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的南京
曆史的某個特定時日,無論對於家國或是個人,回首起來都令人低徊、令人浩歎,那才叫故國不堪回首……
1937年12月,對於國民政府軍委會執行部主任、一級陸軍上將唐生智來說,注定是一個陰霾滿天、終身難忘的歲月。盡管他此前已經對日本陸軍總司令官鬆井石根率大兵分三路向首都進犯,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南京城郭中日軍隊一旦接火,日軍攻城勢頭之猛、之快,很快就超越了他的預料。
此時,他的另一個身份不僅為中國,也為世界矚目,那就是:南京衛戍司令長官。
屋外炮聲隆隆,唐公館兼衛戍司令長官部卻肅靜得可怕。一顆炮彈不偏不倚,恰在院子裏的一棵百年銀杏中轟然炸開,稠密的枝葉頓時如箭鏃四散,一根碗口粗細的枝杈劃然橫穿窗欞,砰然落在唐司令官的腳下。侍衛嚇得本能地一聲大叫,躍在司令的身上,兩人一起訇然匍地。
唐生智很快站起來,輕輕拍打黃色將軍呢上的塵埃,望著屋外漸漸散去的白霧,但見中間開花的銀杏已然削去了繁密的頭蓋,天空一下子敞亮了許多。
擰得鐵緊的眉頭,更加攢聚成兩座山丘,一張大病初愈的臉青白青白。他一隻手朝後一伸,侍衛早已依次遞上熱毛巾、結滿茶垢的大茶壺,然後是一支三炮台香煙。連著吸了幾口香煙,諦聽著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的炮聲,忽然命令,傳張暉。見侍衛有些木然,他濁重的湖南口音又一聲強調,叫76師師長張暉,聽見麼?
侍衛趕緊應了一聲是,接過茶壺放下,悄悄出去了。
桌上的兩台電話,鈴聲此起彼伏,他也沒情緒接。他想起才是6號晚上的事情,蔣介石一身戎裝,身旁是雍容華貴、英語好得令人泄氣的宋美齡,麵對二十多個少將以上守城將領,委員長的語氣從來沒有像今晚這麼悲壯:“各位,南京是總理的陵寢所在地,全國的至誠瞻仰在這裏!全世界翹首切盼付與最大的注意力,也是在這裏,我們不能輕易放棄!今日,首都已經是一個危城,我願意和大家共同負起守衛的責任。但是,現在各方麵的戰爭形勢都在繼續發展,我不能偏於一隅。……唐將軍是身經百戰,智勇兼備的將領,他必定能秉承我的旨意負起責任!大家服從唐將軍,正像服從我一樣。”
1937年的冬天,南京格外陰冷。散會後,屋外寒氣逼人。蔣介石久久握著唐生智的雙手不放。到底,蔣隻說了一句,孟瀟,你是臨危受命,保重身體!
沙場曆練多年的唐生智眼眶也不禁濕潤了,他表示,臨危不亂,臨難不苟。沒有委員長的撤退命令,當與首都共存亡。
一旁的宋美齡大概不忍聽這麼不祥地訣別,用英語做了一句調侃。唐生智沒有聽懂,宋美齡已經挽著他的大令,告別之後,斜入了汽車。
一切都宛在昨日啊,南京就眼看不保。此時的任何一個決定,都將牽動不僅是首都也不僅是國人的眼睛。唐生智覺得,自己這一輩子,肯定是入不了天堂了,隻不知,是否要下煉獄?
正腹中翻倒百味瓶之際,隨著一聲昂奮的報告,侍衛已經領著76師師長張暉進來了。
侍衛見司令官直接召見某中層軍官,知道有秘事麵商,看著司令的顏色倒退著出門,還沒忘輕輕掩上。
四目相對,張暉說的是,幾天不見主任,更瘦了。張師長喜歡稱唐生智的政府舊職。須臾間,國民政府已經南遷,剩下的是一片焦躁、恐慌、還有無可阻擋的驚悚。
唐生智摸著剃的精光的下頦道,瘦了好,瘦了可以輕裝上陣。
落座後喝茶,問到部隊情況。張暉實話道,軍心不穩啊,有些臨時整編過來的,連槍都沒摸過,手榴彈也沒看過,更不曉得要拉弦才能扔出去。前二三十年摸的都是鋤頭的把子老婆的屁股,不為吃飯,哪會來摸兩尺半!有些就是拉夫來的,夢裏都會叫媳婦的名字,就這點戰鬥力!
