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的南京(2 / 3)

張暉失聲喚道,慧敏啊,你總算來了。

戰火已經將南京郊外染紅了半邊天。槍炮聲似乎就在頭頂上此伏彼起,全城百姓驚恐萬狀,國民政府的守軍也顧此失彼,一場對壘優劣明顯的戰鬥即將攤牌。

池崗大佐盤桓在光華門外工兵學校臨時指揮部躊躇滿誌的當兒,也有一個心意,這次到中國來,最想見的一個人無疑是慧敏,慧敏後來學業未完,就因故歸國出家了。與其說這是奶奶的影響,不如說是他和張暉爭寵、給了她一個兩難的結果。

如果老天要安排他見她一麵,為何又要以這樣的形式,這樣的時間?要知曉,戰爭和佛門,殺戮與齋戒,那是兩不相幹啊!

這幾天,戰爭的迫蹙與變異,真是不可預料的。

要麼是皇上護佑,要麼是之國無能,不然,哪有那麼快的推進:東路皇軍沿滬寧線一鼓作氣直取鎮江;中路皇軍沿宜興、溧陽、句容進逼南京;12月4日拿下句容,6日攻陷淳化鎮、湯水鎮,7日迫近柄霞山——棲霞,彩霞停留,好美的名字,是因為棲霞寺裏有她嗎?莫說世上無癡男,一個好女子,也會令一個男人久久縈懷的呀!

但現在是戰爭,他,池崗大佐,奉皇天故國之命,不是到中國來抒情來的;當務之急,是不遺餘力,占領敵國首都,迫使敵國屈服!

這不,除了東路、中路,南路也做了準備,皇軍另一支推進長興、文德、泗安、包抄蕪湖,如此,則南京唐生智輩難有退路了。

慧敏歸國以後,想必既然出家,那是連張暉也不易見到她了。哈,大丈夫七尺昂然,怎麼轉來繞去,就離不開一個女人呢!

他相信,此刻的南京已成孤城一甕。至12月9日,南京外圍的中國陣地已經丟失得幹下淨淨。城郭的中國軍隊主陣地,隻剩下烏龍山炮台、紫金山和雨花台了。皇軍如同一朵盛開的荷花瓣漸漸收攏,共9個師團20多萬人馬,加上海空軍的支援,攏緊得城中人插翅難飛。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中國軍隊的最高司令官唐生智,應該是茶飯不進、徹夜難眠;同樣焦慮不已的還有他的大學同窗、當年那個頗得各科教官欣賞的張暉。

欣賞又如何?戰場以勝負論英雄!他眼前出現的張暉,是疲憊不堪、衣裳襤褸、垂頭喪氣而又眼含頑劣不屈之色的俘虜。

隨著一聲報告,侍從急匆匆進來,雙腿拍然一聲打了個立正,隨即腰幾乎彎成九十度,雙手向前伸直,恭敬遞上兩封信函。第一封恰是慧敏的筆跡,抽出一張泥金泛黃的舊箋紙,一手漂亮的焦墨毛筆,行楷兼具。信函並無情感色彩,甚至有些義正詞嚴的意思,強烈要求戰爭不傷婦孺,不辱佛門,對棲霞寺、安全區等地提出不進一兵一卒的要求。隻信末提到奶奶,久疏問候,不知她老人家風濕可好,腿腳是否還能出門上山……勾起池崗對故國親人的一絲緬想。

另一封正是張暉的,卻是流利的日文,信函充滿對同窗之期的懷想與悵念,言及,戰爭是一柄兩刃劍,哪裏指望能有單純的贏家。希池崗轉告鬆井石根——鬆井是他倆共同的校友,中日兩國同文同種,理應兄弟手足,無由幹戈相見。請看在中日文化根脈淵源深厚的分上,彼此及早偃旗息鼓、鑄劍為犁,相逢一笑,握手言和,庶幾保存中華文化精粹於兵燹之外、搭救芸芸眾生萬象於普渡之舟。事實上,旁觀者清,或如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所見,中日交惡,所高興者是英美和蘇俄,英美希望你們兩敗俱傷,好做他們的殖民地;蘇俄則希望乘機推行他們一以貫之的赤化政策。古人雲,善戰者,求之於勢。如今大勢在中日一葦可航,榮辱共擔,彼此對峙則幾類同室操戈,久之不僅親痛仇快,而且代價必巨,消耗必多;環侍列強也猜忌日甚、姑息日甚,一旦有事,則恐皆無力應付矣……

池崗將兩封信比較著看了兩遍,他可以肯定一個佛門、一個兵家,兩相見了麵的,奇的是佛家做擲地有聲之語,通篇不言一個佛字;兵家呈婉轉多情之姿,首尾皆是哀矜相兼的語意。

池崗問侍從,何人送來的信函?

