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我接到了襄南市委市政府的招商邀請函。作為省內知名企業豐潤集團的老總,我每年不知道要接到多少這樣的函件。我大多沒有興趣。沒有那麼多的精力,也沒有那麼多的投資意願。但這一次不同。我是在一位分管工業的副省長的辦公室裏接到這份邀請函的。襄南市的市長當麵邀請我,副省長當麵囑咐,周總經理可要到襄南去看一看囉,襄南的投資環境是不錯的。我當即答應下來,一定要到襄南去學習取經。副省長的麵子可不能不給。

既然決定要去,就一定要作好投資意向的準備。何況,有了副省長的麵子,這次到襄南怎麼都有一些榮歸故裏的意味。我希望和李孟陽一起去,最好能一起商量一下怎麼去,去了幹些什麼?

我到江南一個著名的電影拍攝基地去找李孟陽。他正在這裏租借場地拍攝一部環保影片,據說要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裏。

我在一棟寫字樓裏找到他的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和一個女人伏在寫字台上,好像共同研究一份什麼文件。我側眼一看,就看見看文件的隻是那女人一人。他則低頭玩弄著那女人雪白的酥胸前斜掛著的一隻玉墜。他們兩人都那麼專注,以至於我走到他們麵前他們都沒有察覺。那女人我認識,是集團總部的辦公室副主任田襄。一個頗有風韻的三十歲左右的美女。她是我親自從一個普通文員逐步提拔起來的,聰明伶俐有頭腦,給我出了不少好點子。這次李孟陽說拍電影缺少人手,指名要帶走田襄。理由是公司裏就這麼一個中層幹部懂藝術。是的,田襄確實多次主持公司的企業文化活動,也算是懂藝術吧。我同意了。李孟陽正當的用人要求我沒法去阻止。但是沒有想到李孟陽竟然對她打起了主意。我再能容忍也不能容忍看見李孟陽褻玩我身邊的女人。但我依然不動聲色,隻是加重了腳步。

他們兩個驚覺,抬起頭來。田襄臉一紅和我打了一個招呼,說道,周總來了。就退出了辦公室。

李孟陽則毫無愧色故作驚奇地問,咦,你怎麼來了?

我沒好氣地說,我要到襄南去,特地來和你說一聲。

去幹什麼?李孟陽不動聲色地遞給我一杯水。

我惡向膽邊生,你李孟陽可以一個又一個地去找新人,我為什麼就不能去訪一訪我的故舊?我淡淡地說,去考察一個項目。

你一個人?

是的。

什麼時候去?

馬上。

那要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

不必再知會他什麼了。副省長什麼的也沒有必要告訴他了。他也未必想知道。更沒必要邀請他一起去了。他的興趣現在隻有電影和女人。

襄南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們對我的到來傾注了極大的熱誠。在他們眼裏,我畢竟是副省長介紹過來的企業家。我得到了高規格的接待,市政府唯一一個女性副秘書長——黃秘專程陪伴我。市長親自向我介紹了襄南良好的招商引資環境。拿出了他們認為最好的淡水產品深加工項目供我挑選。提出了稅費減免,土地出讓金優惠等優待條件。我一激動就表示了我有意在襄南投資的意願。襄南市委市政府立即決定召開全市幹部大會來對我表示歡迎。

我雖然見過一些世麵,但這種專門為我量身打造的陣勢還是第一次見到。走上主席台,麵對台下襄南方方麵麵的頭頭腦腦的熱烈鼓掌,我表態近期就要在襄南上項目,將來還要把產業逐步向襄南轉移。我要為我的第二故鄉的經濟建設貢獻自己的力量。

我的發言當然獲得了滿堂彩。那天晚上襄南市的主要領導宴請了我。我喝得有些高了。黃秘親自送我到襄南賓館去休息。

我雖頭腦暈暈乎乎,還是記得向她提了一個要求,我想到南灣去看一看。

黃秘說,您安心休息,都安排好了,明天一早我就親自陪您一起去。

原來這些人真的做足了功課,他們就是衝著我曾下放到襄南來的。

在雍容華貴的總統套房,我睡不著覺。同樣是場麵宏大,同樣是氣氛熱烈,四十年前我下放到襄南時的情境竟然同眼下頗有幾分相似。看來不論是正確還是錯誤的決定總要受到激情的感染。