有多少能像你這樣,日本士官學校畢業,又進日本陸軍大學鍍過金的呢!唐生智既是讚歎,更是感喟。
今年48歲的唐生智,字盂瀟,湖南東安人,畢業於保定軍校第一期,校長是後來做了陸軍大學校長的著名軍事家蔣百裏。盡管唐生智學業非凡,甚得校長器重,但在比自己小十來歲自東瀛學歸的張暉麵前,多少還是有些不由自主的謙抑。
這時,戰事吃緊,南京城垣危在旦夕,張暉隱隱感覺他的召見,一定不是喝茶抽煙,紋枰對弈,他沉吟道,我本來也正想找你,想司令部裏正是川流不息的,沒想到這般安靜。
唐生智搖頭,這就是台風眼……目下的形勢,很想聽聽張師長的高見呀。說白了,圍攻我們的,有不少就是你的日本士官學校或陸軍大學的同窗,包括什麼大佐來著?
張暉臉上就有一紅道,池崗大佐,戰場幹戈相見,父子兄弟尚且成;兩軍對壘,你死我活,況同窗乎!
唐生智繼續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也不要有其他想法。
張暉鐵著臉起身道,這是我中華領土,日本人自淞滬進犯以來,燒殺擄掠……我豈有同窗顧念。如今首都又大軍迫壓,危如累卵,我惟有誓死抗敵,以身捐國而後已。
唐生智一擺手,勸他坐、坐。
張暉坐下了,左手卻抄在褲兜裏。唐生智見他如此激動,接下來要說的話一時竟說不出來。張暉卻倏然站起道,主任不叫我,我其實也想見你。說著就從兜裏掏出一張泛黃的信箋,嘩然抖開,卻是“勸降令”三個大字。
是日軍統一格式的勸降傳單。這種傳單是從十二月九日開始在南京附近空投的,署名的是日軍在華中戰場的最高統帥、陸軍上將、有“中國通”之謂的鬆井石根。傳單大意是,“保護城內無辜百姓與文化遺跡”最好的辦法,就是投降、停止抵抗。傳單說,日軍將會“嚴厲冷酷地對待那些抵抗的人”,但會“仁慈大方地對待平民,以及對日本不懷敵意的中國部隊”。傳單要求南京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翌日正午之前投降,“否則所有戰爭的醜惡將會鬆綁”。這張傳單無論士兵還是城裏的百姓,多有撿拾,反映不一。起碼在公開場合,唐生智對日本這個毫不客氣的最後通牒甚感憤怒,他將侍衛送上的傳單扔在地上,跺了兩腳,傳單上馬上蓋了兩個皮靴印子。他傳諭兩道軍令:一是嚴禁部隊撤退,軍隊必須奮戰,保衛前線的每一寸土地;再是禁止軍隊私下利用船隻渡江北撤,為此他授命七十八軍負責處理運輸事宜,警告如有任何軍事人員私用船隻,將軍法處置。
一腔熱血圖報國的張暉,對於司令長官的絕決態度,是舉雙臂讚成的;但他又得曉,並非一介武夫的唐將軍,一方麵勇做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的承諾,另一方麵他又在尋找停戰的途徑。這使在日本盤桓學業數年、對日本武士精神頗為了解的張暉,不禁有些擔心與焦慮。
張暉是從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魏特琳(WilhelminaVautrin)教授那裏,而不是一次例行的中高層軍官會議得知唐生智的這個態度的。魏特琳,少數幾個在日軍對南京屠城前幾個星期選擇留在這座危城的西方女子,一個屢屢冒著生命危險救出成千上萬中國女人的傑出女性,讓她的在天之靈安息。魏特琳,張暉也同喜歡她熟悉她的人一樣,稱她明妮(MinnieVautrin),或中文名字華群,這樣更親切一些。魏特琳既是教授,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育係主任、代理校長,同時,也是一個基督教的傳教士。這個1886年出生在伊利諾州一個貧困農家的鐵匠的女兒,很早就加入了聯合基督教傳教士公會,奉調南京金陵女大之前,已經在中國的合肥女校當了七年校長,學會了一口嫻熟的中國話。
