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香妮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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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太白

就這樣離開了?就這樣全部離開了。我躺在病床上,心情惆悵。那些前來探視我的親友們帶著悲戚而又激動的語氣叮囑我好好養傷,爭取早日康複。然後,他們輕手輕腳地逐個退出這豪華的單身病房。我連點頭示意的動作也做不了,渾身上下沒有半分力道。我隻能目送他們離開,像一個失去了所有玩具從此一切無望的孩子。

腳步雜遝。所有的人都走了。連急於對所發生的一切有所解釋的李孟陽也不見了蹤影。靜穆的病房裏留下的隻有千篇一律的花束。它們擺滿了茶幾、沙發、床頭和所有的旮旮旯旯。雖然鮮豔無比但能保持永久嗎?就像昨天的我還儀態萬方地指揮著整個集團的千軍萬馬,到今天卻折戟沉沙殘兵敗將一樣躺在病床上。我是習慣於被人簇擁的。就在剛才,病房內外都是黑壓壓的人群,公司同仁、下屬、親戚、朋友,還有大大小小的官員。無論來探視的是什麼人,大家的心情完全一樣,關切地詢問我的傷勢,仔細地了解醫生的治療方案,認真地提出自己的各類建議。後排有些不明就裏的人們竊竊私語地議論我受傷的經過,探究各類可能存在的因果。一切都活像集團公司就要召開一次即將作出重大決定的董事會。人們心裏明白,這個名叫周潔心的女人與他們的關係太大了。她是他們綜合利益的忠實代表。死生之事,大矣。

我內心其實明白,昨天夜裏,我雖然是沿著別墅的弧形樓梯從二樓直翻滾到了一樓,但我的傷情還談不上十分嚴重。我在翻滾的過程中,頭臉不斷在樓梯上剮蹭,造成了我輕微的腦震蕩,身體多處破損流血。醫生剃光了我的頭發。我的全身被纏滿了繃帶。這讓我看上去像一個重傷員。其實,最嚴重的部位不過是右臂的骨折。那是我摔倒在樓梯上時試圖在欄杆上撐住自己的身體造成的。現在已被醫生矯正複位,打上了石膏,不是那麼痛了。

我最難忍受的是心裏的煩悶。我實在不喜歡自己的時間和心情都被前來探視的人們所綁架,我需要徹底安靜下來,需要把所有的頭緒捋一捋,需要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還需要做一些什麼。於是,我示意一直坐在我床前既要應酬來往賓客又要時不時表示對我的關切的李孟陽近前來。李孟陽溫柔地俯首過來聽我說話,完全是一個體貼入微的好丈夫形象。我對他說,讓大家回去吧,去忙他們自己的事。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病人需要休息,這要求當然一點也不過分。李孟陽轉告了我的意思並頻繁地代表我和他本人表示謝意和歉意。

人群退盡,李孟陽再次回過頭來叫了我一聲,潔心。顯然,他想對我說點什麼。

我有氣無力地阻止了他。我說,也包括你。

李孟陽當然明白了自己的多餘。他立馬就黯淡了眼神,尷尬地退出了病房。

一切當然都是為了香妮兒。

我曾無數次地設想,如果找到了香妮兒,我將要怎樣好好地待她。香妮兒的父親童建柱俊朗健碩。她的母親田芳梅容貌秀麗。她本人也應該是一個清麗可人的美女。香妮兒本人受過大學教育。我想象,她一定氣質高雅,清純宜人。我可以把她當做我自己的女兒,送她到最好的大學去進修,最好是拿一個MBA。我要送給她各種世界名牌,讓她盡情地打扮自己。我要她人見人愛,像一個明星一樣。當然,我最終希望她成為我一樣的高級企業管理者,帶領一個團隊在商場上縱橫馳騁。我會盡力幫助她輔佐她,促成她走向成功。如果她不願意留在我身邊,我甚至作好了為她另外建立一個商業王國的心理準備。誰叫她是香妮兒呢。

願望也許很美好,但現在一切都砸了鍋。我太過於性急莽撞了。我竟然在找到她的那一刻讓她抽身走掉了。連我的意圖也沒能讓她明了。而我自己也摔了個遍體鱗傷。

我後悔,非常後悔。我要是早些年回到南灣去,在香妮兒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就見到她,我興許會把她接到省城,按照我的意願對她進行全方位的培養,把她塑造成一個真正的淑女,讓她從此過上幸福生活。那樣,我的心情也許會平靜如水。