一九六六年,我即將初中畢業。應接不暇的各類新生事物不斷地滿足著我們的好奇心。突然一下子就不上學了。突然一下子就可以寫老師的大字報了,甚至批鬥校長和老師了。突然一下子就上街遊行了,破四舊,抄走資派的家了。我當然是跟隨著童建柱。他是那種所謂根正苗紅的紅五類。他父親是部隊幹部。他們家住在大院裏。作為幹部子弟,他常穿一身大半新的綠軍裝出入大院,顯得威武又時髦。他從小就是我們街上這一幫小屁孩崇拜的偶像。他大我三歲,即將高中畢業。在學校,他是學生團組織的負責人。他注定了要成為這場運動的一個基層組織者和領導者。我雖然隻是初中生,但也是班幹部。我得以時時刻刻在他的領導下工作。童建柱講話有一個特點。他不光是引用最高領導人的最新指示,還常常為這些指示在馬恩列斯的原著中找到依據。我當然不知道他引用的對不對,但既然所有的革命領袖都是這麼說的,那就一定是對的。童建柱也就一定是對的。童建柱說,我們的行動是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們是在捍衛我們的紅色江山永不變色。我從他的話裏意識到我們紅衛兵造反的必要性和嚴肅性,覺得自己剛開始的好奇心是幼稚可笑的,是小資產階級狂熱性的表現。

童建柱當然不是永遠這麼一本正經。他在組織大串聯的時候表現出了多方麵的領導才能。

在去井岡山的路上,他把所有人分成宣傳組、後勤組、衝鋒組、政工組,讓每個人都各司其職。我當然是最積極的宣傳隊員。一路上他和我領著大夥兒編快板,拉歌,加油鼓勁兒。

那天晚上,我們就露天野營於黃洋界。大家要體驗紅軍戰士不怕苦不怕死的戰鬥精神。也許是白天太累,汗水流得太多,我竟然發起了高燒。聽到我的呻吟後,童建柱和李孟陽在另外兩個女生的協助下背起我就走,趕往十幾裏外的茨坪醫院。李孟陽提出要換一換他時他也不幹。他背著我氣喘籲籲,大步流星地在山路上跋涉的時候,我先是有些羞澀。他不斷地叮囑我摟住他的肩膀以免滑下去。我後來竟有些享受,私下裏巴不得這條羊腸小道再長一些就好了。

盡管事後大夥兒都說這是革命戰友之間應有的關心和愛護,但依然有人竊竊私語,認為我和童建柱之間是不是有了點什麼。事實上我內心裏也確實有了點什麼。我巴不得每天都看到他,遇事總喜歡向他討個主意。他呢,也總有和我說不完的話。

我真正的糾結是在大串聯結束以後。那時候已經複課鬧革命了。我和肖曉麗這些初中畢業生被要求重新上學,童建柱他們那些高中已經畢業的紅衛兵卻大都無所事事。當然,童建柱本人作為小有名氣的紅衛兵領袖是被結合進了學校領導班子的。但課是複不了了的。經曆了那麼多風雨的我們哪能再在教室裏坐下來?被鬥得惶惶不可終日的老師們再也不知道要教給我們什麼了。

偉人適時地發出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下放農村?我也下放?下放到哪裏?和誰一起去?我在等待有人給我拿主意。我的普通工人出身的父母拿不出什麼主意。看到我在外麵風風火火,他們認為他們的女兒已經足夠成熟。

我能夠等待的隻有童建柱。童建柱在一天下午找到了我們家。我們一起到解放公園去散步。我和他在蘇軍烈士墓前站下來。我問他,關於下放農村,你決定了嗎?

他點頭說道,我決定了,你呢?

我說,我肯定是跟著你。

童建柱說,我正是來和你說這件事的。昨天,我和我爸媽商量了。你知道我爸媽嗎?

