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的南京(3 / 3)

少佐猶疑地看了一眼上峰,響亮地答是。

池崗大佐後來知道的消息是,這投降的七千軍人,和另外在烏龍山等地投降俘虜的軍人一道,全部槍斃了。事先當然不能告之處死他們,一點消息也不能透露,隻說將他們轉移到戰俘集中地看守,這個集中地在江中一個小島,名八卦洲,他們將在那裏獲得俘虜待遇,等待處理。

所有俘虜都異常聽話地接受搜身與雙手反綁,為的是防止逃跑。這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綁者和被綁者都疲憊不堪,這天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才將一萬四千七百七十七名軍人捆紮完畢,開始沿山丘西邊轉移。

走了一個多鍾點才到大江邊的窪地,但卻看不到任何渡江工具。有些年紀較大的軍人發現了問題,但一切為時已晚,所有軍人都被趕進一個月牙形的口袋地形裏。當早已潛伏的機槍射出第一串子彈之後,所有的機槍都隨後吐出了濃烈的火舌。距離太近,天空中立刻下起了稠密的血雨,萬千的慘叫就像放開了地獄的大門,撕裂耳鼓。一個小時之後,前麵的機槍手艱難地爬起來,他已經完全成了一個血人,除了一排慘白的牙齒,頭臉與一身軍裝全被血雨濕透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催使得所有人都勾頭嘔吐。

清屍的過程更令人厭煩。

十幾桶煤油澆上去,點燃;火熄滅,才燒了個半熟。一個背部著火的屍體倏然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江邊走去,他的背部燃起了一朵朵燦爛的梅花。梅花一朵一朵綻放、然後凋謝。屍體撲通一聲栽進江河的刹那,梅花見水即跳,一朵朵升騰起來。

燒屍燒到手軟的日本軍人,驚詫之餘獲得啟發,何不把這麼多屍體扔到江裏去呢,去喂魚,江裏的魚吃不了,再順勢流進大海,喂大海裏的魚。於是他們用卡車運來幾車勞工,都是城裏的百姓,在刺刀的環侍之中,他們隻有賣命地將一具具半焦的屍體運進長江。他們整整運了一個晚上又一個白天,有些體弱的勞工,在運送途中就一頭栽在江邊,再也爬不起來了。

池崗在得曉這麼大的屠殺俘虜的事件之時,也有過暗自的心驚。兩軍交戰,不斬使者,也不殺俘虜,這是古今的慣例,而且是這麼多的俘虜!他沒來由地從挎包裏擎出奶奶交給他的一隻檀木鎮紙,上麵是一句良階的偈語:渠今正是我。奶奶告訴他,此行出去多凶,要常常誦經。

快速而重複地念了十幾句南無阿彌陀佛,池崗心中稍稍安定。

這時候,他想見慧敏的情緒更強烈了。他知道自己不對,這是在戰場,不能有太多懸想;但他克製不住自己的年頭。

他萬萬沒料到的是,在那樣一個尷尬的場合,見到了久久不曾釋念的慧敏。

魏特琳這兩天忙壞了,也愁壞了。

金陵女大一下子湧進了幾萬難民。幾萬難民的吃喝拉撒病就是大大的問題,更何況她們當中還有因戰爭及家人遭受殺戮而精神錯亂者。更要命的,雖然這裏是安全區的範圍,日本軍人仍然時時進來尋找中國軍人,更尋找花姑娘。

按照魏特琳原來的意思,女子學院應該作為婦女的保護地,最多,加上孩子和老人。可是眼下,女人進來了數萬,男人也像潮水裹挾的枯枝敗葉,湧進來不少。

一個男人激憤地衝魏特琳揮舞拳頭,我的老婆和孩子都在學堂裏頭,你叫我到哪裏去!要死,我們願意死在一起。孩子,多大叫孩子?老人,多老叫老人?!他的唾沫星子濺到了魏特琳的臉上。