的確,南灣,這個江漢平原上最為普通的農村地名,三十多年來,我沒有須臾能夠忘記。我在那裏走出了踏入社會的第一步。南灣的水土養育了我長達三年。而且差一點,我就要和偉人說的一樣,在那裏紮下根去,長成一株野草,甚至開出一朵不知名的花兒來。南灣就像我身體上的一個胎記,隨著歲月的流逝,可以長大,顏色可以變淡,但卻永遠不會消失。

我並非是不想重遊故地。報章上,電視上,網絡上,多有知青重返插隊故地的故事。也有插友時不時地前來邀約,去尋訪青春的影子,去重溫激情燃燒的歲月,去感受衣錦還鄉的榮耀。我曾經無數次地陷入矛盾和糾結中。但,是不是所有的往事都可以回望?是不是無論何時心中都不會再有愧疚?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坦然麵對?這些問題我可真是拿不準。它們要比在公司裏作投資決策複雜一萬倍。

何況還有李孟陽。

李孟陽說,南灣,那是我和你的傷心之地。我前世受過的苦,後世要受的苦都在那兒受盡了。你打死我我也不會回去了。有了他這句話,盡管這些年來,我們的生意曾經覆蓋到南灣所在的襄南市,但我們一次都沒有到訪過襄南。即使是路過,也隻是匆匆一瞥,連吃一頓飯的機會也沒有留下。

南灣留給我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我離開它回城那一段時間的光景。那次招工我被刷下來了。我們那個知青點一共有十個知青,隻有李孟陽和另一個女知青得到了返城指標。公社的知青辦主任把我和肖曉麗兩個被刷下來的女知青叫到公社去談了話。他給肖曉麗的評價是思想上政治上進步很大,勞動態度好,改造有成效。今後要注意的是要進一步同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徹底改造世界觀,全麵成長為無產階級事業的接班人。對於我,知青辦主任也給了很多肯定的評價。但致命的一點卻是要我進一步轉變勞動態度,時時刻刻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我聽得出來,這是說我一直在大隊文藝宣傳隊參加排練和演出活動,好像是逃避了繁重的體力勞動。我想不通,為什麼李孟陽一個大男人也是常年在大隊文藝宣傳隊排練,也沒有參加什麼體力勞動,他就可以拿到招工表?無外乎是因為他的在一九六六年就被打倒了的父親現在已經被解放,還參加了老中青三結合,擔任了省城裏重要的革委會的副主任。

從公社回南灣知青點的路上,肖曉麗一直在勸我,叫我想開一點。她說她的,我一直不吭氣。肖曉麗當然可以平心靜氣地對待這次落選。她自己原本就沒指望這次能夠拿到指標回城。她出身不好,父親是資本家。這一次能夠被納入省城招工的考察範圍,已經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何況知青辦主任還特意找她談了話,雖然指出了她的不足,但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隻要肖曉麗再堅持一段時間,說不定下一次她就可以作為可以改造好的子女的代表順利地踏上返城的道路。而我呢?我雖然常年在排練節目,那也是盡心盡力的,說起來不過少了幾天的日曬雨淋。我也是做出了成績,流下了汗水的。我出演的節目因為質量優秀,參加了全公社的彙演,還參加了市裏的調演,為南灣增了光也為我們知青增了光。這些功勞知青辦主任隻字不提,還說我勞動態度不好。這一次已經爭取不上了,但要改變領導的這種印象,爭取下一次的招工指標,我以後該怎麼辦呢?