我說,知道,他們是部隊的首長。

你不知道的是他們都是抗戰時期奔赴延安的知識青年。昨天,我爸對我說,你們紅衛兵造反鬧革命都已經一二年了,但你們不要做口頭革命派。你們應該參加國家建設。想想我和你媽年輕的時候是憑著一腔熱血自覺地奔赴延安,投身抗日。你們現在有偉大領袖專門為你們指引了方向,你們沒有理由不聽從黨的召喚。我媽也說,看你們在城裏無所事事,讓國家養著你們,你們就心安理得嗎?我覺得我爸媽說得很有道理。

你看,童建柱一邊說,一邊指著蘇軍烈士墓,這些國際主義戰士,當年斯大林一聲令下,他們就獻身於我國的抗日事業,他們的精神確實值得我們學習。

我說,我們確實不能做口頭革命派,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

童建柱說,我們到江漢平原去。那裏雖然落後,卻是魚米之鄉。我們去那裏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作出我們自己的一份貢獻。

那天臨別之前,在我的提議下,我們花了一塊錢在蘇軍烈士墓前留影一張,以紀念我們作出這個有重大意義的人生決定。

其實,在回家的路上,我滿腦子都在幻想我和童建柱在一起過集體生活的場景。我其實什麼也想象不出,隻是無端地覺得興奮,感到得意。

過了兩天,李孟陽找到我。他也是來和我一起商量今後的打算的。他的父親已經被打倒,但依然有他父親的戰友張羅著讓他去部隊當兵。

李孟陽說他來征求我的意見。

我說,當兵很好呀,這當然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李孟陽有些委屈地說,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嗎?

我這才記起,文革以來,李孟陽確實也是和我們同處一個團隊的。他言語不多,倒是時時處處跟著我,生怕我會吃什麼虧似的。

我說,我是要到襄南插隊去的,這一次,我們恐怕要分開了。

李孟陽說,為什麼要分開?你去插隊,我當然也去插隊。

你不去當兵了?

不去了,我也要響應黨的號召,到國家最需要我們的地方去。

他的話又讓我熱血沸騰起來。我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了李孟陽的手,歡迎啊歡迎。

最激動人心的一刻是市革委會召開的全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誓師大會。那一天,人民廣場紅旗招展,鑼鼓喧天。那種聲勢浩大的場景我以後再也不曾遇見過。市革委會的全體領導,全市各界的代表都來為我們送行,加油鼓勁。市主要領導作報告。童建柱代表全市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然後,我們一撥一撥身背行李在歌聲和口號聲中登上彩車,奔赴全省各地農村。

到了襄南,我又發現了我的同班同學肖曉麗。她為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堅決要求下放農村。我覺得我真是來到了一個革命大家庭裏,還會有更多令人興奮的事在等著我們。我堅信,我們是胸懷一個共同的遠大目標,走在建設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

我一直鬧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如火的熱情開始降溫,開始冷卻,直到最後走向反麵。興許是環境過於惡劣,身體過於勞累。南灣本是圍墾起來的湖區。從城裏來的我們和當地的農民一樣,沒有拿出什麼戰天鬥地的新花樣,同樣隻能土裏刨食。而那些諸如薅草、耘田、播種、施肥的農活不僅肮髒而繁重,而且需要技巧。我們缺少那份耐心,也缺少那份體力。還有就是當地農民對我們的態度。他們當然談不上對我們進行什麼再教育,有的隻是對我們的鄙視。我們的不會勞動,我們的城裏的生活習慣被他們認為是好逸惡勞。而且,我們還被認為和他們爭食。南灣本來就人多田少,來了我們十個知青,糧食就更緊張了。村裏人對我們敬而遠之。

當地人中隻有田芳梅喜歡和我們在一起。她是回鄉知青,也在市裏上了一年多中學,被村裏安排和我們一起勞動。也許是她對我們到來的好奇心始終沒有減退,她幾乎成了我們知青和村裏人之間的一座橋梁。傳遞相互之間的信息,傳授她剛學會的農活技巧,告知我們民風民俗,甚至閑暇的時候和我們一起談天說地。當然,這一切都隻是表麵現象。直到我們陸續回城以後,回過頭來,我們才發現,她這麼做大多數時候是為了童建柱。她喜歡和他在一起。而在當時,我們竟然全都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

應該說,最初我們對農村還是保持了某種熱情的,勞動雖苦雖累,心中雖也不時有所埋怨,但童建柱不時組織的政治學習卻總是能按捺住各種不良的苗頭。還有我們對豐收的渴望。最起碼我個人對自己的勞動成果充滿了期待。但不久,我們就有了泡沫破滅的感覺。