魏特琳沒有委屈,隻有無奈。他講得對呀,一步之隔,就可能生離死別。

一些混雜進來的男人,穿著女人的花衣裳,裹著紅頭巾。那些年輕些的女人,根本不洗臉,頭發蓬亂,髒烏道道。這是什麼時候,怎麼醜怎麼好。原來的廁所根本就不夠,學院裏彌漫著尿騷屎臭,有些婦女當眾就解褲子在溝沿裏撒屙。

魏特琳更擔心的是一些軍人,日本人會找到你們的,他們很容易從你們的手看出你們是軍人,你們在裏頭就會殃及其他人的!

她眼前是一個頭纏布帕的士兵,布帕髒得看不出底色。

上兵陽光呆滯地看著這個穿白裙的外國女人,這個學院的代理校長,伸出一雙指甲裏滿是黑垢的手去解頭上的布帕。一圈又一圈,結著黑痂的繃帶,其實是斷斷續續地粘連著。士兵把繃帶一條條疊放在膝蓋上,然後又去脫鞋子,右腳並沒有鞋子,用雜布包裹,解開之後,臭氣熏天,已經有白生生的蛆蟲在傷口進出。

魏特琳雙眼一閉,忙在胸口劃十字。

缺醫生,缺更缺藥品;缺糧食,也缺房屋。

魏特琳匆匆轉了一圈,趕回辦公樓。電話線兩天前斷了之後又在安委會的斡旋下,接通了。她連撥了幾次拉貝的電話,都沒有人。忽覺天地旋轉,助手趕緊過來扶著她坐下,她示意給她拿藥和要一杯熱開水。助手說開水沒有了,一壺開水早上就拎給外麵的幾個病人了。她就著涼水吃了兩片藥。高血壓和神經衰弱,這是老毛病;戰爭與緊張,加重了她的病情。這幾天,她沒有過一夜的安眠。

她讓助手再給拉貝電話,終於通了,正是他。

電話裏,拉貝也是氣喘籲籲的,說一早就出去了,街上一直在殺人,他根本阻擋不了,這裏阻止了,那裏又舉起了刀槍。日本人根本不把中國當人看,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我要趕緊給德國報告啊……拉貝呼吸也急促了。

魏特琳說,你再忙也是主席,我頂不住了,你過來吧,帶醫生來,帶藥品來,帶糧食。

拉貝說,明天行不行?我的寶貝。拉貝希望緩和她緊張的情緒,這時候,是鐵人都會疲軟,何況一個日理萬千雜務、頭上懸著戰爭利劍的女人。

魏特琳喃喃道,帶醫生來,帶藥品來,帶糧食來……

拉貝不再說話了,道,好的,你等等,我就來。慢慢放下電話。

拉貝這兩天一直在安全區內外奔走,昨天上午在街上,一棟老式住宅前,他們發現日本兵在院子裏搜搶古籍與玉器,並且已經打死了一男一女兩個房主,還有一個姑娘和一個男孩在啜泣,兩人皆被剝得一絲不掛。姑娘的身上流著鮮血,嚇得瑟瑟發抖,見到西方人進來,不由撫屍放聲悲哭。

一個日本兵順手給她一刀背,吼了兩聲。

拉貝氣得衝上前去阻攔,士兵一愣,正想發作,拉貝早已將自己的黑色萬字袖章拍打給他看。幾個士兵交頭接耳一陣,悻悻出門。拉貝上前搶奪士兵挎裏的包袱,士兵一拽一鬆,趁拉貝跌落在地的工夫,捧著包袱狂笑出去了。拉貝趕緊讓姑娘和男孩穿上衣服,才發現姑娘不僅下身都是傷,連乳頭也被咬掉一個。拉貝讓威爾遜趕緊給她包紮。威爾遜是金陵大學醫學院的醫生,他一邊念著上帝呀上帝,一邊吩咐將姑娘趕緊送醫院。威爾遜後來在醫院才知道姑娘被傷害得有多深,她的陰道裏被塞滿了雜物,石子、筷子甚至玻璃塊。姑娘眼裏的恐怖,威爾遜認為自己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了。她後來精神也出了毛病,隻有見人進病房,就蜷縮在床角瑟瑟發抖。

威爾遜走後,拉貝才在男孩戰戰兢兢地指引下,又陸續發現了三具屍體。其中一具赤裸男屍壓在一具赤裸女屍身上,然後是男子背後被深深捅進一刀,兩人一道殞命!