回到宿舍,我實在忍受不了內心的委屈,撲倒在床上失聲痛哭起來。肖曉麗在床沿坐著一直勸慰我,一會兒給我絞來一條毛巾讓我擦臉,一會兒端來一杯熱水讓我潤喉。我則毫不理會,隻是毫無顧忌地哭,好像要把所有的鬱悶都化作眼淚流出來才罷休一樣。

肖曉麗正在為她給我打來的晚飯我一點都不想動而發愁的時候,門外傳來了李孟陽的聲音,周潔心,周潔心,你出來一下。

我不想理睬李孟陽。他總是為傳播一些小道消息來找我,而且每次都是一驚一乍的。但肖曉麗卻在宿舍裏代我答應了,李孟陽,你等一下,潔心一會兒就出來。肖曉麗興許認為這是一個讓我止住悲情的好機會。

李孟陽是中學時高我一屆的同學,從下鄉以來就一直追求我,而我則不置可否。這些肖曉麗她們都知道。

肖曉麗勸我說,難道你要把這事鬧得滿城風雨才好嗎?我這才警醒,接過肖曉麗再次遞過來的濕毛巾擦了擦臉,走出了宿舍。

那是冬天,天黑得早。李孟陽也似乎並沒注意我臉上的淚痕,隻是拉著我往田湖岸邊上走。以前,李孟陽有什麼他認為是秘密的事總是拉著我到田湖岸邊上去說。

我跟著李孟陽來到了湖岸邊那棵大槐樹下。李孟陽說,潔心,我給你一樣東西。他在隨身斜背的黃挎包裏摸索出一張紙來遞給我說,這個給你。

我接過來借著微暗的星光看到了紙頭上的“招工”兩個字。是一張招工表。

哪來的招工表?

李孟陽說,是我的,現在給你了。

我一下子把招工表緊貼在胸口,真的,給我了?

是的,是真的。

可以招工了,可以回城了!我止不住心中一陣狂喜。我連聲對李孟陽說,謝謝你,孟陽,謝謝你。我緊緊地握住了李孟陽的雙手。李孟陽說,不用謝,你高興就好。

但我陡然意識到事情來得過於突然,便問,孟陽,你給我了,你自己呢?

黑暗中,李孟陽笑笑說,我再說吧。我爸出來了,他總會想辦法的。

李孟陽說,本來這次我們南灣知青點隻有一個招工名額,那是指定要給童建柱的。童建柱是南灣大隊的黨支部副書記,知青點負責人。據說給他指標是要安排他到市黨校去學習,然後委以重任。

李孟陽說,這說明了一個問題,招工指標可以帶帽下達。既然這樣,我也打電話回省裏讓我的父親給我活動了一個帶帽下達的指標。

我問,那為什麼這次領招工表的知青裏沒有童建柱?

李孟陽說,童建柱不願意回城,給公社和市裏寫了決心書,要紮根南灣一輩子。過不了幾天,市裏就要號召全市知青學習童建柱的先進事跡了。正是因為童建柱不走,才有了多餘的一個指標,把你們幾個都納入了今年招工的考察範圍。

童建柱不走?李孟陽把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來的招工表送給我,也不走?我突然意識到接受這份招工表是一個十分重大的決定。我忙不迭地把手上的招工表遞還給李孟陽。李孟陽說,怎麼,你不要?

嗯。我慌亂地點頭,這是你好不容易弄來的,我不能拿走。

李孟陽說,我是心甘情願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邊說一邊退了幾步,轉過身來就疾步向知青點走去。

李孟陽在後麵邊追邊說,潔心,潔心,我是真心的。

我撂下一句話,讓我想想吧。

我的問題越想越複雜。我自己是一定要回去的,我從心底不喜歡這種遠離家鄉,遠離父母,每天都要幹繁重的體力活,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生活。我從沒打算要在南灣生活一輩子。我從城市來,還得回到城市去。關鍵是我什麼時候能回去,和誰一起回去。當然,我希望我、肖曉麗、李孟陽、童建柱一起都回城裏去。我們雖然隻是一所中學的先後同學,卻都是街坊鄰居,是兒時的玩伴。我們一起下放到了南灣,在經過了一次重大的人生洗禮以後,應該一起回去。如果可能,還應該帶上田芳梅。她雖然不同於我們,隻是南灣的一個回鄉知青,但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已經經曆了三年,結下了很深的友誼。這當然是我個人的想當然。回城是有指標的,必須要碰機會,看表現,看能力,看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如果可以選擇一個同伴,我當然要選童建柱。下放到南灣,是他邀約了我。他是男生,我是女生。他年齡大,我年齡小。僅僅就道義上來說,童建柱也應該帶我回去。