張暉是為了見他原先的女友慧敏,才結識明妮的。魏特琳每次給張暉提起慧敏,總是讚不絕口。在中國任教十幾年的經曆,魏特琳特別關注中國婦女的教育與生存狀況,她說,原先在美國,覺得美國的男女不平等,女人苦;到中國以後,才覺得中國的女人更苦。而中國女人的苦,又是與她們的受教育太少或者根本沒受教育有關係。魏特琳從合肥一所女校三青女中到南京的一所女校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就是想通過教育,改變更多的中國婦女的頭腦與命運。
得知眼前這個魁梧的中國軍人曾經是慧敏的戀人,魏特琳立刻雙手合十,放到唇邊,歎道,赫!太可惜了,慧是中國最美最好最聰明的女人,可惜她已經出、出家了。她不再會結婚了。
魏特琳對芳齡不過三十出頭的中日英三種語言俱佳的慧敏,堪稱一見傾心、惺惺相惜。從1935年到1937年的兩年間,魏特琳特聘慧敏來講英文、中文和佛學三門課程。慧敏講課生動、親切;人又漂亮,聲音又美,選修她課的各科女生都有,滿座的女學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聽著她那柔美的聲音,滿堂靜寂,真是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有一次,德國西門子洋行在中國的總代理拉貝路過金陵女大,恰慧敏在講課,一身黃衣束身,陽光穿過窗欞,倒映在她棱角分明的臉上,宛如女神雕像一般楚楚動人。拉貝過到魏特琳的辦公室來說,明妮,你那個慧要不是成了尼,我要叫你說服她,嫁給我!
魏特琳舉起手裏的金色雞毛撣說,你要有這種企圖,趁早死心了,學院裏的女孩永遠是女孩子的。1937年的魏特琳,已經51歲了,她終身未婚。不要以為魏特琳其貌不揚,鬱鬱難嫁。她年輕的時候,身材窈窕,相貌俊美,一頭深色頭發又長又亮;性情又善良,個性又活潑,後麵追求的男子連成排了。但她從伊利諾大學畢業到中國以後,就決定獨身到老了。又有一說,她到金陵女大之前,曾定有婚約,爾後解除了。她是看多了中國婦女的苦難,還是認可自己就是基督派來人間獻身紓難的使者?總之,她見到如此才情並茂的慧敏也是一個不嫁,真是引為知音了。她不止一次希望慧敏離開棲霞寺,搬進金陵女大任教。慧敏總是笑道,會的,會的,以後再說吧。
她們哪裏知道,經曆過1937年12月血雨腥風的南京,很多人與事,就沒法再說了。
對魏特琳和慧敏兩個優秀女性一直心存豔羨的德國人拉貝(國內書籍也有把他名字翻譯成雷伯),在南京最恐怖的日子裏,奮勇擔當了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他用自己果敢和無畏的行動,榮膺了後人口碑載道的“中國的辛德勒”的稱謂。他的傳奇之處,是他與德國國家社會工人黨的聯係,他始終佩戴在身的納粹標誌,在日本屠城之際,成為憫天佑人的一枚盾牌。
此時,張暉麵呈唐生智的日軍勸降令,下麵空白處卻有池崗大佐的蠅頭小楷,是寫給他同窗張暉的。大意是,同窗之誼,不曾敘舊,暌違數載,念茲在茲。皇軍素憫生靈,覆盆焉有完卵。望中國軍人體察危急之現狀,放棄一切不符實際之幻想。隻有放下武器,繳械投降,才可饒一生路……
信是前兩天寫的。唐讀信的時候,眉頭乍緊乍鬆,似在深長玩味。俄頃,問道,你肯定是池崗的親筆嗎?他懂中文?