臘月二十這天南灣村分紅。我們早早地來到隊部準備拿了錢以後就集體請假買車票回家過年。在寒風中,我們好不容易等來了大隊會計拿出一白一紅兩張大紙貼在隊部外麵的牆壁上。上麵用墨筆抄好了賬目。紅紙上是進錢戶,白紙上是超支戶。南灣村當年的工價是四毛二分錢,比上一年的五毛六分有較大幅度的下降。賬目上說,今年年成與去年相仿,工價下降的主要原因是村裏增加了十個知青吃飯。知青中的進錢戶隻有童建柱和肖曉麗兩個人。童建柱進錢三十多元,肖曉麗則隻有區區五元錢。其他人則都是超支戶。我也是超支戶,雖然隻是超支三元多,但總是上了白榜。我心裏很不舒服。李孟陽則超支五十多元,是知青中超支最多的一個。

看了榜,童建柱組織了全體知青的政治學習。無非是學習語錄,學習兩報一刊社論。各自檢討自己的勞動態度和勞動紀律。大家例行公事,依次發言。不料,最後一個發言的李孟陽突然說,我就搞不懂了,我們來到南灣連自己都養不活,超支,還被農民說成是工價下降的主要原因,這算是接受哪門子的再教育?

大家一下子沉默了。連童建柱也一下子噎住了。要在往日,李孟陽的話是有攻擊知識青年政策的嫌疑的。那是要犯大錯誤的,必然要全體共誅之,全體共討之。但這一次,最後隻是由童建柱悶聲悶氣地總結道,我們還是要多在我們自身上找原因。政治學習也就匆匆結束了。

來年開春,南灣村組建文藝宣傳隊,知青們爭先恐後地報名。所有人都美其名曰是為了更好地完成上級交給的政治任務。後來隻有我和會拉小提琴的李孟陽入選。大家都明白,參加文藝宣傳隊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既免了身體的勞累,又能拿到最高的工分,政治上還有好名聲,何樂而不為呢?我進了文藝宣傳隊,感到的是幸運,是得意。剛剛下放到農村的那種高漲的熱情到此煙消雲散了。

在陪同我去南灣之前,黃秘對我說,周總,你三十多年以來第一次重回故地,也許下麵的幹部想見一見你呢。我知道她是在試探我,看我是否喜歡排場,她好提前作安排。還有什麼樣的排場比得過全市幹部歡迎大會?

我對她說,我這是純私人性質的探訪,不需要驚動任何人。

她說,我明白了。遲疑了一下,她又說,那您還需不需要見到什麼人呢?

田芳梅,南灣村的田芳梅。我衝口而出。

行,沒問題。她接著就打開了電話。

我知道她在安排布置,就對她表示了感謝。

我們兩個人坐上市政府專門安排的一輛越野車出發。一路上,女副秘書長都在介紹南灣的情況,曆史的沿革,改革開放以來的各種變化,今後的發展大遠景。我則欣賞車窗外的風景,漠漠的水田,遠近綠蔭掩映的村落。這些和三十多年前並無二致。但公路上飛馳的都是載重的貨車和豪華氣派的小臥車。這表明現代化並沒有把這裏遺忘。黃秘還特意提起一些襄南的名人,似乎要拉近我和襄南的距離。可惜我都不甚了了。

我後來問她,知道一個叫童建柱的人嗎?

她說,聽說過,是南灣的一個下鄉知青,後來在勞動中死去了。

我又問,他死了,市裏給過他什麼說法沒有?

黃秘抱歉地笑笑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但緊接著她又說,這個知青就是您要見到的那個田芳梅的丈夫啊,一個下鄉知青,娶了一個鄉下姑娘,真的是做到了紮根農村一輩子,無論怎麼說,都是很了不起的。

看來精明的黃秘是做足了功課的。見我不置可否,黃秘又說,這田芳梅一定也有過人之處,一個農村姑娘怎麼就能吸引住一個省城的知青連城也不想回就心甘情願地守著她呢?