這是一個書香世家,也是一個大戶人家。男孩說,他們在一直在等他叔叔,他叔叔就在日本做事情,也叫他們在家等他。拉貝後來得知,男孩的叔叔在日本一家實業社當董事,和軍方官員關係也不錯。慘案僅隔一天他就回來了,發現家中慘劇,轉身就吞槍自殺了。

放下魏特琳的電話之後,拉貝就想給最高指揮官電話,鬆井石根,或者,朝香宮鳩彥。他更希望找到朝香宮鳩彥。因為他是天皇的叔叔,也是進駐南京的實際總指揮官。可是都找不到,就是池崗大佐也難找,但,總算找到了。

拉貝希望池崗給他鬆井石根或朝香宮鳩彥的電話,池崗說他也沒有,又說,有事可以直接跟他說。

拉貝說,街上包括安全區都不安全,到處都在殺人、強奸,怎麼辦?日軍不是承諾要維護首都的安全和秩序嗎?

池崗說,我們隻對反抗的軍人行使打擊的權力。

拉貝氣憤道,不對,到處都在濫殺無辜。

池崗表示,他會盡力勘察糾正。又說,先生你見多識廣,也應該明白,兩國交戰,錯綜複雜,很難避免無辜者的傷害;事實上,我軍也時有傷亡事件發生。

池崗講的是他自己,昨天在中山門附近的街巷巡視期間,附近出現冷槍,他冷不妨被一個聯隊長按倒,聯隊長中彈,雖經搶救已無生命危險,但說明中國軍人的散兵或民間遊擊仍在,這令他甚感不安。

拉貝帶威爾遜、費奇到女子學院的時候,魏特琳已經昏倒了一次。威爾遜給她量了血壓,聽了心跳,說她一是勞累,二是緊張所致,加上心血管不好,現在尤其需要好好休息。

魏特琳臉色蒼白,道,這個時候,誰能好好休息呢!

拉貝點頭,問,這個時候,你一定需要能幹的助手,派誰給你最好?

魏特琳麵露微笑道,我已經找來一個助手了。

正說著,門外進來一個雙手端著托盤的女子,托盤裏是幾杯涼開水。

女子一身灰色袈裟,打著綁腿,雙眸黑得發亮。起落之間,甚是身手敏捷。此人正是慧敏。慧敏東渡扶桑求學而後在棲霞寺出家,在南京稍呆過一陣的外國人,無有不知。

拉貝早見過慧敏不止一次,還為生意上的事情,請慧敏做過日語翻譯。他曾不是玩笑對慧敏說過,你什麼時候還俗了,請千萬到西門子來幫忙,你要什麼條件都可以談。

慧敏當時淡淡一笑道,出家人,談什麼條件呢。

拉貝歎了口氣道,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這一輩子都一直在討好魏特琳,她卻從來沒信任過我,可是講起你,她就像打了嗎啡一樣生動。

邊上都笑了。

慧敏說,棲霞寺也負擔不輕,好幾萬難民在裏麵了,寂然法師在主事,也累得不行。

拉貝在女子學院工作了半天,近天黑的時候走了;不久,又電話叫走了威爾遜和費奇,安委會那邊問題多多,醫院更是人滿為患。

天黑盡了,魏特琳與慧敏到大門口,叮囑守門的幾個女人,輪流睡覺,切記不要麻痹大意。進出人都要報告。

兩人回到臥室,慧敏低聲說,中國軍人大都撤離了,但還有一兩個高級軍官躲進了棲霞寺。

魏特琳問,是不是還有張暉?