張暉回答,他懂中文,我懂日文。他用中文寫信,目的當然不想這封信隻有我看到。他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好。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同一個宿舍,我不止一次談到主任,也談到蔣百裏校長。
張暉還有一句話沒說,池崗的中文好,還因為,他心中一直有個愛慕的中國姑娘。(或者說,他倆心中共同的姑娘。)
唐生智忽然問,為什麼收到後不及時交上來?兩眼忽露凶光。
張暉從容道,我一口氣憋著難受,要等到當麵見他,摜到他臉上去!張暉收到勸降令的當時,憤懣難抑,叫副官拿出一柄鋒利的馬刀,將門前一棵碗口粗的雪鬆,砍得枝葉紛飛,隻剩一截矮樁子。
唐生智將勸降令還他。張暉左手接過勸降令,右手從腰間拔出短刀,左手淩空一揚,右手飛起,脆然劃成兩半。
唐生智叫了一聲好,道,板蕩識誠臣啊!轉而沉吟道,不過,時局變化之快,也超出了我們的預料,委員長雖不在南京,也是夙興夜寐啊。忽問,你能不能通過池崗大佐,轉告我的意思,希望停戰。他跟鬆井,都是日本陸大的校友。而你,既然和池崗大佐是同窗,跟鬆井也算校友了。
張暉這才肯定,唐主任傳他,果然還是希望有一個和局。便答應試一試,但道,我們要做好與陣地共存亡的準備,如你當初所想的,奮戰到最後一兵一卒。
張暉出門的時候,兩人緊緊握別,互道珍重。
有一句話,可問的沒問。
有一句話,想說的沒說。
喧騰了一天的南京,入夜,略現安靜的顏色。不時有曳光彈劃過天空,還有冷槍冷炮的聲響,遊戲一一般竄起、跌落。
大街上人煙稀少。有幾個膽大的黃包車夫不顧危險與寒冷,聚集在街巷拐彎處的梧桐樹下,竟不知是想逃跑,還是膽大到敢在炮彈底下懶懶地招徠生意,冀圖能撿個便宜。
張暉一身便裝,乘坐一輛軍用吉普疾駛而過。吉普的門壞了,拴一根鐵鏈,一路的鐵鏈嘩嘩作響。沒帶司機,他的侍衛在前麵開車。車剛到五台山下的金陵女大門口,沒待侍衛兼司機的下來開門,張暉就一躍而下,揮手讓侍衛將車退到一旁的樹陰下等候。這所國內少數幾個專收女生的大學,創辦於辛亥革命那年,卻與辛亥革命無關,它是由美國基督教八個教會籌備的,頭五年的臨時校址在繡花巷。到1919年夏,校長德本康夫人親自去美國籌集建校基金,兩年後在陶穀,也就是今日德隨園購地建校。1923年7月學校遷入新址。1928年,德本康夫人辭去校長一職,校董會推選金陵女大首屆畢業生吳貽芳為校長。1930年,女大在國民政府備案,改名為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但是大多數人還是喜歡稱其舊謂:金陵女大,或徑稱女大。
魏特琳到金陵女大的時間是1919年,如果以為她的功績僅僅是開創了女大的師範教育課程和教學實習以及開設附屬實驗中學等等,那就未免太局限了,張暉此次來見她之後的一段艱難歲月,她對中國婦女的傾情保護,那是基督在天之靈有知,也要感動莫名的。
張暉隔著疏漏的鐵柵欄,望著對麵一座爬滿經冬而凋的爬山虎的小紅樓,依然一燈閃爍,輪換叫道,明妮,華群;華群,明妮。