我尷尬地笑了笑,心裏有些隱隱作痛,覺得黃秘說得並不完全對,但又找不到可以辯駁之處。

這是第二個這麼認識童建柱的人。興許大部分人就是這麼認識他的。第一個這麼說的是肖曉麗。她是在一次拜訪我和李孟陽的時候說出這話來的。肖曉麗本人年輕時過得不是很順。她回城後被安排在一個街道辦的工廠。結婚不久就離了婚。後來廠子也垮掉了。她靠祖上傳下來的幾間門麵過活。這讓她有了更多的空閑時間,也讓她有了後來和李孟陽發生那檔子事的機會。

那次肖曉麗劈頭就說,報告給你們一個不幸的消息。

什麼消息?我和李孟陽同聲問道。

童建柱死了。

我和李孟陽吃了一驚。啊?怎麼死的?

聽說是耕田的時候死的。

耕田還可以死人?累死的?

我們三個人誰都不能回答自己的疑問。隻是不約而同地感慨。肖曉麗後來就說,不知那個鄉下姑娘田芳梅有什麼好?童建柱一定要在鄉下守著她。然後肖曉麗就開始嘲笑我,說我那時候死心眼偏偏看上了童建柱,不料人家心裏早有人了。我擔心李孟陽會不高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料李孟陽說,肖曉麗,難道你那時就沒有追求過童建柱?

肖曉麗並不顯尷尬,是啊,我們幾個女知青哪一個不喜歡童建柱呢?他當時在我們心目中簡直就是英雄的化身。

我仔細想想覺得肖曉麗的話很是。年輕時的想法嘛,很正常。然後我們幾個人開始做飯,不再提童建柱。是啊,那時,我和李孟陽還住在筒子樓裏。我們的事業還八字沒有一撇。雙方的老人需要我們照顧,孩子的學業讓我們揪心,我們在生活的重壓下掙紮,已經管不了天荒地老的英雄情結了。

越野車停在了村口。我原以為馬上會有成群的孩子圍上來撫摸擺弄這輛豪華的坐騎,但沒有。連行人也看不見幾個。隻有一家小賣部前閑散地坐著幾個人,都是中老年婦女。我對黃秘說我要到村裏去走一走,她答應了。她則走到小賣部那邊去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去打聽童建柱和田芳梅的事了。

村子裏大都蓋起來樓房,村裏的主要幹道也變成了柏油路,再不似三十多年前那樣泥濘難行。我依然能辨別得出大體方位。我記得我們知青宿舍是在村子的另一頭,離村民們有一段距離。宿舍前應該有一個煤渣碾就的小禾場。上麵被我們畫了白油漆線。這樣,我們既可以用它來打場,也可以用它來打排球、羽毛球。沿途我都沒有看見什麼人。遇見一兩個也是和我擦肩而過,沒人認識我。更沒有人對我這個衣著光鮮的來客感興趣。聽到的最多的是劈劈啪啪的麻將聲。

走到村子盡頭,那片禾場居然還在,而且被人擴大並被築成水泥地麵,隻是沒有了那些球場白線。禾場前是那棟早已破敗不堪的知青宿舍,所有的房間都沒有了門,沒有了窗戶。房間裏則滿是雜草,腐爛的樹枝,間或可以看見廢棄的鏽蝕的農具。我勉強圍著整棟房子轉了一圈,生怕一不小心踩到蛇和蟾蜍。臨路邊的山牆上倒是用白石灰粉出一長溜,上麵用紅油漆顯目地寫著一條標語:少生孩子多養豬。仔細辨認,那裏壓住的正是另一條字跡漫漶的標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我正暗生感慨,黃秘在身後叫我。她說,我剛到南灣村村委會去過,因為怕打擾您,就沒叫村裏的人跟過來。

我說,你去找田芳梅了嗎?

黃秘說,知道市裏要來人,村委會早就去過她家告訴過她有人要來看她。隻是田芳梅平時就不願意見什麼人,村幹部和她平時也說不上什麼話。他們說她一個人住在田湖邊的舊房子裏,村裏搞新農村建設給她重新劃了宅基地,她也不要。不建新房也不搬家。她和村裏的人,甚至她自己的親戚都不大往來。

我說,田芳梅確定是住在田湖邊嗎?

黃秘說,是的,村幹部都這麼說的。

我說,我一個人去湖邊找她就行,煩你到村委會去等等我。

黃秘說,行嗎?