但,這種可能性在去年冬天好像就已破滅。

去年冬天,市知青辦把童建柱樹立為下鄉知識青年活學活用的標兵。鑒於童建柱的先進事跡都是一些如何擠時間學習《毛選》啊,如何虛心向老農學習農業生產技術啊,如何狠鬥私字一閃念啊,如何堅持艱苦樸素的生產生活作風啊,如何引導知青群體同壞人壞事作鬥爭啊這樣一些點滴閃光的瑣事,公社組建了一個童建柱同誌事跡報告團。除了童建柱本人外,還有肖曉麗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講自己如何在童建柱的影響下改造自己剝削階級的世界觀。我則因為普通話說得好,專門講述童建柱本人不太好講的先進事跡。我們在全市所有的知青點巡回演講。最後所有的知青先進事跡報告團到襄南市集中向市革委會集體彙報。

那天下午,我在市革委會第一招待所誤闖進了領導們的休息室。我親耳聽到一個市領導說,像童建柱這樣的把政治學習落實到自己言行中的好青年,這種點滴中見功夫的實誠人,我們要大樹特樹,大力培養。這樣的人我們要推薦上大學。我對於這個聽來的消息很興奮。我尷尬地退出那間休息室之後就想馬上找到童建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我興奮地想,隻要童建柱上大學先回城,我再在南灣吃苦努力個一二年,也爭取當個先進,也會被領導賞識,給我一個回城指標。到那時我就可以和童建柱在一起了。想完了這些我臉紅了。我意識到我這是喜歡上了童建柱。不,不僅僅是喜歡。要說喜歡,平日裏我主動去給他洗衣被,他主動幫我完成勞動定額;家裏捎來了什麼好食品都要相互勻一勻。這些行為早就被我們的插友看在眼裏了。但那天我決定去告訴他這個上大學的消息其實是要共同商量我們的去留問題。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重大的人生決定。

還好,那天晚飯後知青辦安排我們自由活動。肖曉麗知趣地拿著會務組發的電影票一個人去看電影。我約童建柱陪我去逛逛街。

隆冬的夜襄南寒冷寂寥,街上少有行人。我和童建柱雖然並排行走,卻分得很開,連昏黃的路燈光也很難把我們的影子疊加在一起。我們無處可去,隻是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知青點的事。北風乍起,沿途牆壁上紙糊的標語被吹得簌簌作響。我冷得一哆嗦,不禁縮了縮脖子。我看見童建柱開始解他那件軍大衣的紐扣,以為他是要脫下軍大衣披在我身上,心裏不禁一熱。但他終是沒有,隻是解開了兩個紐扣就把手插進了大衣口袋。我知道他不是不想把大衣給我,而是不敢,怕別人看見了說不清楚。

我們到那裏站一下吧。童建柱手一指路旁。那是新華書店的一個牆角,很寬敞。大約是用來辦牆報的。

我們來到牆角裏,沒有了風,跺跺腳,人就暖和了許多。童建柱說,周潔心,你今天找我,有什麼重要事吧?

我說,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今天聽市革委會的一個領導說,市裏準備推薦你去上大學,我給你道喜了。童建柱聽了不作聲。

我說,童建柱,這麼好的事你難道不高興?

童建柱說,周潔心,其實這事我早就知道了,剛到市裏來的時候,市知青辦的領導就告訴我了,我已經拒絕他們了。

他居然拒絕了一個上大學的機會?我有些發懵,頓時覺得六神無主。我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對他說,童建柱,如果有一個需要你離開南灣返城的理由,你會去上大學嗎?

童建柱想了想說,沒有,不會有這樣的理由。

我有些急了,情急之下我衝口說出一句話,你說我呢,我要不要回省城去呢?

這一回童建柱沉默了。我感覺到自己臉色發紅,還是忍不住偷眼看了看他。不料,他也正看著我。我立即低下了頭。我想他當時也應該和我一樣,心裏七上八下的。

半晌,他說道,周潔心,你難道忘了我們曾經說過的話了嗎?他一邊問我一邊向我伸出一隻手。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們剛到南灣的時候,在歡迎會上,當著送我們來的襄南知青辦的領導,公社的領導,還有南灣村的貧下中農代表們,我們所表的決心。童建柱代表男知青,我代表女知青。我們都表示要在南灣村紮根一輩子,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我一抬頭,童建柱正看著我,他的目光熱情而堅定,那隻手依然伸在我麵前。我心頭一熱,很想去握住這隻肯定是充滿了溫暖的大手。但我馬上意識到我這是要答應某種邀約,某種注定會改變方向的邀約。