張暉不叫她主任,或校長,是魏特琳的意思。魏特琳說,她其實最喜歡人們稱她名字,最多是老師,當一個好老師,多教中國女生,是她一輩子的願望。中國女人太苦太苦了。第一次見農村女人來月經的時候,用爐灰去鋪墊,她都驚呆了。她們一沒有經濟,二沒有知識,二沒有衛生。婆婆,丈夫,還有舊的習慣,三條繩索,一起勒住了他們。魏特琳這樣說的時候,眼圈都紅了,感慨是深的。
守門的也是一個女子,一個和魏特琳一樣高大的女子。提著一盞馬燈出門的時候,張暉先看到的是她那雙母豹一般的帶著凶光的眼睛。見到是他,凶光收斂了。張暉第一次來的時候,她根本就不讓他進來,反複說的一句話是,這裏頭隻有女人,是男人就不肯進!吵鬧中魏特琳下樓來解的圍。他問魏特琳,在哪找的這麼一個假女人,乖乖嚨咚,比我的衛兵還發威!魏特琳說,這個女人的丈夫得肺病死了,兒子過江賣菜的時候船翻淹死了,女兒後來也餓死了。魏特琳是在街頭把她帶回來的,一條褲子破得都遮不住羞了。
守門女人一邊去取門上掛著的大鐵鎖,一邊咕噥著,口齒又濁,鄉音又重,張暉自認是學語言的天才,都分辨不清。直覺得大意是,這麼晚了,校長都沒得精神了,你還來攪一頭。
張暉急不可耐地推門進來,魏特琳也過來了。
幾天不見,魏特琳好像憔悴了許多。兩隻很有神采的湖藍色眼睛黯淡了,眼窩下掛了兩個一般大小的黑圈,額前一綹白發煞是打眼。
魏特琳一年四季喜歡穿裙,尤其是白色的長裙。直到斂著裙裾貼著窄窄的樓道上了小紅樓,用一隻擦洗得錚亮的玻璃杯給他倒了水,她才道,這個時候了,你還來?!
張暉總覺得眼前這個再忙再累也要到教堂去做禮拜的人高馬大的西洋女子,如果再年輕一點,尤其是插上一對小翅膀,就跟西洋畫裏的小天使一模一樣了。她怎麼會有那麼大精力,那麼大的虔誠與激情,婚也不結,家也不要,從美國到中國,重洋萬裏,十幾年了,一心一頭紮在中國做事情;而且,盡是一些難做的事情。日本人進攻南京,國民政府南遷,外國僑民大都撤離了,魏特琳卻選擇留下,她和二三十個來自美國、德國乃至丹麥的外籍人士,組成了一個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早年留學英美的校董事會董事長杭立武是安委會的始作俑者,他深知在日本人麵前,惟有歐美人士才有阻擋之力,安委會推選的主席就是西門子洋行的代理人拉貝。安全區的範圍從南京城內的山西路起,經上海路、新住宅區、五台山麓到新街口為止。黑圈紅十字是安全區的徽章,所以安全區內的每一條出入路口都插上了紅十字旗,以為識別。
短短的幾天之內,魏特琳既要為學校的應付戰亂做準備,還要參加安全區的標誌建立等工作,說不忙不累,那是矯情,看著她幾近浮腫的缺少睡眠的臉龐,張暉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魏特琳問,還是想找她嗎,慧敏?
張暉目光裏有轉瞬即逝的柔和,堅定道,我想請她出麵,讓池崗大佐轉告鬆井長官,接受我軍停戰的請求。
魏特琳道,這時候能夠停戰,當然好。多漂亮的一座古城啊,眼看就要……但是,你們除了投降,還能做什麼呢?這時候,他們豈肯接受停戰的請求。
張暉鏗鏘道,投降之辱,不要說委員長不答應,唐主任不答應,我不答應,南京和全國百姓也不會答應!
