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芳梅又是一笑,後來又退田還湖了。簡單得很,挖掉了我們築起來的那道新堤,重新放水,就又變成了一片汪洋了。
我說,為什麼會這樣?
黃秘略帶一些歉意的說,是為了生態平衡,也是為了發展多種養殖的需要。
田芳梅說,再過個幾年,也許就沒人記得這裏還曾有過上千畝的良田了。隻有我是忘不了的,我的建柱哥就死在這裏。
我實在忍不住,就問道,芳梅,童建柱到底是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太簡單了,我建柱哥把這片湖田當成了他一生的事業。公社、市裏多次要調他出去工作,他都沒有答應。你們都走後,他和我結了婚。他說如果一個人一生有一個一千畝田的事業也就足夠了。對於大隊來說,這一千畝的湖田當然是一根強有力的支柱,但也是一個負擔。你知道湖田雖然高產,卻極難耕作。因為圍湖時淤泥是沒有清理幹淨的,而且還有曆史上留下來的大大小小的藕坑,所以耕田和插秧最難。土地過於柔軟,耕田時容易翻得過深,弄得人困牛乏,不僅活兒幹不出來,有時甚至還會出危險。插秧則弄不清深淺,要麼過淺,秧苗會漂在水上,要麼過深,秧苗會被水淹沒。湖田過去一直由知青耕作,雖然不斷有知青離開,大隊裏也在不斷補充人手,建柱哥卻總是一馬當先。那台手扶拖拉機也隻有他一人會操作。
出事的那天建柱哥在耘田。傍晚的時候,已經接近尾聲,整塊湖田被耙耘得如明鏡般光滑。我在旁邊的秧苗田裏扯秧紮捆,準備第二天開始插秧。已從村裏育紅園放學的香妮兒則在湖岸上摘野花兒玩耍。建柱哥就剩下最後這塊刀把地沒有耘完。就在這兒,田芳梅說著站了起來,指一指大槐樹下的一角湖麵,正像一把菜刀的刀把。
田芳梅接著說,建柱哥趕著牛拉著耙滑進了這裏。我紮好最後一捆秧苗洗了手站在岸上看著他。突然就聽到撲通一聲。我抬頭一看,原來是耕牛陷進了一個藕坑。忙亂之中建柱哥被牛猛力一帶滑下了木耙。我急得叫他,馬上回到木耙上麵去。建柱哥一定是想救下那頭耕牛。他不上耙反而向牛緊走了兩步。不料,他自己也陷進了另一個藕坑。我又叫道,趕快爬到牛背上去!這時,建柱哥已陷入齊腰深的淤泥裏。他依言向耕牛身邊劃拉了兩下,沒有任何作用。淤泥過於粘稠。建柱哥過於疲乏。他的身體一個勁兒地往下陷。我站在岸上幹著急,大喊救命,眼睜睜地看著淤泥淹沒了他的脖項。眼看就要淹沒他的頭頂。我無計可施,慌慌忙忙奔回村裏叫人。等我帶著人搬著梯子,長篙和漿盆再次來到湖邊,湖田裏已沒有了我建柱哥的身影。牛也不見了。隻有那木耙被牛身帶著斜插在水麵。水麵平滑如鏡,就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好一會兒,大家才七手八腳把建柱哥從淤泥裏挖出來。他早已沒有了呼吸,泥塑的一般。我抱著香妮兒放聲大哭,不停地叫著我建柱哥的名字。他卻再也不應聲了。
說到這裏,田芳梅停了下來,我們都不說話。我以為田芳梅會哭出聲來,心裏準備著安慰的話。不料,田芳梅淡然一笑,說道,就是這樣,我的建柱哥走了。
我問,後來怎麼了?
田芳梅說,後來沒怎麼。大隊向上報告了這事,意思是想為建柱哥爭取一個政治上的榮譽,也給我們娘兒倆爭取一點經濟上的撫恤。後來上頭說了,童建柱這事說到底是一場事故。這事要在以前,倒是可以大力宣傳的。但現在知青都已回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肯定也是一場錯誤的運動。現在需要的是改革開放的排頭兵。當然,具體到童建柱本人,他到底是因工死亡,所以必要的撫恤還是要給的。
我問,怎麼個撫恤法?