慧敏一愣,道,沒有,起碼她沒有看到。

魏特琳問,他會像那麼多軍人那樣,丟下幾十萬老百姓,自己過江去嗎?

慧敏猶疑道,誰知道呢?

魏特琳道,過江、潛伏,或者……戰死,三者必居其一。如果,人還在南京,他應該進棲霞寺才對呀,那裏也相對安全。

慧敏搖頭,肯定道,我知道他的性格,如果為了安全,他就不會選擇留在南京城內。

大概是太疲勞了,又或許是慧敏來了,一向神經衰弱的魏特琳微微打起了鼾聲。

慧敏輕輕轉過身去,讓她多睡一會吧,這兩年眼見得魏特琳的頭發白得太快,也老得太快了,一個美國的獨身女人,若不是心中有上帝,她是所為何來呀!眼下日本人進南京後,無惡不作,她和拉貝還能堅持多久呢?

想到這,又念及剛才談到的張暉,塵緣既了,妄念全無,隻是中國軍人這麼窩囊地過江地過江,俘虜地俘虜,竟是連百十萬百姓的性命都交給了日本人。你張暉堂堂一個軍人,是走是留,是死是活,也得有個現形啊!記得當年在日本,你跟池崗同窗相儔且相爭,那是多麼的昂奮呢。如今呢,隻剩池崗、鬆井他們的高頭大馬在中國的首都耀武揚威了……

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冥想,忽覺將睡,又被一種異樣的聲音驚起。側耳聞得是後院那邊傳來的騷動,見魏特琳依然酣睡,不忍叫她,兀自快速穿好衣裳,悄悄起身下樓。

來到後院,但見幾個日本兵在朝年輕女子下手,大冷天,一個女子已經被他們剝去了上衣,雙手捂胸,苦苦哀求。幾個人早已圍上來告之慧敏,他們是從圍牆爬進來的,快叫校長來,日本人隻怕外國人。

慧敏心中頓時生火,全然沒了害怕。

她上前用日本話說,不行,你們這是在國際安全區裏麵,做壞事要受到審判的。幾個日本兵見一個年輕女尼,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都有些驚訝,不由麵麵相覷。

慧敏繼續說,她跟池崗大佐是朋友,如果他們繼續搗蛋,她就要給池崗大佐打電話。

幾個日本兵,很不情願地穿上衣服。有一個顯然是士官,低聲說,就是大佐在這裏,也不會隨意指使他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慧敏說,大佐在陸軍大學畢業,是有學問的人,我相信他起碼不會到中國來侮辱婦女。

幾個士兵原本都脫了一半衣服,此時悻悻地穿好衣服溜走了。

難民們見慧敏如此勇敢有力量,立刻紛紛圍上來。那個被剝了衣服的姑娘趕緊接過一件棉襖穿了,拽著她的衣袖說,她就是活菩薩。眾女人講著自己或家裏的傷心事,忍不住就一起放聲哭了。

魏特琳也問訊趕過來了。

人們七嘴八舌地告訴她,慧敏剛才趕走了想強暴她們的日本兵。魏特琳感喟,叫你來是對的,不過,你也要注意保護自己。這個時候,日本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慧敏淡淡一笑道,我會的,你不要擔心。

兩人回到房間,再也睡不踏實,迷迷糊糊挨到天亮時分,守門女人急匆匆敲門進來,告之,大門被日本人撞開了,還從圍牆上爬進來很多日本人。慧敏立刻和魏特琳跑出去,已然聽到這裏那裏都有喝罵和啼哭。