魏特琳雖然一直在教育界及教會界盤桓,卻也明白,兵臨城下,豈有停戰之理。從本質上說,或勝或敗,是兵家常態,勝為王侯,敗為降寇。不過,南京之勝敗,茲事體大,遠不是一個國民政府及軍隊的麵子所能攏括。
魏特琳說,這個時候,慧敏哪裏說得上話,就是說得上,池崗大佐哪裏就會聽呢。
張暉不由有些焦慮道,戰事吃緊,任何一種的後果,都是嚴峻的,死馬當成活馬醫吧。不然,我就親自到棲霞寺去找她了。
魏特琳說,你以為棲霞寺安全?你以為她就會聽你的!魏特琳的眼裏也露出咄咄逼人的光彩。你是男人,她以前的戀人,就沒想到,用你的勇武之力,帶她遠走高飛,到任何一個真正安全的地方去。你自私,中國男人都自私。
張暉結識魏特琳時間不長,看到她或是想到她,腦子裏就會冒出一個形象來:聖母瑪利亞。對這樣的人,尊崇說得,畏懼也說得。他不大自在道,我現在拋棄一切恩怨情仇,隻想說,為了大局,為了全南京的百十萬百姓,讓她出來試一試。
魏特琳似乎並不為他的大義凜然所動,駁斥道,你們的曆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要緊的時候,派個女人到敵營。這時候的女人是英雄,也是工具,是不是?!
張暉想,隔著文化的背景,一時也爭辯不清。正想尋找說辭,怎樣說服這個既慈祥萬分又固執萬分的小老太。她忽然道,你等等吧。
魏特琳下得樓去了好一個時辰,還沒上來。她是去取東西,還是讓去棲霞寺請慧敏?張暉踱步到窗前,看得見遠處城樓上的星點燈火,在戰事迫急的夜晚,尤顯得幾分蕭疏、詭秘。
一晃,事過境遷已近十個年頭了。張暉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念書,認識了在比鄰的大學讀財務預科的慧敏。他們不僅都來自中國,而且都來自中國江西的省會南昌。在中國同學會結識之後,彼此用鄉音交談,情境又拉近了幾分。青春年華,海外負笈,求學的熱誠之中,也不免幾分寂寞。張暉注定要後悔,因為開始與女性打交道的缺乏勇氣與經驗,他竟然拉上了同學池崗作陪。
是他的一念之差,或者說他的大方大度,引見慧敏與池崗的相識,導致了一個大家都不願看到的後果。
池崗的家就在距學校不足五十公裏的一個小鎮上,這個鎮清一色的石板木頭建築,有一個遠近聞名的大清寺就在街道後麵的山上,雖未必戶戶出家,但見家家禮佛,都供著佛龕,點著香火。農曆開春的前後,你去看吧,大清寺的香客逶迤成龍。那時的交通並不便捷,需要住一晚的香客很多,小鎮便家家是便宜旅館。張暉和慧敏,就是在那年開春,跟隨池崗到他家去了。張暉的後悔,就要從那一次貿然的行旅開始書寫。
池崗的奶奶,一個清瘦矮小的據說祖上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的日本老太,一眼就相中了慧敏的那份美麗與靈秀。她直直地看了這個遠渡東瀛求學財會的女孩,把家裏收藏的筍幹、豆角、紫菜等當時的好菜都翻了出來。池崗後來跟慧敏說,你到我家,奶奶是把你當貴賓看待。池崗奶奶訴說她皈依的曹洞宗,說她這一輩子就想到中國去朝拜曹洞宗的發祥地,如果能得到一本明清刻本的良階的《玄中銘》,就是她現時現世最大的願望了。她還給他們看了一對家傳的檀木鎮紙,上麵分別書寫著良階的偈語: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池崗的奶奶說,這是二三十年前,一個東來的中國僧人送給她父親的。