田芳梅說,建柱哥的喪葬費是公家出的。大家把那頭牛挖出來殺了賣肉,買了棺材,就把建柱哥安葬在了我家的後院。喏,剛才你都看見了。公社還定了一個標準,由民政部門每月補助我家八塊錢,村裏每年多分給我家三百斤糧食,作為給香妮兒的撫養費。後來分田到戶,不再分糧食,村裏就再折點兒錢。不要小看了這些錢和糧食,我就是靠著它們把香妮兒養大的。
田芳梅說完又停了下來。我看著她的臉,她居然有些欣慰有些自得。我又轉過去看黃秘。她倒是略顯尷尬,臉上紅白不定。
見我們都不作聲,田芳梅又說,我建柱哥真是個有才有德的人,又會寫文章,又會作報告,又會耕田打耙。我敢說,我們南灣,也許我們全襄南都再也找不到這麼一個人來。建柱哥雖然和我結婚隻有四年,他死時香妮兒也才隻有三歲,那卻是我這一生過得最安逸的四年。他知熱知冷,曉得疼人。白天我們下田比著幹活,晚上回家他洗衣我做飯,一起逗弄香妮兒,給她講故事。唉,這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
說到這裏,田芳梅臉上又漾出了略帶羞澀的笑容。我卻不忍心看她的臉,轉過頭去看著湖水,努力地去想象她所訴說的幸福生活,心中酸楚。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漸漸要墜落到湖水與天際相接之處。我突然對黃秘說,秘書長,我要到南灣投資。
黃秘興奮地說,好啊,周總,您想投資什麼項目?
我反問她,你建議我投資什麼項目?
當然是那個水產品深加工項目,那項目可以延伸到南灣。目前,南灣的小龍蝦養殖麵積全市最大,隻不過位置稍微偏遠了一點……
我打斷她說,就你說的這個,我會派我的企劃部經理來同你們談,請你們準備好相關資料。隻是一樣,南灣的知青點要恢複原樣。我要把他建成一個知青文化紀念館。而且,田湖這一千畝湖田能不能恢複,搞一處蝦稻連作的生產基地?當然,這些錢都是由我來出,你們隻管計劃和批件。
黃秘說,我想這些都應該不是問題。我們邊說邊站起身來。黃秘的意思是離開南灣回市裏去。在這裏,她沒作什麼接待準備。
我轉過頭來對田芳梅說,芳梅,你需要什麼?需要我為你做什麼嗎?
不需要,什麼也不需要。我一個人做,一個人吃,守著這片湖,守著我建柱哥,也就知足了。
我又問,芳梅,剛才你不是說你和建柱還有個女兒?
哦,你是說香妮兒,這丫頭是唯一讓我操心的。小時候倒是聽話,上了大學就不消停了。一忽兒北京,一忽兒上海的。
她過得怎麼樣呢?
誰知道呢?都三十了,也不找個婆家。過年才回來那麼一次。
她平時就不和你聯係?
聯係的,有事她打電話到村裏的小賣部,約好時間再讓我到那裏等電話。
一個女孩兒家,你不擔心嗎?
田芳梅又是一笑,有什麼好擔心的,香妮兒說她爸能從大城市到鄉下來,她就不能從鄉下到城裏去?我想是的,世界大了,讓她自己闖去吧。香妮兒總說有一天要讓我過上幸福生活,我等著。
我心裏不覺有些焦躁,急切地說,芳梅,我得把香妮兒給你找回來,就在我即將在襄南成立的公司工作,你看行不行?
田芳梅說,那當然好,隻是這孩子心大,她不知聽不聽你的。
我說,芳梅,你等著,我保證讓你和香妮兒都滿意。
田芳梅說,潔心姐,謝謝你,我相信你。
我又說,芳梅,我會很快回來的,會再來看你的。
田芳梅握住了我的手。這時,我才看到田芳梅的眼角似乎有了一星星的淚花兒。
在返回襄南的路上,我對黃秘說,必須馬上找到香妮兒。
馬上?