我說,行的,一定行的。

我再次和黃秘分手,按照自己大致的印象向村外走去。走出村尾,田湖就浩渺在眼前。墨綠的殘荷和灰白的葦花縈繞著湖堤向兩邊延伸。微風吹過,水波輕揚。放眼望去,波光粼粼的遠方竟與天際相接。一切都與三十多年前的記憶毫無二致。近岸處,那棵大槐樹仍然亭亭如傘蓋。隻是樹後,兀立了三間陳舊的瓦房,倒和這古樹相約為伴。這一定就是田芳梅的家了。

我走近前去,這房子和普通農家沒什麼兩樣。前麵是禾場,一張舊彩條塑料布鋪在地上,曬著剛剛打下來的黃豆。旁邊遊弋的幾隻雞竟也不去啄食黃豆。沒上過油漆的兩扇大門虛掩著。我站在台階上,叫了兩聲,屋裏有人嗎?沒有人應聲。看來主人並不在家。我又從屋側繞到屋後,那裏是幾畦整齊的菜地,種植著時令菜蔬。但菜地正中央卻兀立起一個碩大的墳包。

我沿著小徑緊走幾步,一眼就看見了墓碑上的兩行大字:先夫童建柱之墓,妻田芳梅泣立。碑上還有一行小字,想必是童建柱的生卒年限。我突然有些心悸,又踉蹌了幾步,手扶著墓碑倚坐在基座上。無數個青年童建柱的影子在我腦海裏翻騰,他們有的在演講,有的在歌唱,有的在閱讀,有的在宣誓,有的在跋涉……這些影像最後重疊成為一個頭戴一頂草帽,身穿一件印有“青年先鋒”字樣的白色背心,肩扛一把鐵鍬的童建柱。是的,這就是三十多年以來一直出現在我夢境裏的那個活生生的童建柱。

我想起了童建柱肩扛一把鐵鍬的緣由。那次年終分紅,知青們大都超支,還被村裏人認為是當年工價下降的主要原因,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火,但卻不知道如何發泄。過年回村以後,童建柱很沉默。我們知道他是在思索改變現狀的方法。他老是在料峭的寒風中沿著田塍、湖邊轉悠。那時候在以糧為綱思想的統領下,能夠想到的辦法很少。村裏多出去幾個人搞副業也有搞資本主義尾巴之嫌。平日裏多有知青提出能不能到田湖裏摸魚踩藕的建議,甚至有人還提出過搞水產養殖。這些現在看來再正常不過的意見當時都是見光死。沒有誰想去當一個樹黑旗的反麵典型。

一天夜裏,童建柱突然召集我們全體知青開會。這次會議開始時隻學習了一條最簡短的語錄,人定勝天。童建柱接著就談起了他的想法,圍墾田湖。

童建柱的話一出口,會場就一片議論紛紛。圍湖造田確實是解決南灣村人多地少老大難問題的一個好辦法。但,那是多大的一件事啊。就憑我們這群毛頭小夥子?由於是正式開會,更難聽的話童建柱當然沒有聽到。

童建柱讓大家先議論了一會兒,他才開始作總結。童建柱說,我其實明白大家的意思,的確,我們會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環境惡劣,缺乏機械,條件太差,連人力都不夠。但是,我們忘記了我們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初衷了嗎?我們不是要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嗎?我們不是要戰天鬥地紮深根嗎?現在,我們暫且把這崇高的理想放一放,先想辦法把我們自身養活再說。難道我們忘記了毛主席的教導,保存自己,消滅敵人嗎?即使我們今天還身處城市,我們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依然是生存。要改變世界,首先要改變我們自己。我們隻能在改變自己的同時才能改變世界。不就是客觀條件有限嗎?隻要我們有大無畏的革命精神,率先行動起來,我相信南灣村的革命群眾會大力支持我們,公社、市裏的領導會大力支持我們。偌大一個新中國都被我們的先輩建立起來了,何況我們隻是改造一個小小的田湖呢?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親口去嚐一嚐。讓我們來嚐一嚐,試一試,看看我們是不是口頭革命派,看看我們是不是真能辦一點什麼事。

童建柱的話一下子把圍湖造田從基本的生計問題提高到了政治的高度,立馬就引得群情激昂,大家紛紛表態說,對,我們試一試,我們不當口頭革命派。我們這群知識青年在這次會上形成的共識被童建柱寫成一份請戰書提交到大隊黨支部、公社革委會直至市革委會,理所當然得到了各級領導的讚揚和支持。市知青辦還特地為我們南灣知青點調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公社革委會也安排機耕站派一輛東方紅履帶式拖拉機協助工作。