慧敏問她,曹洞宗在日本勢頭很大,信徒很多,但曹洞宗的祖庭具體在中國哪裏,爭議不休啊。
池崗奶奶慈祥地看著眼前這個和孫子在同一個城市讀書的姑娘,點頭說,是呀是呀,要是在我有生之年能確認,我一定叫池崗帶我去看看的。
池崗說,找不到你的曹洞宗,我也想到中國去看看呢。我有這麼兩個要好的中國朋友,我為什麼不去看看呢!他說著,眼光就瞥灑在張暉身上,卻滑落在慧敏臉上。
池崗奶奶也盯著慧敏、捏著她的手不肯鬆開道,我看她呀,天生就有佛性的。
那天晚飯後,張暉、池崗和慧敏,三人去了大清寺。三人手牽手地上了路。青石板路上忽然有牛車從背後轆轆而來,慧敏兩邊一推搡,大叫著跑開。他們倆就一起叫她別跑快別跑,別驚了牛!池崗甚至一縱身跳到牛車一側,和趕車人大聲耳語幾句,一轉身又跳下來了。慧敏雙手捂耳道,你別嚇我!池崗自豪道,軍人麼,別講牛車了,汽車也能跳的。三人都跳上了牛車,一起到了山路口,三人一起唱著日本民歌《四季歌》:喜愛春天的人兒是心地純潔的人,像紫羅蘭花兒一樣是我的友人;喜愛夏天的人兒是意誌堅強的人,像衝擊岩石的波浪一樣是我的父親;喜愛秋天的人兒是感情深重的人,像抒發感情的海涅一樣是我的愛人;喜愛冬天的人兒是心地寬廣的人,像融化冰雪的大地一樣是我的母親。
忽然,張暉甩開手,一個倒立,就這麼雙手當腳,一步一步爬山,慧敏拍掌大笑。池崗照著學,不幾步就掉下來了。
以後,張暉與慧敏的交往,倒是池崗也在一旁的境況更多,假日去郊遊,去過一次京都和大阪,都是一道。旁人看他們的眼神,有幾分豔羨,也有幾分好奇。兩男一女,那是怎樣的一種關係呢?哥哥和妹妹?不對;戀人,也不對,那還差一個女的呀。張暉甚至暗示過池崗,他該找一個日本女孩同行,那才平衡。張暉也跟慧敏說過,她們財會班一個姓樸的朝鮮女孩,是何等苗條文靜,可以介紹給池崗呀。慧敏說,那也要他們彼此願意才行呀。張暉說,你不試一試,怎樣知道人家願意不願意呢?!過了兩天,慧敏回答,朝鮮同學願意作為朋友接觸。張暉就去跟池崗說,樸姑娘有興趣跟你交朋友呢,慧敏說的,不會錯的,你小子要主動點嘛。
池崗一愣,當時什麼話也沒說。第二天,遞了張條子給張暉,寫道,你要是不喜歡我跟你們一道,以後,你們的活動我就不參加了。
張暉頓覺理虧,從此不提;倒是和慧敏出去,越發要不拉下池崗才好。
人情、友情和同窗之情,就是這樣在張暉與慧敏之間,加上了一個池崗。沒有提防之心的女孩子,那是很容易被突入的情感軟化的。青年的男女的戀情,說不上朝三暮四,說不上見異思遷,卻有那麼一份無根與易變。
那是一個周末,張暉不見了池崗,隊長說他頭日就請假了,說去城裏看一個生病的親戚。張暉頓生懷疑,那麼好的朋友,去城裏看病,為何瞞著他呢?!轉而去找慧敏,也不在學校,阮姑娘說她一早就出去了,要下午才能回來。問去哪了,竟也是不知。張暉又憤懣又沮喪,就坐在慧敏必經的歸路上等待。
中飯也不吃,就弓著背伏在一塊路邊的石頭上,像一尊憤怒的雕塑。驕陽一徑曬在背上,曬餓了肚皮,曬蔫了憤怒。後來是一腔的企盼,慧敏你隻是自己去玩去了,去辦事了,或者去臨近小鎮看一個老太太去了,那個老太太因為老伴病故了,獨生兒子又出海淹死了,隻身一人,集市上賣菜,見過慧敏一次,就要拉她做女兒,茄子瓜兒地往她懷裏塞。慧敏遭人喜歡,卻講見到老太太,就想起自己的去世不久的奶奶,也是一個滿懷的慈悲人啊。張暉甚至想象慧敏獨自回來的樣子,頭上還插著野花呢,嘴裏哼著家鄉的小曲。