我忍住了。我說,童建柱,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我當然一時什麼也想不清楚。我的頭腦亂成了一團麻。盡管在回招待所的路上,童建柱把他身上的那件軍大衣到底還是脫下來披到了我的身上,我卻再也感受不到一絲絲的暖意。隻是覺得我在內心構築的堤壩已然被巨量的洪水衝垮。我所能做到的不過是承認現實,得過且過,隨波逐流。

按理說,我已完全沒有必要再次和童建柱討論類似的問題。但現在,一切都將發生逆轉。對我來說,接受一個人如此重大的饋贈,無論如何都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況且,李孟陽的心事一目了然,我將從此和他走在一起。而童建柱從此也許就將與我再無任何聯係。不不,這確實是一個重要關口,我不能一下子貿然作出決定。我在襄南舉目無親,父母遠在省城,要給他們打個電話也要到公社去。是的是的,僅僅隻是當參謀出主意,我也必須找到童建柱,我無論如何得聽聽他的建議。

第二天白天,我還是和李孟陽一起到大隊部去參加文藝宣傳隊的排練。我心神不寧。那天,我練的不過是一個獨唱,相比別人簡單得多,但我就是和李孟陽他們的器樂組達不成和諧,鬧得大家都莫名其妙。李孟陽當然知道為什麼,但他也不理我,顯然是在等待我作出決定。

傍晚,排練結束,李孟陽沒有和平日裏一樣招呼我一起回知青點,而是獨自一個人提著他那把小提琴走了。我有些氣惱。李孟陽這是在鼓勵我去找童建柱。既然如此,我就遂了他的心願。我有些賭氣地拐上了去田湖岸邊的小路。湖邊有一塊剛剛圍湖造田墾荒出來的湖田。童建柱一定是在那裏耕田。

我來到湖邊,童建柱、田芳梅和另外兩個男知青正在湖邊洗手洗腳。他們剛剛耕完了田。我顧不了許多,劈頭就說,童建柱,我找你有事。童建柱點點頭,安排田芳梅和兩個男知青牽著牛拉著犁先回村裏去。他則和我走到那棵大槐樹下。

說吧,什麼事?

我需要你給我作決定。

什麼決定?

我把李孟陽讓給我招工指標的事告訴給他。童建柱聽了想都不想就說,你應該接受這個指標。

為什麼?

你不是一直想回城嗎?這是一個機會呀。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李孟陽從省城起就開始追求你,一直追到南灣和你一起下鄉插隊。現在,你想回城,他也想回城,他願意自己作出犧牲把機會讓給你。有這樣真心實意的追求者,你還想得到什麼?

我沒有料到童建柱會這麼直率地說出他的觀點。我也沒有料到他的話會給我帶來震撼。我多次想過我和李孟陽的關係,就是沒有想過李孟陽為我作出這樣的犧牲。

我仍舊不死心,下決心要把話全部說幹淨。童建柱,難道你就一點想法也沒有?

童建柱略呆了一呆,緩緩說道,我能有什麼想法?我不是李孟陽,我不能和他做得一樣好。童建柱似乎覺得自己的話過於生硬,於是轉過頭來望著我說,潔心,回去吧,接受李孟陽的招工表,聽我的話,這是值得的。

我原以為,聽到了童建柱完全拒絕我的話以後,我一定會傷心,甚至會哭出聲來。但沒有,我隻是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湖水。那時夕陽西下,晚霞倒映在湖水裏,微風吹拂著已經收獲過的田野。我的心境竟輕鬆起來,好像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

童建柱說,走吧,我們回知青點,他們在等我們吃飯呢。

我的最終歸宿就在這頓晚飯之前被決定了下來。隻是我不知道,為了我真正得到這份招工表,李孟陽搬動了童建柱反複到公社和市知青辦去說明情況,說我在知青點的表現是如何如何的好。我的父母是如何身體不好,需要親人照顧。我的兄弟又都是下鄉知青,一個也不在父母身邊。這樣,李孟陽的這次禮讓才得到上級批準,而李孟陽不得不又在南灣呆了多年。雖然他的父親後來又找關係給他弄來了招工指標,縣裏卻因為他這次讓指標行為,認為他擾亂了知青政策,靈魂深處有小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需要進一步加強鍛煉,接受再教育。李孟陽在大隊文藝宣傳隊的工作也做不成了。他和其他知青一樣,被真正安排到生產隊去幹農活。李孟陽後來說他看透了世態炎涼,嚐遍了人間冷暖。直到恢複高考,李孟陽才通過複習考試,勉強考上了一所省城的專科學校,算是脫離了苦海。