是的,馬上。
我明白了。
我要幹什麼呢?這個目的也許在我的兒子留學去了美國,也許在公司成功上市以後,就沒有明白過。我每天都是機械地忙著。賺錢,把公司擴張到所有有利可圖的領域。我得忙碌著,我得充實著,我得存在著。大家不都是這麼過著的嗎?至於為什麼,好像從來也不需要去想。難道這和當初跟著童建柱一起下鄉當知青,和後來拿了李孟陽的招工表回城有什麼區別嗎?現在我明白了,我其實連李孟陽都不如,他就是為了玩,玩旅遊,玩女人,玩電影,格調有高雅有平庸。但不都是一個個指向性明確的目的嗎?所以,我得回到南灣去,回到襄南去,辦好一個企業,恢複知青點。我更得找到香妮兒。我得為童建柱,為我自己過去的一段曆史做點什麼。
在襄南辦企業的事進展得很順利。我和襄南市政府談好大致意向後,派了一個籌備組進駐襄南,選好址征好地就開工建設了,其它事務性的工作都是按部就班,不需要我多管。
尋找一個人就不是那麼順利了。特別是被尋找的那個人有意要把自己隱藏起來的時候,就更難找了。香妮兒興許就是一個想把自己隱藏起來的人。她的過去就是飄忽不定的。她的母親田芳梅也說不出她的具體居住和工作地點。
襄南市為了招商引資,在尋找香妮兒的問題上是花了大氣力的。黃秘和我通訊聯係時總要聊上幾句尋找香妮兒的事。香妮兒的學名就叫童香妮,曾在襄南市一家重點中學上學,後來,考到了外省一家普通本科院校學經濟管理。畢業後就在北上廣深幾大城市之間頻繁地調換職業。為了找到她,黃秘動用了襄南市人社部門的勞務輸出,人才輸出網絡,調查了香妮兒的中學同學,大學同學。也曾找到香妮兒打工的一個又一個單位。但線索總是在最後的關頭莫名其妙地斷掉了。黃秘總是一邊給我介紹尋找進展一邊向我表示歉意。我雖然著急,但卻反過來安慰她,不要緊的,會找到的。香妮兒一個大活人怎麼會找不到呢?然後我們就談那個即將建成的水產品深加工項目,像是要故意忘掉香妮兒似的。
最後的較為確切的信息還是來自田芳梅。有一天,黃秘給我來電話說,童香妮應該就在省城工作生活。我問她何以見得?她說,香妮兒又給她媽媽打電話了,南灣村小賣部電話上的來電顯示她用的是省城的一個座機,隻是我們沒有記下全號。田芳梅還追問了她在幹什麼,香妮兒隻是含糊地回答說,說了你也不知道在哪兒,等哪一天我成功了,把你接到大城市享福你就知道了。
看來,為了找到香妮兒,黃秘也算是用了心的了。
我說,既然在省城,那我來找找看。
黃秘笑了笑說,您試一試也好。興許就在您身邊呢。
我說,但願吧。
我的找人方式當然不會比黃秘的更高明,隻能是通過省人社部門的求職登記渠道,通過熟悉的企業負責人。我想香妮兒是學經濟管理的,應該就在某個企業從事管理工作。實在是毫無進展的時候,我就把要找到香妮兒的事告訴了我們所有去襄南插過隊的知青故友。我告訴他們童建柱死了,我們不能對他的身後事視而不見。所有的插友都認可我的態度。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的提議就成了我們知青圈子裏的共識。但在找人的問題上,他們都隻能表示盡其所能。在表明過積極姿態以後,此事再也沒有人提起。可以理解,大家都在為自己的事業奔忙,除了我這個有錢而又有閑的人,誰願意為一個死人的事操多少心呢。他們大多數人也許認為我也不過是心血來潮而已。
倒是肖曉麗為這事找過我一次。年輕時和李孟陽有過那檔子事以後,肖曉麗憑借著李孟陽給她的那幾十萬塊錢投資股市,結果沒多長時間就虧了進去。幸虧政府發還了她家的祖居房產,她得以靠著房租過活。現在,據說她的那一片祖居已被列入省城的老城區改造計劃,她正等著一筆巨額的拆遷賠償費呢。肖曉麗和我的關係好像並沒有因為她和李孟陽的奸情敗露受到什麼影響。她曾開過一家小型的服裝店。利用介紹服裝的機會,她常常來我辦公室。後來,服裝店雖然關了,她卻儼然以一個服飾顧問自居,來給我的穿著打扮出主意。我理所當然地把她這種示好當成她的一種懺悔,隻要她不再勾引李孟陽。她常常出現在我身邊,畢竟更能為我掌控。況且,我的身邊也確實需要一個有著共同過去的同齡女友。我們畢竟有過太多的共同話題。
那天,肖曉麗來到我的辦公室給我推薦了一件新款法式大衣。那是她專門托付一位法國商人剛從巴黎為我特意定製的。肖曉麗說她認為這樣式、這質地正好彰顯出我的知性,我的儒商氣質。我確實喜歡這一款大衣,很高興地安排秘書給肖曉麗簽了支票。
肖曉麗並不離去,和我閑聊一種韓式美容美體新方法。後來又談到了各種化妝品。我們談得甚是入港。我得承認,在如何修飾自己的問題上,我在肖曉麗那裏受益匪淺。我留下她午餐。我們就在公司食堂我的一個專用小餐室裏用餐。一人一碗金黃色的小米飯。小餐桌上隻有幾樣精致的小菜和一甌濃香四溢的鮮湯。肖曉麗就說起了我們年輕時在知青點的生活。潔心,還記不記得那個時候有碗鹽菜炒肉就算是好菜了?