慧敏說,你往東,我往西,我們分頭行動。

魏特琳略一猶豫,就往東邊去了。慧敏從西邊學堂走過,忽聞後麵一陣風,還沒回過神來,腦袋上就重重挨了一記,就覺得天崩地裂一般的塌陷,幾個日本兵狂喜地叫道,這是一個花姑娘!還是一個尼姑!她已經完全不知道了。

其時,魏特琳在東邊場院跟幾個日本兵爭執,他們拖出那個傷兵,要把他帶走。魏特琳說,傷兵和俘虜都要優待的。日本兵說,優待也不能在安全區裏優待,硬是把他拖走了。那邊幾個日本兵從一群婦女中選出幾個年輕的,說她們都是軍人家屬,要她們去司令部交待情況。魏特琳堅持不讓,其中兩個日本兵就架著十字槍托,不讓魏特琳靠近。幾個婦女就被拖著朝另一方麵走了,她們的哭喊聲令魏特琳心碎。魏特琳想從槍托下鑽過去,被一個日本兵踹了一腳,頓時哎喲一聲仰麵摔倒在地。

守門女人忽然跑過來,叫道,校長,不好了,慧敏師父她,她……

魏特琳趕緊支撐坐起來問,她,怎麼樣了?

守門女人就雙手捂臉大哭起來。魏特琳趕緊站起,搖搖晃晃跟她到西邊學校小門外,上帝!他們在做什麼呀!但見慧敏仰麵躺在地上,衣服被扒開,褲子褪到了腳後跟。一個日本兵在她身上恣意褻瀆,另幾個在一旁拍手、等待。

魏特琳和守門女人一邊一個地拉那個爬在慧敏身上的日本兵,其他士兵卻趕緊上來拉魏特琳和守門女人。

兩個疲憊孱弱的女人哪裏是身強力壯的士兵的對手,魏特琳大叫,你們這些敵基督的,和沒有靈性的畜類一樣,是可恥的沫子,神要懲罰你們的!

實在沒有辦法了,魏特琳忽然沒有辦法了,三下兩下,脫了自己的裙子,又去解衣服扣子,當她在這麼寒冷的冬天,忽然裸露出自己雪白的胸脯時,日本兵不知所措了。

魏特琳大叫,你們來吧,你們這些畜類,你們像對待你們的母親、姐妹一樣,來吧!她躺在地上,和慧敏並排,手腳並用地抵禦那個一味發泄的日本兵。

忽聽一聲喝令,幾個肆虐的日本兵立刻起身立正。

魏特琳一看,原來是池崗大佐到了。他看著地上的兩個女人,腮幫子抽搐了兩下,道,沒想到,真沒想到。

氣息奄奄的慧敏睜開了眼,盯著池崗,呆滯而沒有其他表情。

池崗蹲下來,從內衣裏拿出慧敏給他的那封信,那是一隻吉祥鳥。低語,慧敏,我來晚了。幫她提上褲子,從兩邊拉攏衣服的時候,一個器物滑落出來,正是那隻檀木鎮紙,上麵是良階的下聯:

我今不是渠。

在這裏看見慧敏,看見奶奶送給慧敏的信物,池崗不由呆住了。

但見慧敏的眼神睥睨而渺遠,一直看著池崗身後的藍天,一團聖潔如白雲的燈火,逐漸暗淡,暗淡。池崗俯身下去,這才驚駭地發現,慧敏血汙的頸項下,竟然狠狠地斜插入了一枚小指粗的鐵釘。

慧敏的眼睛緩緩閉上了。好一陣,池崗才站起來,拔出手槍,朝向天空連連擊發,像一隻受傷的熊,狂嗥不已。

次日,薄暮時分,慧敏的遺體安放儀式是在女大西北角的一個平台上舉行的。

一棵合抱的老銀杏樹亭亭如蓋,成就了她的碑銘。

樹下早已挖好一個深坑,一口紅杉的棺木,是池崗從搜刮的戰利物質裏調撥出來。威爾遜幫慧敏簡單整了容,她看起來膚白如雪,安詳若睡;兩彎眼線斜入鬢角,紅潤的嘴唇微微開合,似乎還要交代點什麼。