侍從答道,是兩個外國人,現在還在客廳,說是不見到大佐就不走了。

池崗忙說,讓他們留步,我馬上去見。

移時,池崗大佐已經著裝嚴肅、配飾停當到了客廳。一男一女兩個外國人早已是疲憊的麵容掩蓋不住幾絲緊張,見到一身戎裝的大佐,先後站了起來,胖胖的男子自我介紹是拉貝,高高的女子自我介紹是魏特琳。

池崗伸出一根食指,指著拉貝說,你就是那個主席拉貝,德國人;又指著魏特琳說,你就是那個教授魏特琳,美國人。坐,請坐,上茶。他先在他們對麵坐下,旋又站起問,炮火連天,你們是怎麼跑出來找到我這裏來的?!

拉貝揚起左胳臂道,我們有它,還有吉普車,就找到你了。

為西門子公司在中國經商數年的拉貝,眼下才剛擔任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主席,此前,池崗已經在戰區通報上看到過他的照片,隻不過他比照片顯得更老、更胖,頭也更禿了。最醒目的是他左臂上的袖章,上麵有一個大大的黑色的納粹標誌。

拉貝將一份南京市地圖交給池崗,上麵用紅筆標出了安全區的範圍。他告訴池崗,這份地圖,此前已經由上海的饒神父轉交給了日軍長官,這次是想強調一下,務必不要進入非軍事接觸的安全區。

池崗答應,繼續上達。

魏特琳手裏則一直握著一柄小小的星條旗,她的身體大概不大好,連躬身都略覺不穩,隻說,能停戰最好,中國軍隊也是很好的,他們隨時準備談判。

池崗嘴角滑出一絲鄙夷,如果要停戰,為何要在淞滬等地區,拚死抵禦我軍?如今,南京城內唐生智部下10萬餘眾都是秋風落葉,敗軍之師何言好!但他確實有點憐憫眼前這兩個西方人,如果不是戰爭,他們完全可以在中國美麗的首都南京,一個經營他們的世界品牌西門子,一個在金陵女大安安靜靜地教書做學問。

魏特琳道,慧敏師父說,鬆井石根先生也是居家的佛教徒,請池崗大佐先生轉告她的問候,還有你奶奶想看到的東西,她也在努力爭取。是什麼東西?她沒有告訴我。你,張暉師長,還有慧敏師父,你們都在日本同學,多麼好啊!世界上,一是花容最美麗,二是同學最美麗。

拉貝也附和,我在德國,關係最好的是中學同學,每年都要聚會一次,不分貧賤高低。

池崗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今天成了張師長和慧敏的說客。我服從鬆井司令官,鬆井司令官服從天皇,這個道理你們是懂的。他拍打著手中的兩封信道,同學之情固然可貴,但貴不過國家利益。清回去轉告張師長,讓他轉告他的司令官,立即放棄反抗,放下武器,才是唯一的生路;也請轉告慧敏……提到慧敏,他的聲音有難以覺察的抖動,提高嗓音道,我們是軍人,但也決不濫殺無辜,更不會攪亂佛門清淨,請她釋念。但有一個前提,佛門不得容留軍人,即使是已經繳械的軍人。

魏特琳這時反應機敏,馬上抄出紙筆,要他寫一封給兩人的回函,說明不濫殺無辜。池崗遲疑之餘,魏特琳已經將筆塞到了他手裏,拉貝一顆胖頭顱伸了過來,說他最喜歡看人寫毛筆字,沒想到,日本人也和中國人一樣能用毛筆,長相也一樣。走在大街上,隻要不說話,哪裏分得清,誰是日本人誰中國人呢。

池崗橫眉一斂道,你們是拉夫啊,當我不敢寫啊!