我說,還是又肥又白的大塊肉,一人還輪不到一塊。
肖曉麗說,隻有李孟陽他們男知青偷著出去踩到了老鄉家的雞,或者打死了老鄉家裏的狗,我們才能打一次牙祭。
我說,是啊,我們所有知青都為李孟陽背了不少黑鍋。老鄉家裏丟了雞呀豬呀就都說是我們知青幹的。
肖曉麗說,也不算是背黑鍋,畢竟大家都吃了嘛。最奇怪的是童建柱,剛開始他還組織我們開會,搞批評和自我批評,還主動出錢賠償,後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我歎了一口氣,唉,還不是因為我們知青太難了。
肖曉麗說,童建柱是個好人啊,可惜留在了南灣,又可惜短命死了。提到童建柱,我們倆就不說話,隻是相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飯。後來,肖曉麗放下了碗筷,幽幽地說,潔心,其實我們都知道你要找到童建柱的女兒香妮兒,是想要幫助她。
我說,怎麼,你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肖曉麗說,當然沒有什麼不妥。隻是這孩子隻有她媽媽一個親人,她在外地的工作生活地址連她媽媽也不知道,而且算起來,這香妮兒年齡也不小了,居然還沒有結婚,也許有什麼別的隱情吧。我們這麼找她,會不會影響她的生活呢?
肖曉麗這些話雖然以前也曾在我腦海裏掠過,我卻從沒有深想。現在肖曉麗明說出來,我略一思慮,依然沒有頭緒。我抬起頭來對肖曉麗說,不管他,我要找到香妮兒,想要幫助她,總是沒有錯的吧。
停了一會兒,肖曉麗說,我真為你的真心而感動,我想,你要是誠心找一個人,想要幫助一個人,這個香妮兒一定會找到的。
我說,真的嗎?肖曉麗說,真的,說不定過不了幾天,這孩子就會出現在你的麵前。她說完,我們倆相視一笑。
其實,肖曉麗說這些話的時候,肯定是對我有所暗示,隻是由於我太執著於找人,沒有聽出她的話外之音。
人生的意料之外往往無處不在。在襄南投資的水產品深加工項目竟然獲得了省農業開發基金的支持。原來,襄南的淡水小龍蝦產業已經頗具氣勢。過去,由於入門門檻較低,技術含量不高,大家得以破門而入。加之具有一定的時令性,襄南市的各類小龍蝦加工企業如雨後春筍,雖繁榮一時,卻亂象叢生。這樣既對內破壞了資源,對外又不能形成競爭規模。我的大手筆投資正好為襄南市帶來了一個整飭市場秩序,優勝劣汰,做大做強產業規模的機會。涉及到整個集團的經營方向的調整,我當然得向董事會彙報。好在李孟陽完成了一部名叫《美女與野獸》的紀錄片的拍攝,剛剛回家。據他說是拍電影累了,需要休整。李孟陽說這部片子是一部關於環保的片子,很重要。他要想法把它弄到中央電視台去播放。最終目的是要弄到世界環保大會上去播放。美女、野獸和環保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我沒法弄清。我感興趣的是襄南的小龍蝦。作為企業董事長的李孟陽必須認識這種現在的江漢平原上大量繁殖著的水族。
那天,我急匆匆地從襄南趕到省城,卻沒有找到李孟陽。手機關機。幾處他經常出沒的商業會所,高爾夫球場,電影電視拍攝基地都沒有他的消息。我隻能讓司機送我回家,希望能像往常一樣,在深夜的某個時刻等到滿臉倦容的李孟陽打開房門,吵醒我的瞌睡。