更想不到的是我和童建柱在湖邊的這一次談話是我們今生最後一次單獨在一起。從知青點離開回城以後,我一次也沒有再見過童建柱,直到他死去。再次見到他,他已變成了一張泛黃的遺像。

唉,要是早知道有一個香妮兒,我也許會早一些回到南灣去。那是童建柱的女兒,而童建柱在她幼年的時候就已經死了。香妮兒需要得到幫助。僅僅作為田芳梅的朋友,我們也不應該推卸這一份責任。不不,不能這麼說,這隻是我現在才有的想法,這是一份遲來的後悔,是我自以為自己的人生獲得成功後才能夠去做的功課。

一開始我竭力把南灣在心裏刻意地屏蔽起來,不去回首。我得和好不容易回到省城的李孟陽好好地過我們的日子。我們的日子過起來以後,所有的生活煩惱都向我們襲來。升工資,生孩子,分房子,小孩入托,上學,後來是下崗辦企業,我們應接不暇,無法他顧。我們倒是零星聽到過童建柱的消息,又得到了哪一級的表彰了,和田芳梅結了婚了,生了孩子了。但這些已然和我們的生活毫無關聯。不是我們變得冷漠,是我們的生活過得都不易。確保低層次的生存狀態已經很難,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們想抓也抓不住。再後來,我和李孟陽似乎是擺脫了塵世的煩惱。我們搭上了改革的順風車,我們辦了一個企業,掘得第一桶金以後,又涉足房地產,迅速做大做強,成立豐潤集團並成功上市。這等於說我們有了自己的王國。我們把唯一的兒子安排去了美國,把雙方的父母打發去了天國,把所有需要我們幫助的親友都安排進了我們的王國。於是在欣慰之餘,我才想過去南灣,想起過童建柱。

有一次,我隻是試探著和李孟陽說,不知南灣現在是什麼樣子?李孟陽連連擺手,別和我提這個地方,我一輩子都不想知道它是什麼樣子。

李孟陽現在的生活已然和這個並不遙遠的平原小村莊有了天壤之別。他現在的主要生活內容就是玩。雖然他還掛著集團董事局主席的頭銜,但早在公司成功上市後不久,他就把企業全部的經營管理大權交給了我這個總經理,自己再也懶得去操任何心。李孟陽的玩千奇百怪。最初是普通的旅遊,然後是專業的登山,後來又糾集了一班人自己動手製作飛機和潛艇,有一段時間甚至出資研究什麼反物質。他不斷花樣翻新,有些行為近乎於荒誕和瘋狂。最近,李孟陽迷上的是拍電影。搞藝術,這倒和他早年在南灣插隊時曾是文藝宣傳隊員有些關係。興許他骨子裏就是一個藝術家吧。但他所拍攝的電影與圓舊時的夢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對那種商業投資的鴻篇巨製也沒有興趣。他隻是對他認為有趣或者神秘的某個特殊人群的生活愛好和習慣感興趣。比如同性戀、單身主義者、女權主義者,抑或是某種古老習俗的尊崇者。他據此拍出了一部又一部小製作的故事片。有時甚至是一部結構簡單的紀錄片。我認為那不過是在糟蹋金錢,而他卻樂此不疲。他把這些電影發到網上,等著收獲那些讚歎或反感的評論,從而發起一場又一場他認為有趣的論爭。李孟陽因此覺得自己的生活特別充實,為社會的發展和人類的進步又作出了貢獻,吃飯睡覺尤其香甜。

