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2 / 3)

如靜告訴子和。子和說,這就奇怪,十七八歲的姑娘,正是應該有很浪漫的愛情夢的時候,何以喜歡愛情悲劇?

如靜分析,大概在戀愛上有過什麼波折吧。待得日後找個機會問她,她坦然道,家境盡管不順遂,父母親還通脫,決不會在婚戀上對她有所強迫。長這麼大她還沒有癡戀過哪個男子。曾有個小學同學,人很聰明,瘦瘦的卻去雲南讀了陸軍學校。要說有所欣羨,那是唯一的一個。

子和見她戲劇中的詞曲,就搬出朱彝尊和汪森合編的《詞綜》給她讀。

她讀了幾日後道,很好,但我還是更喜歡戲劇,因為戲劇中有故事,詞曲便好懂些。若是先生肯將這詞一句句解給我聽,那便不同。

一雙眸子明明麗麗的,好惹人憐。

子和道,讀到不懂的地方,你再來問吧。卻又當即給她講了兩首李後主的《浪淘沙》。

她聽後眨巴眼說了兩個字:好悲。

子和見她那神態,頓時覺得不該再讓她讀一些過於傷婉悲切的東西。

於是揀一些古代詩文趣事、墨客軼聞說與她聽。子和告訴她,江西古代有個解縉,不知你這個江西老表聽說過沒有,論政治作為不如江西籍的王安石、文天祥,論文學地位不如江西籍的歐陽修、曾鞏。然而在民間傳奇中,他的名氣遠遠超過這些人。

解縉少小時,一日在雨後的石板街上玩,不小心跌了一跤,一身泥水,路旁人看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解縉靈機一動念了一首詩:細雨落綢繆,街坊滑似油。鳳凰跌在地,笑殺一群牛。把那些嘲笑他的人,比喻成蠢牛,弄得那些人麵麵相覷,啞口無言。那時,他才四歲。

解縉還用江西的八個縣名做了一副很好的對子:

新建石城萬年萬載

永修銅鼓樂平樂安

玉珠聽得很有興味,說,雖然我是江西人,生長在貴州,江西一次也沒去過。出了那麼多有學問的人,想必是風水很旺的地方。

子和便尋出一個小開本的民國地圖集,給她指點江西的名勝。

玉珠當下要了去,說想仔細看看。

第二日,她過來還地圖的時候說,我也用你們浙江的八個地名做了一副對子。

子和說,拿給我看看。

她把手藏在背後說,你要笑的。

子和笑了笑說,我不笑。

你現在就笑了!

子和於是斂了眉,這才接了紙片。

是小乃用過的練習紙,居然是小楷字,不大地道的,對子的意思卻很不錯:

常山開化龍泉麗水

仙居德清天台永嘉

子和有些錯愕道,你,這是你想出來的?

玉珠拽了紙去說,寫得不好嘛。

子和道,不錯,可以同解縉的地名對子擺在一起。想想又道,唯麗水與永嘉,在詞義上對得不大工整。

玉珠說,請先生雅正。

子和翻開地圖,片刻間,也沒有合適的修改。

因撥款經費屢屢延期,影響薪金的正常發放,教職工情緒波動,學生也情緒不穩。前方戰事一日三變,消息頗多,更是紛擾人心。

遷徙時,子和帶的錢財比別人多些,暫無衣食之慮。隻擔心母親年邁體衰,受不得驚怕,隔不了兩日就去一封信的。

母親回信總是很及時,總有一句“吾兒免念,好自將養”。

課時漸少,閉門讀書也沒有那份閑心思,附近的山水都踏遍了。那日聽街頭一個算命的瞎子說,城西五公裏遠的一座小山上有個聽音寺,香火很盛;裏頭有一座菩薩真身,據講是三百多年前圓寂的,雙目依然有神采。

當即雇了兩輛人力車,子和與如靜乘一輛,玉珠帶小乃乘一輛,直奔聽音寺。留秉奎看家。

山腰上有一道殘垣,依稀可見幾個石灰水刷的字:照明佛法,開悟眾生。

從未油漆過的院門僅剩一半,院子裏有兩株老態龍鍾的羅漢鬆。鋪地的青磚縫裏,青草嫋娜。正殿不大,低矮晦暗,有案有爐,隻是已蒙塵。

四處彌漫著一股積年深久的音響,似有若無。

哪有什麼香火,哪有什麼菩薩,哪有什麼真身。人呢?!