我推開家門的時候,小保姆迎了上來,阿姨回來了。她忍了一下,又窘紅著臉說,董事長在樓上。我止住了她。我已經聽到了樓上的人聲,就在我的房間。
你看,你看,我們一個是美女,一個是野獸。正是李孟陽。他已經六十歲了,聲音居然像一個剛成熟的男子一樣,渾厚而又富有磁性。
我躡手躡腳地走上樓去。我得看一看這一次李孟陽又是把哪一個美女攫放在他的獸爪下。那美女卻不出聲。
李孟陽又說話了,香妮兒,香妮兒,我的美人,我要聞一聞你都是哪裏有奇香。
香妮兒!我猛地一下推開了房門。李孟陽和一個年輕女人衣衫不整地從我的床上同時抬起頭來。李孟陽尷尬地笑說,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你……還在襄南呢。
我不理他,定睛看著那個女人。是田襄。她慌亂地整理著衣服,從床上跳下來,臉色微紅了一下。很快,她就鎮定下來。正是童建柱那種處變不驚的神款。我突然就明白了,她不過是更改了母親的姓氏。
我脫口而出,你叫童香妮?你是童建柱的女兒?!
她似乎受到驚嚇,吃驚地看了我一眼。李孟陽也驚訝地啊出了聲。香妮兒抓起梳妝台上她的手包,飛快地從我身邊奪路而逃。我轉身就追。香妮兒,香妮兒,你站住。我到處找你。香妮兒並不理會,蹬蹬蹬地就向樓下跑去。我一伸手,隻抓住了她的一角衣袂。嗤啦一聲,那幅裙裾就被我撕了下來。我在樓梯上一個踉蹌,站不穩,直翻滾下去,摔倒在一樓。
李孟陽從樓上追了下來抱起我叫道,潔心,潔心,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我一指還猶豫著站住大門口的香妮兒說道,快把她截住。
也許是見我還能說話,不會有大礙,香妮兒隻是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就跑出門去,爬上了一輛李孟陽的小汽車,打著火,一溜煙地開出了院門。
李孟陽終於找到了向我辯解的機會。他讓公司給我請來的護工回家,他要親自陪床,以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當著眾人的麵,我沒法拒絕他的要求。
他當然是盡心盡力的,服侍我換藥、吃飯、喝水,替我擦身翻身,幫助我大小便。他幾乎變成了一個模範丈夫。
我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我在一天深夜,他幫助我小便以後重新扶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對他說,你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你說吧,我聽著。
我其實知道李孟陽要說什麼。果然,李孟陽一開口就說,我是真不知道香妮兒就是童建柱的女兒。他還要往下說,我用目光止住了他。不是童建柱的女兒就可以現演美女與野獸嗎?他的一切我實在是太明白了,我知曉他所表演的全部劇目。
我閉上眼睛。我其實什麼也沒想,所有的答案全部攤在桌麵上。我和李孟陽,還有我們的商業王國豐潤集團是一個整體,不應該也不可能分崩離析。我個人也承受不住因為自己年輕時戀人的女兒的畸戀而和李孟陽分手的劇痛。是啊,那麼多風風雨雨都過來了,為什麼要在乎一個香妮兒呢?
