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1 / 3)

前塵

臨走的前兩天,蘇子和才將學校即日疏散的消息告訴母親。入冬以後,母親一直咳痰,一張臉咳得蠟黃,這幾日服了慶仁藥棧的指迷茯苓膏,飯量增了,氣色也見得有幾分好轉。

母親這才敏感,子和日常愛讀的古籍都齊齊整整地碼在那裏,一隻赭色的牛皮箱早已騰空,想必是裝書用的。

南京失守以後,有種種駭人的傳聞不脛而走。那些日,子和見母親絞盡腦汁地藏匿金銀細軟。但得探她的口風,是不是到四川親戚家去避一避時,她卻一口回絕:我都七老八十了,我哪裏都不去!常說人老怕死,母親卻是在三年前就置齊了壽衣,是濟生坊的駝子裁縫用手工精製,做工就花了三塊大洋。

自從父親因腦溢血猝然撒手,母親就把生死看淡了。常說若不是看重子女,早就隨父親去了。

子和娶妻生子當了大學教師,母親依然不時給他熨褲縫製大衣。這些事她嫌女仆做不利索。

妻子如靜是子和的中學同學,以後在市內一家大銀行當職員,軋起賬來心捷眼快,操家務卻手腳笨拙。

這也是母親放心不下的,流露過妻子賢能在持家之類的意思。

好在蘇家是個有底子的人家。祖父營商,曾把生意做到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即使後來不再有可觀的進項,靠著積攢,蘇家無論男女,都得了書讀,仆役保姆也從未間斷。

蘇母自己精明能幹,針黹女紅皆曉通,所以對男仆女役就不免有些挑剔。

男仆做粗活重活,還好些。

女仆的表現不在氣力在勤快,也在一看就知一點就破一學就會,總之在機敏聰慧。

母親曾雇過一個十分中意的女仆叫金花。十八九歲的姑娘卻瘦小得如同一個孩子,剛來時一臉怯怯,母親哪裏看得入眼。送來的人請她試試看,母親就發善心把她留下了。

隻端午節紮了一次粽子,母親就服了。

母親叫她洗淨米淘盡沙把粽葉片片刷幹淨。問她會不會紮,她講從來沒紮過。母親叫她跟著學,於是她就跟著卷葉、填米、紮絲。

兩三隻以後,她就手嘴並用,紮得飛快。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她以後紮的每一隻粽子都不重樣,或禽、或獸、或仰、或坐,而且鐵緊,拎一掛使勁摔,不散。

母親後來說:天性聰明學不來。

母親給金花的月薪超過了做粗活重活的男仆。

後來才曉得她是逃婚出來的。她父親尋上門來,也不待他打罵,金花就知錯了似的默默收拾了衣物去了。以後母親打聽到金花嫁人以後,因難產流血過多死去。母親歎息道:太機靈的女子,怕是難得善終的。幾個子女中,母親最終愛子和,又知曉挽他不住。日本人來了,誰曉得會有個什麼結果,於是一邊流淚一邊為他打點行裝。

吃飯的時候一邊給兒媳如靜搛菜一邊數落子和太不會照顧自己。如靜不憨,聽得出那是叮囑自己以後多多照顧夫君的意思。如靜少不得說幾句叫母親放心之類的話。

家中一個女仆前日才辭了,合適的一時半刻也未必找得到,男仆秉奎,母親叫他們一定帶了去。

子和不依,說這邊家中需要一個能幹的。秉奎高大結實肯下力做事,才過來個把月,母親就用得順手。

母親說,這邊我會繼續去找,到了西部那邊,隻怕是話也聽不靈清的,找個好使喚的不容易。子和說,學校遷徙,路途遙遠,一時半刻回不來的。母親當下叫秉奎進來,問他願不願隨了去。秉奎沒費躊躇說,先生即使出洋,我也隨了去。如靜笑道,那倒正好讓你開眼!

子和孝心,說原本就拖兒帶女的輾轉不便,多帶個人,學校是難以答應的。

母親鼓搗著一雙小腳就要去找校長求情,母親和校長都是四川老鄉呢,逢周末,校長常攜了酒來吃母親燒的麻辣雞。

隻好依了母親。

千裏輾轉,來到黔南。

山清水秀的一個縣城,不算大也不算小。

這是一所大學的分校,攏共百餘名教職員工,幾百名學生,安紮在城東南的一片開闊地,卻是依山傍水,比行前想象的蠻荒大有不同。

子和跟如靜說,這使我感覺,離家其實不遠。早知這般風景,那是該把母親一塊拽來的。

如靜撇嘴,你母親哪舍得那棟青磚大瓦房,還有那麼一個寬闊場院!