田湖的圍湖造田工程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場麵。南灣村的男女老少都被動員起來了。現場總是紅旗招展,機器轟鳴。肩挑手提的人們來來往往,勞動的號子此起彼伏。為此,村裏還設立了公共食堂。大家一起勞動,一起生活。臨時廣播站適時報告勞動進度,鼓勵先進,批評後進。我們文藝宣傳隊時不時前來慰問演出。整個村子真有那麼一股革命大家庭大幹快上的勁頭。童建柱不僅參與工程的設計、指揮,還隨時衝鋒在第一線。割葦子、劃蒿排、排水、築堤、清除淤泥、機耕。每一道工序都少不了他的身影。省報發表的長篇通訊把童建柱樹立為知識青年的楷模。我們打心眼裏服氣。

田湖被南灣村人圍出一角。村裏增加了耕地近千畝。這近千畝地當年就收獲了一季水稻。豐收了,村民們笑了。因為參加工程建設,南灣村知青點被襄南市授予“戰天鬥地先進集體”的光榮稱號。絕大部分知青也被評為了各級的先進個人。到了年底分紅,知青們都成了進錢戶。村裏還特地為我們加了餐。我們喜氣洋洋地揣著自己掙來的票子回家過年。

也許是再也沒有了那種熱火朝天的氣氛,也許是那些和土地打交道的勞累更為刻骨銘心,一旦回到了正常的生產勞動,單調的日複一日就開始令人生厭,更何況這種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是一個盡頭。隻有童建柱依然不厭其煩。他對那塊圍起來的湖田情有獨鍾。耕田、插秧、施肥、收割,他總是在這塊土地上勞作。跟在他後麵的永遠是田芳梅。與其說他們是一種勞動協作,倒不如說田芳梅就是童建柱的影子。也許他們的感情就是在這種協作中產生的吧。童建柱的變化是巨大的。從一個白裏透紅的城市知青變成了一個皮膚黧黑臉色紫紅的鄉下漢子。而他那頭戴草帽,身穿背心,雙臂肌肉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形象從此在我腦海裏定格。

我正沉浸在我自己營造的悲涼之中,屋前禾場上傳來了黃秘的聲音,周總,周總,你在嗎?

我起身理理頭發整整衣服應道,我在呢。

我從屋後走出來,大槐樹下站著黃秘和一個挎著一隻空竹籃的上了年紀的農婦。見我愕然,黃秘介紹說,她就是田芳梅。她到鄉裏市場上去賣雞蛋,從村委會經過,我就陪著她一起回來了。

那農婦放下竹籃,一步一步向我走來。她依然那麼黑,臉上已是溝壑縱橫,唯獨腳步依然穩健有力。她真是田芳梅。

田芳梅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潔心姐,真是你嗎?

我說,是我,我來看你來了。

我就知道,潔心姐不會忘了我們,隻是我的建柱哥早就已經沒了。

我輕輕地安慰著她。她慢慢地止住了哽咽,一邊說我們屋裏坐一邊拉著我推開了大門。

我一抬頭就看見了堂前正中央懸掛著童建柱的遺像。那照片雖然已經泛黃,但照片中的童建柱卻依然年輕,帥氣,英姿颯爽。正是我頭腦中固有的形象。隻是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略帶有一些睥睨嘲諷的意味,讓我有些無地自容。

黃秘似乎覺出了一點什麼,說道,我們就到場院裏去坐吧,那裏寬敞些。

我們從屋裏搬了一張小桌,幾把椅子擺放在大槐樹下。田芳梅提來茶壺捧出花生、瓜子招待我們。

吹拂著輕柔的湖風,我們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田芳梅說,潔心姐,我在電視上看見過你,沒想到你和孟陽哥幹出了那麼大的事業。

我謙虛著。黃秘給田芳梅介紹著我名下的企業狀況。田芳梅頻頻點頭。我問道,芳梅,你過得怎麼樣?

她一笑,我還能怎麼樣,她一指眼前浩渺的田湖說,就守著這片湖唄。

我望一望湖麵,突然覺得少了點什麼。我問道,田呢?我們開墾的那片湖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