我想,李孟陽要勸我的正是我心裏早就想好了的這些東西。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為難他呢?那不也正是在為難我自己嗎?我睜開眼睛,李孟陽仍然滿臉窘意的看著我。頭頂上白色的發根處沁出了汗珠。夠了,他還知道後悔,這麼大年紀了,他還記得有過童建柱這麼一個人。他雖然恣意尋歡作樂,卻也許並沒有完全墮落。我寧願相信他的那套在南灣受苦太多,需要報複人生的說辭。
我說,你不必這樣,李孟陽,都過去了。我隻有一個要求,你從此遠離香妮兒。
李孟陽拚命點著黑白相間的頭,是是,那是。
我說,我現在身體不好,不能管事,要緊的有兩件正事。
李孟陽說,什麼事?我一定辦好。
我說,一個是襄南的水產品項目要加大投入,我的計劃書想必你已經看過了。
李孟陽說,就照你的計劃辦。我親自來辦。
我接著說,另一件事,你辛辛苦苦拍攝的紀錄片《美女與野獸》是宣傳環保的,我很讚同,你要竭力去推介。隻是現實版的,你不能再演下去了,你和我一樣,已經老了。畢竟身體還是第一位的。人,不能永遠是野獸。
李孟陽又是一陣好好好好。
那麼,你去吧。你去忙你的。我這裏,你交給護工。
李孟陽唯唯而退。
我的傷情稍一穩定,李孟陽就讓人安排我到了南方一家著名的海濱療養院。這裏景色怡人,空氣新鮮,據說更有利於我身心的康複。我卻並不覺得輕鬆。我每天都要想到香妮兒。這孩子是怎麼來到我身邊的?又是怎麼被李孟陽引上鉤的?現在身處何方?我怎麼就被瞞了個嚴嚴實實?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肖曉麗來了。她千裏迢迢而來,肯定不是為了簡單地看看我。她似乎也沒有打算馬上離開。她告訴我說,她以前沒有來過這座城市,準備在這裏住上幾天。於是她一邊瀏覽市容一邊來和我閑聊。
我終於在一天黃昏時再也耐不住性子。我讓她攙扶著我來到海邊散步。我們在一處精致的茅草頂的觀景亭內坐下來。遠方,海天一色,一片湛藍。金色的沙灘上,紅男綠女們盡情地嬉戲。
我說,肖曉麗,你應該有話要對我說吧。
肖曉麗說,是的,周潔心,我是對你有話要說。
我們倆都吃了一驚,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馬上就要攤牌似的。我和肖曉麗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四周,很安靜,沒有人來打擾我們。我笑了笑說,你說吧,我聽著。
肖曉麗仍然凝神靜氣,她不看我,看著腳下的黃沙。潔心,知道我幾十年來對你什麼感覺嗎?
什麼感覺?
用一句時髦的話說,叫作羨慕嫉妒恨啊。
為什麼?
為什麼?你的一生不都是在幸運星的照耀之下嗎?從南灣的日子說起吧。那時候,我們都在大田裏勞作,唯獨你去了宣傳隊。不單不受皮肉之苦,還有愛情的滋養。
你是說我和童建柱的事?
是啊,難道你沒有發現我們所有的女知青都喜歡童建柱嗎?
也包括你?
當然,隻不過我是黑五類,這種感情的東西我隻能藏在心裏。後來,你和童建柱分開,又來了一個癡情的李孟陽。他竟然把自己的招工指標都讓給你了。你單知道你是運氣太好了。你不知道的是當時的同伴是怎樣的嫉恨你,有的人殺你的心都有。
有這樣的事?我坐直了身子。
肖曉麗又笑了笑說,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差距會因此越來越大。別人下崗的時候,你辦起了企業,而且你的事業蒸蒸而上,越來越大,越來越強,簡直成了一個王國了。那麼多人圍著你轉,你都成了一輪太陽了。
我說,是不是可以說除了幸運以外,我還有我個人的努力呢?
肖曉麗說,是的沒錯,但是大家都努力過,而且使的勁兒不會比你小,但隻有你成功了。
因此就羨慕嫉妒恨?
是的,不僅如此,還有人想從你的成功中分一杯羹。
比如呢?
比如我。
這就是你當初和李孟陽發生那檔子事的緣由嗎?
是的。但我失敗了,我不能取代你,反而被你三拳兩腳打下陣來。
我擊打過你?
興許沒有,興許這正是你的高明之處,以不變應萬變。
我低下頭,那些往事曆曆在目。我想,肖曉麗的看法興許對,但成功的人就沒有煩惱嗎?我不作聲,也去看腳下的黃沙。肖曉麗卻乜斜著我,問道,你怎麼就不問問我還有什麼話?
我說,你還有什麼話?
肖曉麗說,我要說到香妮兒了。
香妮兒?
是的!
你一開始就知道?