剛落筆寫了兒行字,裏頭有電話響起,池崗匆匆起身進屋接電話,居然正是鬆井石根打來。告之他,12日,飛機重炮集中轟擊南京各城門,之後陸軍分別攻入,務必在13日全線占領南京,東京各大報刊都在等著捷報新聞。見對方略有遲疑,鬆井問,你有什麼難處嗎?

池崗壓低聲音告之,拉貝、魏特琳等南京國際安全區的西方人來見,請求劃定的安全區不進兵卒,首先希望保護棲霞寺、金陵大學等安委會圈定的範圍。鬆井說,棲霞寺恐怕是你的意思吧。池崗無聲地笑了。鬆井說,你不是不知道,朝香宮鳩彥親王已經在任了,他是奉天承命,這時候的我要是畏首畏尾,就更講不清了。不過,你的意思我也明白……

池崗與鬆井不僅有校友之誼,前後屆畢業於陸軍大學;而且是世交,鬆井的父親和池崗的父親皆是良友株式會社同事,加之鬆井也信仰佛教,即使戰事繁忙,也隨身帶著一本佛經,兩人的關係堪稱不分上下、無話不談。12月7日,當日軍迫近南京、使首都勢成一甕之時,一向患有慢性肺結核的鬆井再次發燒與頻咳,隨軍的軍醫少佐也被他的巨咳嚇住了,連打了兩針也不管用。當時,池崗在側,趕快扯過床頭一串楠木念珠念南無阿彌陀佛,才稍稍止住。鬆井留他陪著過夜,池崗才知道,鬆井心裏的壓力,也是病情加重的來由。才是5天前,天皇裕仁發布命令,欽令他的親叔叔朝香宮鳩彥親王到前線指揮,鬆井則升任整個華中戰場的最高統帥。後人分析,在整個皇室成員中,朝香宮鳩彥親王並非裕仁的支持者,他曾經站在過裕仁的哥哥秩父宮一邊,共同反對過裕仁。

裕仁這一著,可謂一石數鳥,既是對朝香宮鳩彥的信任,也是對他的臨陣考驗;同時,朝香宮鳩彥仍在鬆井的指揮下,鬆井的權力卻又受到了朝香宮鳩彥親王的鉗製,此後進軍南京後的許多重要決策,多由朝香宮鳩彥直接下達。

池崗安慰他,你這病來的也是時候,對外可以說,因為身體狀況,所以更少親臨視事,皇上就派了親王來督戰……

鬆井搖頭,我不是怕別人說,皇上不信任我。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指頭道,隻要在戰區,哪能不視事呢。我隻是擔心,一國不能有二主,戰區不能有雜音。南京不比其他地方,甚至也不是上海可比,南京是外國的首都,全世界都在盯著我們的腳步和行動。進城以後部隊的動作怎樣,將成為全世界輿論的焦點……

池崗見他咳個不住,點頭說,明白他的意思,讓他少說話,好好休息。

次日,鬆井就在病榻前,召開了參謀聯席會議,強調了進駐外國首都必須注意的一些事項。可是,在對南京城指日可下的巨大興奮籠罩下,鬆井的聲音注定不會引起多大的漣漪。

有著皇室成員身份的朝香宮鳩彥,此時權傾朝野,蓋住了南京前線的所有將領。與之聲氣相同的今朝吾中將、柳川平助中將恰如兩個籬笆左右拱衛。他們三人曾在巴黎軍事情報署一道共事過三年,塞納河的流水,將三人的友情一次次漂洗得雪白。

池崗略一猶疑,電話中告知鬆井,覆盆之下無完卵,進城前要否跟朝香宮鳩彥親王強調,有一個一個非軍事衝突區。

鬆井斷然道,這個時候,少說為佳。戰場就像一個人的命運,存亡難卜。親王的命令,就是皇上的意旨,軍人的使命,就是服從。說完就掛斷電話。

池崗頓時看到,眼前烈焰如妖,倏然,如炬如電。

他將昔日同窗張暉的信橫一撕,豎一撕。端著慧敏的信,想想,將其迅速折好,折成一隻吉祥小鳥,放進貼身口袋。

旋即出門站在客廳中央對拉貝、魏特琳大聲道,送二位朋友回城!