寂然法師帶來兩個徒弟,兩邊站定。魏特琳、拉貝、費奇等幾個安委會成員來了,一圈默默豎立。

池崗一身便裝趕來,後麵是他的侍衛。

寂然法師合掌為之默默頌經超度。

兩隻八哥在銀杏樹下啼囀,越發顯出淒清。天空這時飄灑起薄薄的雪花,片片如蝶旋舞。一片雪花落在慧敏的左眼角,池崗輕步上前,攏起衣袖,為之輕輕揩拭,手掌最後撫定在她冰冷的臉頰上。

人殮的時刻,雪花倏忽密集起來。

這時,後麵竄上來一個漢子,單膝跪在慧敏的遺體前,撫屍號啕大哭。

魏特琳和池崗幾乎同時叫道,張暉!

張暉仰麵朝天,雙肩猶自聳動不已。

大家把他架起來,才見他破衣爛衫,胡須滿腮,瘦得隻剩一雙大眼,身體委實輕得很了。

慧敏的墳塚很快堆了起來。魏特琳深深鞠躬後說,敏你安息吧,戰爭結束以後,再給你找一個好地方。

張暉忽然反身一把揪住池崗的衣領,問,你講,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場可恥的戰爭?!

還沒待池崗動作,張暉就頭暈倒地了。大家手忙腳亂地把張暉攙進房屋,威爾遜醫生聽聽心音,說,不要緊,他是餓的,加上心情緊張。

威爾遜給他推了一針葡萄糖,魏特琳又安排人熱了粥飯端上來,眾人這才放心。天候不早,拉貝等一行先回海寧路五號去了。

池崗也要走,張暉手一揮說,讓你的侍衛先走,我有話跟你說。

池崗的侍衛看著他,等他發話。池崗讓他先走,不許跟任何人講他在哪裏。魏特琳說,我是不是也要回避一下?張暉點頭。魏特琳也出去了,悄悄掩上門。在外屋,魏特琳忽然聽見裏麵激烈的爭吵,用的全是日文,她一句也聽不懂。剛想進門看看,她不知道,這兩個昔日的大學同窗,今日的戰場對手,在一間小小的房子裏,會發生怎樣的事情?就算是仇人,當著兩人共同的戀人剛剛去世,也該有一番感慨才是啊!慧敏,多好的姑娘啊,女子學院再也難物色到這樣才貌雙全的教師了……

好在屋裏的聲音忽高忽低,又過一陣,一點聲息都沒有了。

魏特琳不放心,躡手躡腳地趨前,從門縫朝裏看,但見兩人隔桌相望,呆若雕像。魏特琳想,他們大概都在回想和慧敏一起在日本讀書的日子吧?慧敏生前跟魏特琳講過,那是一段歡愉的求學和友誼。是的,是友誼不是情感,男女之間,為什麼不能有永恒的友誼呢?魏特琳放心了,她下樓去,各處轉轉。尤其叮囑夥房,米薪都緊缺,務必要看好。這年月,老鼠都餓慘了,何況人啊!昨天看見一條老鼠,足有小手臂長短,在偷吃一個饅頭的時候,打它都不跑,尾巴打折了,還在貪婪地吞咽。

魏特琳再上來的時候,池崗已經走了。

張暉喃喃告訴他,隻有這一條路了,就是一條路了!

魏特琳問他,什麼路?

張暉告訴她,池崗告訴他,司令部已經掌握情報,中國軍隊的殘餘除了大部投降俘虜,還有一小股勢力潛伏在南京,其中就包括某師師長張暉。池崗勸他迅速離開,他可以安排悄悄護送。張暉則告訴他,慧敏和千萬南京市民之死,已經說明日軍完全瘋了,為首瘋狂的就是鬆井石根、朝香宮鳩彥等人。不製止他們的暴行,還有更多的慧敏會死於無辜。他希望池崗配合他,謀刺鬆井石根、朝香宮鳩彥。

池崗大叫,他這是妄想,是自投羅網。退一萬步說,哪有下屬謀刺長官的。這在中國也屬大逆不道的!