是的,我知道。大約八年以前,香妮兒大學畢業。她首先找的是他的爺爺奶奶——童建柱的父母,但他們早已去世,這孫女兒他們見也沒見過。香妮兒在外地找工作連連受挫,就想到了要找到她父親的這些故舊。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但你貴為集團老總,高高在上。她是一個剛畢業的小女生,有些害怕。所以就找到我求我引進。正好你的公司招聘。她又說自己先試一試,招聘不上再說。沒想到她成績優秀,被自然選聘上了。上班以後,她要求我不告訴你身份,她要自己幹下去,看能不能立下足來。我答應了她。那時,我就看出,這孩子繼承了童建柱的認死理、不服輸的秉性。我想,這樣也好,讓她自己發展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我一笑,肖曉麗,當初你興許會這麼想,但這麼多年以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一直不告訴我,這孩子自己也一直瞞著我她是童建柱女兒的真相。你敢說你自己就沒有一點想法?
肖曉麗說,你真是太聰明了。不錯,我是有想法的。香妮兒也算是努力的了。她願意學習,拚命工作,用了不過三年多一點的時間,就從一個普通的文員當上了你的辦公室副主任。她原來想就這麼一步一步走下去,有一天會成為公司高層。那時候就和你周潔心一樣,可以大展宏圖了。但不知為什麼,你防漂亮女人就像防賊一樣,她天然是你防備的對象。她也不能指望你因為她是故人之後而格外垂青於她,你和她媽媽應該是敵人,她這麼認為。畢竟,你怎麼想的,她不明白。總之,她的進步就此止步。她對生活的要求或許確實太高了。本來,你給她的薪水還算豐厚。但她堅持在成功以前不談戀愛。在這個城市生活,沒有幫手,她一個人實在獨木難支。她的積蓄連一套房子都買不起。她曾對我說,她要做連她父親都要驚歎的事業。要讓她的母親田芳梅過上幸福生活。這個樣子,她的目標怎麼能夠實現?
我抬了抬打著石膏的右臂,示意肖曉麗不要再說下去了。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急於成功的香妮兒走上了大多數女人都要選擇的路,接近李孟陽,誘惑李孟陽,等到適當的時機就會讓李孟陽助她一臂之力。香妮兒沒有想到的是這正中李孟陽的下懷,更沒有想到的是她運氣不好,時間不長,竟然被正在尋找她的我撞了個正著。
肖曉麗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夕陽已經墜入漫長的海岸線的那一邊,卻仍有霞光四射,把漫天烏藍色的雲朵鑲上了一層金邊。
興許是看到了我嘴角的抽搐,肖曉麗輕聲說,對不起。
我說,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肖曉麗說,我早就察覺了香妮兒的舉動,我是想看你和李孟陽的笑話。我沒有去阻止她。即使你已經開始去找她,想幫助她,我也沒有告訴她任何信息。這一切原本可以不必發生。
你現在覺得可笑嗎?
不,一點也不可笑,一點也不好玩。你受傷了,李孟陽尷尬了,我卻感受不到一絲絲快意。也許,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命運就已經相連。我骨子裏並不希望我們所有人遭受不幸。就像這麼多年以來,我雖然和李孟陽出過一次醜,你依然肯原諒我,在生活上照顧我一樣。我現在後悔極了。肖曉麗幾乎都要哭出聲來了。
我拍了拍她。她接著說,還有,還有香妮兒,她因為此事離開了豐潤集團,離開了我們的視線,她會怎麼樣呢?她會生活受困嗎?她會在哪裏重新站起來呢?她會因此羞愧而輕生嗎?她還年輕,畢竟她是童建柱的女兒,是我們知青的後代。香妮兒,你在哪兒呢?
她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忽然間,我發現我和肖曉麗一樣,兩個人淚流滿麵。
突然,我腦海裏電光一閃。我說,曉麗,趕快回療養院收拾,我和你連夜去尋找香妮兒。
她在哪兒呢?
我肯定地說,現在,她隻有一個地方可去,就是南灣。你想我們如此放不下香妮兒,香妮兒能放下她的媽媽田芳梅嗎?那可是世間她唯一的親人啊。我和肖曉麗站起身來。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海天之間,滿眼烏雲。陣陣海風吹來,讓我們的身體充滿涼意。
責編:楊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