小乃拽著爸爸的衣袖,再不肯到悠深的背後去。跨門檻時,沒當心絆了一跤。

太陽疏疏朗朗地照過來,又被一株肥壯的闊葉樹擋回一多半。

退了出來,如靜抱怨,事先也不問清楚,白跑這麼遠了。子和說,聽信了瞎子的。如靜說,瞎子的瞎話如何信得。

玉珠說,這山卻靜得好。

子和說,沒料得還有這許多大樹。

既然來了,子和想到林子裏去轉一轉,尋一尋,沒準還能尋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來。玉珠的眼裏也有這種意思。

如靜卻沒興味,要走。小乃願隨媽媽回去,說這裏連個小店子也沒有。小乃想吃東西。

於是留下一輛人力車給子和與玉珠。

下山前,如靜盯著玉珠道,好生照顧先生。她把先生兩個字咬得格外重。

玉珠眼裏,有倏然的一暗。

八月天氣,日頭辣辣的,子和帶著玉珠,專尋人跡不至的濃陰處走。

玉珠穿一件暗紅短褂,早已沁汗。她說,沒料得先生竟會爬山。

子和說,他喜歡山勝過喜歡水,因為山比水豐富。在杭州,他對西湖無甚興趣,倒是玉皇山登得多。

他說,如靜喜歡水,她會遊泳。這一點上,我同她老不合拍。

玉珠問,那平日出去玩,誰聽誰的?

子和一笑,先玩水再登山唄。

到底是你先讓了她。玉珠低了眉道,我也是喜歡山的,從小在山上打柴。

子和沒介意她的神情,說,你是能吃苦的,不接觸不容易看出來的。

藤梨!玉珠忽然叫道。

一根長藤,四處蜿蜒,掛滿硬實的果子。

子和摘下一枚看看說,什麼藤梨,是獼猴桃。

玉珠說,我們這裏就是叫藤梨的嘛。

還是生澀的。子和說,要到秋後才好摘。

玉珠說,那時候,隻怕早被人摘光了。過一陣子街上就有賣的,用竹筒子量,一毛錢一竹筒。

他說,這地方不會有人來的,等熟透了我們來摘。

她說,怎麼不會有人來,我們不是來了麼。

他回過頭來,發現她回避的目光有些慌亂,不由有些心動道,我們來的地方,別人未必會來。

話一出口,驀然有些臉熱。

她卻大方道,下次一定再來嗬。

下山來時,人力車已經不見了。想必是等得不耐煩,轉身去了。

隻好步行回家。又累又餓,回到家裏兩人均已疲憊。

子和告訴如靜沒乘車。如靜說,就那點路,也不必走到現在。子和說,下山晚了。如靜說,就那麼一座小山,那樣好玩!

見她一副猜疑,玉珠心裏好沒意思,道,是我走得不快,連累了先生。

不知怎的,玉珠鼻腔裏有些發酸,頓時到廚房去了。

子和慍惱道,你耍什麼態度!

見他生氣,如靜不再吭聲了。

日後,子和發現她雖不明言,卻有一些防備。比如玉珠在同他說話時,如靜總要找個機會蹭過來,要麼就把玉珠叫過去做事。

這一來,子和與玉珠的接觸,彼此都生出尷尬,那尷尬又不免生出一種別樣的情愫。這情愫在子和暌違已久,重新品味便感受到一份溫馨、一份激動。

子和是有身份的人,子和當然需要克製。但那一段時間,無論看什麼書,子和總有一點意亂神迷。

那日,玉珠說她父親五十壽辰,買了一隻壽餅、幾樣糕點,回家去了。

原本說第二天就回來的,一連三天都不見她回來的。如靜說,這樣的人,原來是不守信的!子和說,大概是家裏有事呢。

子和到底有些不放心,第四天,騎車尋到她家去。

很破敗的一片住宅。見先生來了,玉珠不好意思,趕緊收拾東西,揩了椅子請他坐。玉珠的父親受疾病折磨,看上去比五十衰老許多。這些日咳喘得厲害,玉珠所以沒及時過去。她父親強打精神坐起,執著子和的手說,我玉珠回來,總講你的好。以前呢,我對她出去做事,總有點不放心。現在沒有她那幾個錢,還真不行。玉珠遇著了善人。她年紀小,不大醒事理的,先生要多原諒。子和說,玉珠是很懂事的。她父親要留先生吃飯。玉珠卻說,他家裏還有事呢。父親就罵她不懂事。子和就說,還要趕去上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