張暉說,大道之行,順時則附之,逆時則反之。他舉了1921年10月底,日本政府內閣的原敬首相被刺前一周,德國萊茵河上遊的黑森林貴族城堡區,一個叫巴登巴登的礦泉療養地舉行了一個秘密聚會。3個軍銜皆為少佐的日本駐外武官聚集在一起,縱論時政,目的與7天後刺殺原敬的中岡艮一類似,那就是怎樣才能結束國內的腐敗……

池崗沒有聽完就捂住了耳朵,他大聲叫嚷,他是日本軍人,決不可能聽憑敵對國軍人的擺布。如果張暉是日本人,恐怕又當別論。

張暉說,人是萬物的靈長,性命對誰都是一次,又何必分什麼國別。講到池崗的奶奶,講到他奶奶畢生都在尋找在中國發源的曹洞宗的舊址;可惜啊,她奶奶一輩子的積善,都被孫子及部下的屠戮毀棄殆盡了……

講到奶奶,池崗不由麵露憂傷。

後來,池崗答應,可以設法讓他見鬆井石根一麵,畢竟,鬆井也是佛教徒。據池崗所知,日本部隊進南京之前,鬆井曾經飭令軍隊必須“在中國人的眼前表現傑出,讓他們對日本有信心”,打動鬆井,也就對南京的安全有好處。池崗說,當然,他要再打動朝香宮鳩彥,也是難的。決定先讓他見見鬆井再說。

魏特琳憂心忡忡道,你知道見鬆井,對你自己是禍還是福嗎?

張暉慘笑道,南京破城,萬千平民成鬼魂。我堂堂一中國軍人,汗顏無地,惟求速死而後已,豈有禍福之慮啊!

魏特琳又問,他會讓你見鬆井嗎?

張暉道,講起來,我們都是日本陸軍大學的校友啊,有何不可。我在東京讀書也見過鬆井的。池崗考量再三,不像是可以誑我的。

魏特琳再問,要帶點什麼禮物去嗎?

張暉沉吟道,我也想過,南京已落敵手,什麼貴重不是人家的了。讓寂然法師拿一本良階的《玄中銘》給我吧,池崗奶奶想要的,鬆井也會喜歡。他們兩家是世交呢。

第三天,寂然法師就讓人送來兩套灑金紙手抄的《玄中銘》,雖不是池崗奶奶想要的明刻本,但也字字娟秀,一筆不苟。

張暉已約定當晚去見鬆井。書來得正好,他雙手合十,默默膜拜片刻,便隨身藏好。與魏特琳揖別,出門不遠,池崗派來的吉普早在一棵梧桐樹下等他。

張暉一步跳上,車子猛一拐彎就絕塵而去。

到池崗所在的指揮部,張暉手握經卷說,我給你們帶來了兩本《玄中銘》。徐徐展列,池崗湊過來看到,輕輕摩挲,好啊,寫得是好啊,奶奶要高興的啊……

張暉問,鬆井司令官什麼時候到呢?

池崗局促道,不急,他可能有點事情耽誤了,還在路上。

他坐下,給張暉篩茶。

張暉壓住心中的焦躁,慢慢喝茶,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張暉忽然覺得不對,按理,應該去司令部見鬆井才是,他怎麼會到一個大佐的指揮部來呢。

忽然就有人報告,鬆井司令官到!

張暉倏然站起,門簾挑開,一個瘦瘦的軍官已然進來了。

張暉左手伸開,右手就去摸胸,猶疑問道,你是鬆井?