唐生智注定要為委員長給他出了這麼一個守城的千古難題,傷痛一輩子。

南京眼看是守不住了,但部隊如果撤退,那10萬軍隊潰敗所帶來的大混亂,決不會比戰場血拚的慘烈更好看。

在接到顧祝同的催離電話及委員長的兩次緊急撤退令的電報之後,唐生智終於改變與南京共存亡的初始看法,決定抓住最後一次撤離機會。既然日軍首領鬆井一再拒絕了他們提出的停戰動議,或許,撤離多少能保存一些軍隊實力——盡管,這也是一種心理自慰。

此前,南京的外國佬,那些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人,擬定了一個停戰協議,企望做最後一搏,他們想調停中日雙方停火三天,在這段時間內,日軍可以維持他們現有的位置,和平地進入南京,中國軍隊則平安撤離城市。唐生智覺得這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值得一試,但他覺得這個主意以外國人告之委員長為好,免得倨傲而又多疑的委員長滋生歧義。他建議委員會以美國大使館的名義,將這個動議送達蔣介石。後來,此計劃由美國炮艇班奈(Panay)號上的廣播傳送給委員長,蔣介石斷然拒絕了。

不會有更好的辦法了,唐生智懊惱而又沮喪,他揪下頭上的帽子,在手裏憤懣地拍打。

憑窗看去,南京宛如到了世界末日,馬車、汽車、黃包車擠做一團,尖利的哭喊和濁重的喘氣彙成一個奇異的渾濁的聲浪,在這個城市的上空糾集、翻騰和撲打。那情形,不亞於地震前夕,所有生物的大潰逃,蛇鼠爭道、螻蟻抱團、鳴禽上樹、走獸當街。

12日淩晨三點,唐生智在南京司令官邸召開的將軍參謀聯席會議,語調悲憤而低沉,他宣布,前線已經失守,城門破在旦夕,委員長下達了撤退令。當天下午最後一次會議,撤退命令及部署便全麵下達了。

天黑之後,整個南京外圍幾乎成了一個熊熊火焰的巨鏈,紫金山滿山遍野的大火,雨花台、中華門、通濟門一帶,莫不火光衝天、亮同白晝。

唐生智一步一歎地走出他至此踞守了22個晝夜的司令部,與南京共存亡的誓詞言猶在耳,卻如此倉惶出逃北渡,一時萬種心緒湧上心頭。他後腳還未提進小車,司令部已經傳來衛兵焚燒文件的劈啪亂響。身為軍人,不勝不守,棄百姓於亂離之中,那種滋味,放在任何一個稍有良知的軍人身上,也不會好受。

滔滔長江,如今綿延成生死一線。

萬千的人頭、萬千的包裹,與萬千的哭喊、萬千的詛咒一道,彙成恐怖的潰逃奇觀。為了渡江、為了逃命,除了血肉之軀,什麼都可以舍去,到後來,鞋帽外衣到處堆積,連槍械手榴彈也丟得俯拾皆是。一個清瘦的小女孩,大概才兩三歲,大冷天鞋子也被擠沒了,站在一棵梧桐樹下放聲大哭。末日來臨,沒有任何人能夠顧及一個孩子絕望的哭喊。

江邊很快就沒了船隻,枕木、木桶、腳盆、門板、棺材、馬桶以及搓衣板,凡是能夠漂浮的東西,都成了百姓足下手裏爭先恐後的浮水之物。一個莽漢,倉皇中撲通跳進水裏,手忙腳亂地感覺根本不識水性,沉下去就再沒見起來。一旁,十幾個士兵在幾隻木船連著的甲板上來回走動,身邊的坦克壓得木船像蹺蹺板,終於還是失去平衡,坦克高翹著,一根炮管直插雲天,士兵們滾豆般撲通撲通掉進江裏。沒人驚呼,也沒人嗤笑,這時候的碼頭邊,惟有自顧不暇,連一閃而過的僥幸心情,也是一種巨大的奢侈。

小車一路過來,幾乎是蹭著人山人海的脊背。烏龜王八蛋的罵聲不絕於耳。隻知道小車裏坐著的都是官兒,又哪裏知道,竟是南京衛戍司令部的最高長官。唐生智這時候也隻能做耳聾。司機一邊猛按喇叭,一邊啐罵,唐生智用輕如蚊蠅的聲音道,慢點,慢點哪。

