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就作答:“這也不算什麼,你知道嗎?潘婆五十多歲的人了,一直孤寡了過日子,那性格難免有點怪怪。”
外來的人就說:“原來如此噢。”
“但她人是好人。所以,那怪怪性格不算什麼,你別惹著她就是。”
說得外來的人毛骨悚然,遠遠地躲了潘婆那身影,潘婆也不在乎,她不想和陌生人來往。
潘婆不愛和人交往,我行我素,但她卻很喜歡淩照照。
是淩照照長得乖巧?看護隊織布隊洗衣隊……清一色都是妹娃兒,許多妹娃兒都長得乖巧呀,可好像都挨過潘婆的罵。
是淩照照布織得好?那就更說不上了,淩照照在招呼隊,還兼了洗衣隊的活。傷員一多,就忙得陀螺似的,坐在織機前的機會少,都說業精於勤,你沒多少時間坐織機前那學織布能學出名堂?
那是兩個人沾親帶故?更是不可能的事。
找不出個什麼原因,反正好像就是淩照照沒被潘婆罵過甚至連臉色也沒給過。找不出原因人們背後的說法就多了,當然隻能是背後,沒人敢把那些話當了潘婆的麵說,甚至不敢把話傳給潘婆聽。王坪傷兵多,重傷的輕傷的不重不輕的傷員都得待在那養傷,你想就是,人躺在那甚至動都不能大動,就是能動也走不出王坪這片個山窩窩,人能不煩不悶嗎?人能不無聊嗎?就想有些新鮮的獵奇的讓人遐想聯翩的什麼事情說說,也想有什麼讓舌根嚼嚼,尤其是愛嚼舌根的幾個。人偏生就有生來舌頭癢的,愛嚼嚼舌根,嚼出的話也無傷大雅,為什麼不嚼嚼呢?
“是不是她先前有過個女兒長得和淩照照像。”有人說。
“我看有可能。”聽的人說。
“要不就是有個妹妹小時和淩照照一個樣……”
“難說難說……”
他們作了無數猜想,就有無數想象,覺得潘婆先前有過個女兒長得和淩照照像這個更靠譜。然後就都興味盎然地繞了這個“話題”添油加醋,他們把兩個人的經曆編了一套又一套,編出無數故事來,煞有其事。
有人有意無意傳了一句兩句到潘婆耳邊,他們想試探這些故事的真偽。潘婆不可能不聽到些零星的東西,但她沒動靜,依然先前那樣。
潘婆沒有風吹草動,那些好事者就覺得那一切是真的。
萬小坎來王坪後,也在潘婆那得到青睞。
那天新來的幾個娃兒去織布廠幫了搬東西,幾個人完事後喝水,潘婆走了過來,潘婆不摸別人頭,單摸萬小坎的頭。萬小坎以為那個老女人是欣賞他的頭發。他跟潘婆說:“是我師傅幫我剃的,我師傅的手藝。”
潘婆說:“你師傅是誰喲?”
萬小坎說:“我是胡泊萬的徒弟。”
潘婆說:“蝴師傅呀我曉得喲。”然後又補了一句“蝴蝶的蝴……”她沒有笑,她隻補了這麼一句。
人們也大眼小眼地互相看看,大惑不解一臉的疑雲密布。
難道潘婆還有個兒子長得像萬小坎?難道……
他們又有了許多想象,但想來想去,越來越不清晰,越來越覺得不可思議。他們還是挖空心思處心積慮地想。
有人突然一拍膝蓋說:“哦哦!我明白了!”
旁人說:“你明白個什麼?”
那人說:“潘婆怕是想給淩照照物色個人,給自己找個好郎婿喲。”
這麼一說,竟然有人應和了,“就是就是……”他們說。
然後,說說話題就移到了萬小坎和淩照照身上。
“天般地設的一對喲……”有人說。
“是喲是喲。”有人說。
議論就多了,就像大雨天山裏的水,粗粗細細在大壑小溝裏流了淌了,有一些就流入萬小坎他們的耳朵,也流入淩照照的耳朵。但就是好像沒有點滴流入潘婆的耳朵。對這點,王坪的這些愛嚼舌根愛聽閑言碎語和傳聞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不相信,他們覺得是潘婆裝出來的。於是察顏觀色,可看不出什麼。他們要的就是當事人有點反應,尤其是過激反應,可潘婆萬小坎淩照照相安無事。
當然,那些耳根癢的舌根癢的都沒什麼惡意,睜大了眼睛掏淨了耳朵沒看見什麼沒聽見什麼也就安分了。
五
潘婆有把桃木的梳子,看去有些年頭了,木梳深黑油亮,木梳的兩頭分別雕有龍和鳳。這種木梳一般是大戶人家嫁妝裏的一種,始用於洞房,新婚日子裏梳頭,龍鳳呈祥。潘婆沒結過婚,誰也弄不清楚她怎麼會有這麼一把木梳。有人由這把梳子猜想潘婆出身名門大戶。但一把木梳不足以說明什麼。也許人家從別處得到這麼一把木梳,也許人家潘婆喜歡這種木梳花大價錢買來的也不一定。反正奇怪是一回事,木梳的存在是另一回事。
大家對潘婆本來就感覺神秘,猜想頗多,多一把木梳的想象並沒有什麼。