張暉要在路邊猛然躍起,從後麵蒙住她的眼睛,嚇她一跳。那樣會真嚇住她嗎?真嚇住她,張暉會有多少的內疚和慚愧!不僅因為嚇住她而心生內疚,而且因為事先懷疑她獨自與池崗出去而慚愧,張暉啊張暉,虧你還是一個將來要持槍佩劍、馳騁疆場的軍官,原本是怎樣的小雞肚腸呢……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終於餓乏到胡思亂想也不能,倒臥在路邊的荒草裏,任陽光芒刺一般,亂射在臉上與眼裏;居然也不閉眼,看著眼前金光萬道,瞳仁熊熊燃燒起來,滿世界都是一盤熾熱燃燒的烈焰。
也不知過了多久,總之是陽光也耐不住他的僵持與糾纏,落荒而逃。就聽到熟悉的《四季歌》的曲子,是男女的合聲,逶迤而來。他躍然而起,宛如金剛一般矗立在路中,把迎麵手牽手的一對男女嚇了一大跳。
是你?!
張暉揮舞拳頭,衝著池崗大叫大嚷,一會中文,一會日文的亂罵,罵的都是池崗和慧敏能聽懂的髒話。慧敏從小到大,哪裏聽過這樣的穢語,羞紅了臉道,她們是去大清寺還願去了,是替池崗奶奶還願的,奶奶的腿腳風濕不能遠行。
即使慧敏不會說謊,張暉也不能接受她們一道出去的事實,他永遠不會接受她倆手牽手、哼著《四季歌》、在夕陽西下逶迤而歸的事實,他把她倆棄在路邊憤然返校。他因為未請假而獨自外出大半天,回校後被關了一天禁閉。
池崗給他送了一個大饅頭,饅頭下黏著一張紙條,請他原諒;池崗說他事先欺騙了慧敏,說張暉因故不能請假出來和她一道去還願。張暉將饅頭三口兩口吃了,吃得凶狠而幹淨,包括那張紙條。
張暉迄不知,要否為那次暴怒後悔,因為,不僅因為,從此他和池崗的關係疏遠了,還因為,慧敏既疏遠了他,也冷淡了池崗。這,就是她後來回國出家的濫觴嗎?也許,最應慚悔的是池崗,他謙卑著,一直企圖修好與張暉與慧敏的關係,他還要因為他慈愛的奶奶的埋怨,加重心裏的沉重負擔。
張暉當然沒有料到,因為戰爭,他竟然要和池崗、慧敏在南京再次遭遇。
魏特琳回來的時候,還是一人。
張暉急問,她呢?怎麼沒來?
魏特琳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道,她在這裏呢。這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
一隻檀木鎮紙,因為摩挲過多而泛著暗紅的光澤,上麵書寫著的是良階的偈語:我今不是渠。
張暉不由一驚,這隻檀木鎮紙他在池崗家他奶奶手裏看過,如何到了慧敏手中?那麼還有一隻,又在哪裏?
見他還在猶疑,魏特琳說,慧敏講的,憑著這個信物就能見到池崗大佐。
張暉道,這個信物,隻有她拿著才有用,給我反倒加重了池崗的猜疑!百姓的生命要緊,南京的寺廟文物要緊,你請她趕快到城外去見池崗,希望停戰。
魏特琳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她……
張暉眉頭緊蹙,道,情況緊急得狠哪,一定要她出麵才行。
忽然背後輕盈如風,便是一句,阿彌陀佛。
兩人猝然回頭,但見一襲褐色袈裟裹著一個修長女子,一雙眸子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也顯得黑白分明。那神態,讓人見上一眼,就浮躁消隱、心若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