唐生智及其部屬都看到了,也聽到了。但是,沒有任何辦法對他人施人以援手。江邊唯一留存的一隻小火輪,是荷槍實彈的警衛,不僅防守百姓擠上來,也防止士兵爬上來,船上衛兵用槍托和刺刀對付企圖從四周遊攏的人。此船要不是南京危殆時,參謀長周斕極力給司令部留下,恐怕現在的唐生智也遁逃無計了,哪裏容得閑雜人等染指。羅卓英、劉興等相繼上船,還缺副參謀長餘念慈……

黑幕中,唐生智一臉肅穆地看著眼前被他拋棄的南京,腦子裏倏然想到一個人:

張暉呢?

此時的張暉,並沒有追隨唐生智撤離,更沒有如其他將官那樣,事先就打點好一隻船,悄悄撇下部隊、換上便衣離城而去。

張暉也換了便裝,那是在最後一刻,他的師部指揮官在下關碼頭,而非唐生智乘火輪的煤炭港海軍碼頭,得見萬千逃命的人流。從軍這麼多年來,他見過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他在河南也見過吃觀音土屙不出屎活活憋死的婦女,雙手朝天,兩眼暴努。但是,下關碼頭,滔淘長江邊軍人和百姓爭相逃命的一幕,還是令他驚悚!

作為一名將軍,他豈能接受士兵與百姓爭一隻船,甚至一塊木板逃命的現實!軍人是什麼?軍人是百姓的護佑,大難來時,軍人不但不能堅守,而且比百姓跑得更快,這算什麼軍人!這樣的軍人要刻在曆史的恥辱碑上,留下千古罵名!

張暉在江邊站立了足有十幾分鍾,船上的呼叫和侍衛的催促,他充耳不聞,像一尊凝固在江邊的遺恨萬年的雕塑。

忽然一個向後轉,他大步流星朝江邊相反的方向走去。侍衛一邊帶著哭腔叫道,師長,師長,船就要開了,一邊頻頻向江邊回望。

侍衛氣喘籲籲地跟上師長的時候,他已在一處舊城垣邊的柳樹下吸煙。侍衛小心翼翼趨前道,師長,我們再也走不了。

張暉回頭盯了他一眼,道,走不了就不走了,為什麼要走?!他低頭撣了一下身上的塵土,道,你趕快去找兩身便衣來,軍裝是不能再穿了。

很快的,侍衛就找來幾件舊衣爛裳,兩人就勢換了。侍衛幫師長牽抻衣領農袖,又把兩套軍服折疊好,問,怎麼辦?

張暉將手槍藏在懷裏說,就埋在柳樹這,以後好來取。

兩人手腳忙亂地抽取幾塊牆磚,原樣封好,望著城裏火光下一片短暫的死寂,侍衛茫然問道,我們去哪裏?

張暉道,這是我們的家,為什麼要問,我們要去哪裏?!

侍衛聽他聲音不對,回望師長,但見他眼裏熒光閃閃。

我們還是要去找魏特琳,還有拉貝,張暉走下城垣的時候說,不借助他們的力量,我們就隻有匹夫之勇啊。

寧海路五號。

古城南京,中國達官貴人所住的別墅、公館大都是西式;國共談判時的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住的寧海路5號卻是中式,歇山式屋頂,花牆漏窗,小園清幽,有江南園林的風味。這裏原為金城銀行別墅,始建於1935年,磚混結構,樓前有大片的綠地,小徑用鵝卵石鋪成,上麵有紅、黑、白三色鵝卵石鑲嵌而成的鷹、獅、虎、鳥四種圖案。寧海路5號,人們習慣稱它為張公館,因為在委員長率國民政府撤離前,它是外交部長張群的官邸。