潘婆不管那些,隻要是晴好天氣,每天早上或者黃昏收工之後,潘婆端一把竹椅坐在牆跟下梳頭,她表情安祥,旁若無人,梳得細致而從容,好像那不是梳頭,好像是進行著某種儀式。她似乎想把這種儀式做得很別致很燦爛。選擇那麼個時候還有那麼個位置,肯定是潘婆深思熟慮的結果是刻意所為。早上,紅紅的日頭從東麵躍起,往那麵老牆和潘婆的臉和身子抹上微紅,尤其是那頭烏黑頭發,在晨曦更加顯眼,散亂中有一種神秘,梳理間有一種優雅。而黃昏時正好相反,坐姿雖然依舊,但情景卻不一樣。昏黃的光照映著另外半邊身子和臉,那把木梳和頭發也似乎一成不變,但意境卻不一樣。散亂中有一種灰暗,梳理間有一種憂鬱。
沒人能勸她放棄清晨和傍晚對那束頭發的擺弄,那種從容的梳理細致的收拾。隻有風雨霜雪惡劣天氣,潘婆才無奈地在屋裏草草梳理,陰雨風雪的日子裏,坐在織機前的潘婆誰都覺得少去幾分容光。
潘婆很講究梳頭,潘婆當然把那把梳子視作至寶。很少有人能從潘婆那拿到那把梳子,更不要說在手裏把玩了。
那把木梳和潘婆一樣神秘。
六
紅軍醫院做手術麻醉藥一直是個煩惱的事,白軍封鎖,尤其軍火藥品相關的物資,紅軍更是難弄到。傷兵做手術,一般都用的自己熬製的中藥。但中藥用在麻醉上有個量的問題,用多了一睡不醒也是常有的事。有的傷員說我用我用,有的知道那種可能出現的後果,堅決不用,說拿那根木棍給我吧。醫院備有筷子長短拇指粗細的幾根棍棍,手術時就橫穿在傷員的口裏,用繩從後腦地方牢牢綁住。就那麼動刀手術,傷兵疼痛難當,卻叫不出聲。一場手術下來,棍棍上滿是牙印,也有直接就把棍棍咬斷了的,當然,也有不願意綁棍棍的,那就必定會有慘叫,那聲音瘮人。
然後,就傳染似的引發一些哭聲。
潘婆總是在號哭暴漾的當機出現在那些棚寮裏。傷兵們還是哭,此起彼伏,他們並不在意一個繃了臉的婆娘出現在視線裏。他們對於潘婆的到來視而不見。
潘婆依然不笑,但她說話心平氣和。她問的是繃帶的事,阿紅要給傷兵診傷,叫看護小心地解開那傷兵的繃帶。潘婆就問:“這布好用嗎?”
傷兵是個四十多歲男人,傷看去並不重,笑笑著說:“好用不好用誰都不願意用呀。”
看護說:“潘婆,這布用作紗布可惜了。”
潘婆說:“起秀看你說的,救人命哩,哪地方用了有這種用場功德高?”
然後潘婆就給人端茶遞水。看護說:“潘婆,這是我做的活,你去忙你的。”
潘婆說:“我忙過了,我想跟他們說說話。”
人家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潘婆回了一句:“不是說話的地方是哭的地方?”
醫官馬洪說:“想哭就讓他們哭哭……他們身上傷痛,心上不好過……”
潘婆嘴唇抿了一下,說:“他們身上傷痛,心上不好過就是要跟他們說話,尤其心上不好過那是被東西堵了塞了。話是流水,說說就大水衝了那些東西……”
醫官馬洪不知道潘婆抿嘴實際上是對人笑,潘婆對醫官馬洪笑了一下,她很少對人笑。但醫官馬洪不知道。他隻知道,有些時候說說話,確實能讓人解除痛苦忘卻憂煩,這對治病確有好處,但要看話題喲但要看說些什麼喲。
潘婆平時話不多,說話也硬聲硬氣,初初接觸,聽她的話總是不舒服,想說什麼也沒法說,如鯁在喉。醫官馬洪就不喜歡聽潘婆說話。其實潘婆的話一次兩次是有點硬有點說不上什麼中聽。但聽得多了,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什麼,大家都能容忍。有的不僅容忍,還很願意聽潘婆說話。當然,醫官馬洪很忙,他忙得幾乎沒說話的時間,他當然沒法“習慣”。
潘婆跟傷兵們聊天,心平氣和,和藹可親,與平常迥然不同。她的聊天還真緩解了棚寮裏那些沉鬱。傷兵們愛跟潘婆說話,其實不要說養傷的人,你個健康的人躺在床上整天呆在那試試?有人跟你吵架你都願意。整天呆在床上守著頭頂的一片茅草屋頂多無聊?
所以,傷兵愛跟潘婆說話。
有一天潘婆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那幾天我聽到你們哭……”
傷兵說:“整天看著閻王在門口招手,整天有人活了抬進來橫了抬出去抬去了大城寨,人心上就塞滿了亂草,就想哭……”
潘婆說:“就是怕死嘛……我知道你們不是怕痛,是怕死。”
“你看潘婆你說的,世上誰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