右手剛插進胸口,立刻有兩把槍從兩旁的暗處劈裏啪啦一起朝他射擊。

張暉扶著幾案,頹然倒地。

池崗拉起他的右手,張暉的右手牢牢地拽著一把手槍。他的雙眼還死死盯著昔日同窗的池崗。

池崗輕輕撫平他的眼簾,脫帽,垂手哀立。

片刻,他揮揮手,那個假冒的鬆井和侍衛一起過來,抬走了張暉的遺體。

池崗就在大堂,在張暉的血跡上,澆上已點汽油,點著,然後將兩本《玄中銘》一頁一頁撕下,一頁一頁,投進火裏。

腳前一堆餘燼,池崗就呆坐在那裏。

很久很久。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

1948年12月22日,據日本侵占南京並屠城整整11年後,鬆井石根在東京穀高地的日本舊陸軍軍部的禮堂,被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處以絞刑。

南京國際安全區委員會主席拉貝於1938年回到德國,返國之初,他受到許多褒揚,在柏林,德國總理公開讚揚拉貝在中國的工作。拉貝榮獲紅十字勳章的服務十字;在斯圖加特,獲頒更高勳章——德國銀質服務勳章;中國政府頒發他紅白藍三色頸項鑽石勳章。5月,拉貝在德國各地演講,公布南京大屠殺並播放美國牧師約翰·馬基錄製的影片。6月8日拉貝寫信給希特勒,提交關於南京大屠殺的報告,但報告當時沒有公開(一般認為,由於德日為盟國,故德國當局禁止他發表在南京的所見所聞)。之後,他一度被蓋世太保逮捕。大戰結束之後,他又先後遭到蘇聯人和英國人的逮捕與審訊。他陷入了一段冗長的“訴請脫離納粹”的過程,貧病纏身,生活一度極為拮據,甚至要靠野菜樹葉度日。1948年,拉貝困頓的消息傳到中國,大屠殺的幸存者幾天之內就募集了約合當時兩千美元的舊幣,購買了大量的奶粉、臘腸、茶、咖啡、牛油和果醬等,整整四大箱發寄德國拉貝,使他及全家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1950年,拉貝因中風去世。拉貝後人提交的《拉貝日記》成為日軍屠城的一個利佐證。拉貝被後人譽為中國的辛德勒。

魏特琳於1940年夏初回到美國,在南京夜以繼日的救難工作中,她的健康已經完全損壞。船行太平洋的旅途中,她就數次企圖跳海自殺。到美國她進了愛荷華州的精神病院,接受電擊治療。出院後,魏特琳又為美國基督教傳教士協會到印第安那波利斯工作。她的家人想要去看她,她寫信說很快就會回到密歇根州老家去看他們。發信兩個星期後,魏特琳逝世。這是1941年5月14日,魏特琳離開南京僅僅一年,她在家中用膠帶封閉門窗,開瓦斯自殺。

1980年代末的一個冬天,一隊日本朝佛者來到江西宜豐洞山普利禪寺,朝拜曹洞宗的祖庭。原來的佛寺剛剛拆毀,就得知這裏是著名的曹洞宗的發祥地。為了打造旅遊,張暉與慧敏的故裏江西,斥資正擬重建。日本京都東寺的宏願法師,滿頭漂白,一路無語,此時他雙手將一對檀木鎮紙放進香爐焚燒,空氣中慢慢逸出嫋嫋的香氣。

宏願久久默立,嘴裏念念有詞。看著眼前氤氳著的十字偈語: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每一個字都飄飄如蝶,盤旋著遠去。

其他人都前行了,沒人知道,他又在默唱的,是《四季歌》:

喜愛春天的人兒是心地純潔的人,

像紫羅蘭花兒一樣是我的友人……

喜愛秋天的人兒是感情深重的人,

像抒發感情的海涅一樣是我的愛人……

一對從省城南昌來的相依相偎的青年男女,邊走邊跳,女的問,一個寺廟,為什麼要建在這麼遠的地方?

男的答,日本人隔著海都找來了,你從南昌來,還怕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