃。又選了《消滅劉湘作戰歌》,也覺得不妥,這是戰鬥進行曲,豪邁是豪邁,但屬於直了噪子吼的那種,聽不出唱歌技巧。想想,就選了《八月桂花遍地香》中的主調。

《八月桂花遍地香》是紅軍劇社一直演的一出歌劇,從鄂豫皖就一直演著,深受軍民喜歡。且這歌是民歌,曲調好,也是抒情歌子,能唱出情緒聽了也不乏味。

那天夜裏,傷員們聽得衛校的大教室裏歌聲響起,他們覺得很詫異,他們互相看了看,輕傷的說看看去。重傷員起不了身,但可以聽,他們支了耳朵聽。

支了耳朵聽的還有潘婆,潘婆在黑暗中織著繃帶,全王坪也許全通江隻有她不用亮燈黑燈瞎火能織布。這是功夫,不是三天兩天能學到的技藝。潘婆晚上閑了沒事,就會坐在織機邊從容地織一會兒布。突然那夜有人唱起了歌。王坪的夜很靜,沒了白天的喧囂。白天打鐵的聲音鑿木的聲音搗藥碾藥的聲音尤其是傷兵手術時的號叫聲音此起彼伏,難得有個清靜時刻。隻有到夜裏,王坪除了蛙蟲喋噪和貓頭鷹的號啼及遠處的狼嚎,就沒有別的聲音了。所以,衛校那邊傳來的歌聲,清新悅耳。

潘婆想,你們唱你們唱去,她依然摸黑織著她的布。

責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