子和及時給母親拍了份電報,以報平安。

母親回拍了一份電報,卻是這樣幾個字:速雇女傭。

子和擎了電報對如靜說,我媽疼你。

如靜不領情地說,怕我不能幹,委屈了她的寶貝兒子呢。

如靜曾想在這邊銀行續上一份職業,尋上門去,沒承料是極不起眼的一副門臉,裏頭連管事的在一起也不過兩三個人,哪還有空餘的位置呢!

悶坐在家裏無聊,自然也得下廚,得空帶兒子小乃到屋後竹園裏玩玩,粗雜活由秉承應承,一時也沒覺得特別缺個女傭。

不久,子和就說如靜身上有股洗不淨的煙膏煙火氣,床榻上,她身上那股能撩人情欲的淡香沒有了,香水徒然。

如靜見他幾次慵懶疲軟,心裏也好沒意思,說,一日三餐泡在廚房裏,這地方又燒柴,而且是煙灰特多的鬆脂柴,身上能好得了!臘肉也架不住這麼日日熏的。

子和又嫌如靜做的飯菜沒滋味,不可口。

於是決定找女傭。

其時,如靜已經結識了街鎮上的一個好裁縫馮嫂,委托她代找一個能幹的,工錢貴點也可以。

三五日以後,馮嫂就領了一個叫玉珠的女子來。

卻是很斯文也很娉婷的一個姑娘。

馮嫂說,她還讀過兩年學堂的,今年才剛十七歲。

細問下來,才知玉珠祖籍江西樟樹,從曾祖輩起,一直做藥材生意。家中原本很有一點積蓄,祖父和叔祖染上了抽鴉片,從此一蹶不振。父親被土匪綁票,土匪言而無信,得了錢還把父親打成重傷,日日需湯藥侍奉,家境從此困頓不堪。

見玉珠一把瘦骨,一副伶俐模樣,子和心下早已軟了,當即留下。

子和後來感悟,像玉珠這種先是大戶而後困厄人家的女兒,飽受世態炎涼、機敏沉著、善解人意,使用起來最是順手不過。隻是多少有些委屈她了,這種人的自尊心原本是很強的。所以平日並不隨意支使她,涮盆子打洗臉水之類的事,常常是自己動手。

如靜笑他,這大概就叫平民意識吧,隨意叫她,人家反倒會更隨便的。

好在玉珠眼捷手快,很多小事,並不待人叫,她就搶先做在了頭裏。比如子和剛欲去廚間,她就端了一杯熱茶出來。子和舀洗腳水的空兒,她就置好了椅子,擦腳巾和新換襪子也一並準備好了。

自從到了貴州,小乃就變得拘訥和膽小,見了生人總是怯怯的,連秉奎在山裏給他逮了隻畫眉鳥也僅好玩了兩日就沒興味了。

卻和玉珠投契。

每日裏不纏姆媽纏玉珠,到夜晚也抱著小枕頭要同玉珠睡。那日把頭拱在玉珠懷裏,說要吃奶奶。玉珠飛紅了一張臉,在他頭上拍了一下道:都是一個小男子漢了,你還知羞不知!

子和後來揣度,小乃喜歡玉珠,大概是她耐心地給他講故事的緣故,可以從上床一直講到他入睡的。當然,玉珠手也巧,平日裏折紙剪紙鬥草擲石子什麼的,總能引發小乃的玩興。

子和越發覺得,能找到這樣一個女傭是不容易的,母親若在,不知會怎樣喜歡。但凡給母親寫信,總要提到玉珠兒句,那就是請老人家放心的意思。

若得空,玉珠也愛看書。

子和愛書成癖,自己喜歡的書從不外借。破例卻允許玉珠到他書房隨意翻看。隻有一條:看畢務必書歸原位。這其實不用說的,玉珠原本是個很整潔很細心很有條理的女子,每次來翻書,手都要洗幹淨的。

惹得子和對如靜感慨,就衝這一點,也是個該讀書不該幫傭的女子。

如靜淡漠道,該與不該,都是前世修定。我哪裏就該棄了職業,到這僻野山城來做家庭婦女!

子和知道如靜不是那種安於守家的舊式婦女,離開城市離開銀行到這裏來,那是難免有一份寂寞的。所以在她脾氣不好時,多做退讓,很少與她爭執。

玉珠喜歡看《西遊記》,《紅樓夢》,後來又喜歡讀戲劇本子,如《西廂記》、《竇娥冤》、《牡丹亭》等等,尤喜歡洪異的《長生殿》和《四嬋娟》。

她後來跟如靜說,她喜歡悲悲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