李孟陽的夢想是將來有一天建立一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電影博物館,以此來奠定他在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在我看來,或者說在大多數迎合他的人的心底看來,李孟陽完全是富得無聊,不過是變著法兒打發時光消除寂寞而已。或者,李孟陽隻是刻意地掩蓋他自己的另一個愛好。沒錯,李孟陽和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漂亮女人。作為省內知名的民營企業家,李孟陽的身邊當然不缺少圍著他轉的女人。李孟陽很精明,他不惹出大的麻煩,有了一點麻煩都是可以馬上用錢擺平的。那些勾引過李孟陽或者被李孟陽勾引過的女人也就適可而止。這些,李孟陽甚至並不避諱我。一旦我和他之間有了什麼矛盾,他總是讓我適時地想起在南灣他讓給我的那張招工表。有了這張招工表,我的所有怒氣隻能煙消雲散。

當然,關於李孟陽和他身邊的女人,我也是有底線的。這底線至少在二十年前我們雙方就已經明了。

二十年前,我和李孟陽都還年輕,要發財想創業的熱情無比熾烈。我們聽從李孟陽父親的建議賣掉了我最初開辦的一家小型印刷廠,開始投資房地產。李孟陽從他工作的單位辭職出來創建了一家公司。借用老爺子的關係我們接連拿到了幾單生意。房地產行業來錢太快了。開始我們的資產還隻是成倍地往上翻,後來就開始成幾何級數地往上翻。有了錢以後,我是有一些心理準備的。李孟陽借口公司需要發展需要公關,生活變得極無規律。我沒想過要去調查他。有錢人嘛,生活出一點格是小節。隻要他不忘了他的事業,最終還知道回家,那就夠了。盡管如此,李孟陽還是讓我大吃一驚。

那次我是為了一個重大項目的招投標去找他商量的。我們的部下也知道這個項目能否拿到手關係到公司是否能成功上市。終於,一個項目經理告訴了我李孟陽的去處。是省內剛剛開發的一處溫泉賓館。我找到李孟陽的房間按響了他的門鈴。

李孟陽一定以為是哪個不知趣的下屬貿然闖入,穿著短褲,披一件睡衣,趿著拖鞋打開了房門。他還準備發脾氣,一看是我,張開的嘴半天合不攏。你……你怎麼來了?

我不回答他,也來不及多想,推開他就往房裏闖。肖曉麗披頭散發,身著內衣正竭力往被子裏鑽。

你……你們……。我手指著他們兩人氣得說不出話。想一想,既不能破口大罵又不能動手傷人,隻得氣咻咻地轉身疾走而去。

接下來的幾天,李孟陽開始反過來到處找我。我也學著他關掉手機切斷和公司的一切聯係,隻身到一個旅遊勝地去散心。散心的結果是我決定原諒他。我們的事業正蒸蒸日上,我沒有必要拱手讓出自己親手打下的江山。我主動回了家,讓李孟陽找到了我。

這起風波的直接損失是我們沒有拿到那個項目,公司上市也推遲了一年。李孟陽當然追悔莫及,對我說了很多好話。

李孟陽說,肖曉麗年輕的時候就不是東西,當年為了早點回城,自己主動爬到公社知青辦主任的床上去,我的第二個招工指標就是被她擠走的。

李孟陽說,肖曉麗這次接近我也一定是有目的的。她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來誘惑我。

我說,打住,李孟陽,我不願意聽你和她的那些臭史,我認栽。這樣,我出三十萬,你去擺平肖曉麗。

李孟陽說,潔心,我就知道你是宰相肚裏能撐船,大度,真是大度。

我說,李孟陽,你不要高興得太早,我還有條件,肖曉麗你以後是自然不能和她來往了,她已經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損失。我的條件是你今後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我們所熟悉的人有染。不然,不知什麼時候我和你就會同時處於自己不知道的危險之中,弄得不好就會把你我打回原形。再有,不要惹麻煩,萬不得已惹了麻煩一定要在你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解決。

李孟陽連連稱是,賭咒說自己今後再也不會亂找女人了,再也不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

李孟陽當然沒能信守自己不亂找女人的諾言。他堅持不了多長時間。我由他。我得朝他讓給我的那張招工表看。總不能說那個時候的李孟陽對我也是假的吧。隻要他的荒唐生活不影響大局就夠了。

沒有想到的是李孟陽這次玩得又大發了。

我一個人去南灣,可以說是被李孟陽逼的。死去了的童建柱和與我從沒謀過麵的香妮兒就此和我連上了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