1937年12月的張公館,人去樓不空,搖身一變,成了南京國際安全區委員會的辦公地點。南京陷落的第二天一大早,安委會主席拉貝就早早起來了,事實上,他一晚都輾轉反側、不曾睡好。盡管昨晚他就在激烈的槍炮聲中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刮淨了胡須。早晨起床,他還是再用一柄圓圓的胡須刷塗了滿唇肥皂,快速而又細致地用德國帶來的刀片刮了一遍。他穿上頭天傭人熨燙得筆挺的咖啡色西裝,左臂上戴著一隻印有醒目納粹標誌的袖章,用一柄黑色的密齒梳子篦篦頭頂,抿抿鬢角。他的傭人懂點英文,但是不懂德語。那天,她給他扣上呢子禮帽的時候用中文道,你身體挺好,就是頭發早謝了。

1882年出生的拉貝,今年整55歲。從1911年到中國,他都二十五六年了。他當時摸摸頭頂,茫然問道:什麼是早謝?

傭人連講幾句都沒表達清楚,拉貝說,你是講我prematuree-jaculation(早泄)?我都這麼大年紀了,想早泄也泄不了了!頓時把傭人鬧了大紅臉,拉貝卻哈哈大笑著到他的西門子洋行上班去了。拉貝是一個平時很喜歡開玩笑的人。今天要去迎接日本人進城,他想,要是日本人不一本正經,喜歡開開玩笑,事情就好辦了。他接過傭人遞上來的印有安全區徽章的小旗子,微微一笑道,這個頂重要,沒有這個東西,我哪裏敢上街。

傭人說,你還有這個呀。指指他的納粹袖章。

拉貝不僅是納粹黨黨員,而且從1931年起,擔任納粹黨南京分部副部長。傭人的提醒,使他頓時覺得自己遏製日本人進城之後胡來的底氣更足了。

下得樓來,委員們早在此等候了,包括比他小四歲的美國老朋友魏特琳,兩人對視微笑。魏特琳身邊是安委會的副總幹事費奇,後麵是史邁士、貝茨、威爾遜、漢森、梅奇、史密斯、李格斯、希爾茲……一一握手之後,一行逶迤而肅穆地來到大街上。

他們剛來到漢中路,冷風呼嘯,加上心理上的畏懼,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蒼白的。四顧之中,一支日本軍隊已經過來了。拉貝率先搖起了小旗子,其他委員也趕緊揮動手裏的小旗子。拉貝舉起雙手,第一個迎上去,用英文問好。日軍有點好奇,既對這個古城的風景好奇,更對戰亂之中,有這麼二三十個金發碧眼、高矮胖瘦的西方人站在寒風呼嘯的大街上好奇。

一個日本人忽然發現了拉貝袖章上的納粹標誌,驚呼,啊,啊,納粹!

拉貝微笑著伸展胳臂,為的是讓他們看得更清楚。

大概是一個少佐過來了,翻譯緊隨其後。少佐拿出地圖,費奇趨前指點安全區的方位,並清晰地表達了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在戰亂地區成立國際安全區,是國際通行的做法;另一個意思是,安全區很好辨認,區內的每一條路口,都插了紅十字旗作為識別。

少佐一揮手道,放心吧。

費奇退下後,不無憂慮地對拉貝說,他們的地圖沒有安全區的標誌。

拉貝立即上去,熱情洋溢道,你們渴了,我們可以送熱水過來。安全區裏全是良民,可能有一些軍人,也脫下了軍裝,放下了武器。

少佐頓時擰緊了眉頭,道,軍人是不可以的,要出來,統統地登記!

魏特琳說,戰爭受害最深的就是婦女,現在很多婦女都在安全區裏,希望你們千萬不要驚嚇她們,她們都是孩子的媽媽,或者,媽媽的孩子。

少佐笑道,孩子的媽媽,媽媽的孩子。婦女不是軍人,我們不動婦女。

拉貝強調,我們既希望不傷害婦女兒童,也不傷害放下武器的軍人。帶有武器的軍人都走了,一個都不在南京了。

少佐點頭,都走了,都被皇軍打跑了,是不是?

拉貝有些尷尬道,是的,都跑了,他們打不過你們。

少佐舉起了拳頭道,皇軍是不可以戰勝的,誰要是敢反抗皇軍,格殺勿論!他說著做了一個劈刀的動作。但是,隻要聽話,乖乖的,做良民,皇軍不但不會打他們,還會獎賞他們,懂嗎?你們要告訴他們,統統做良民才好。

拉貝等一起點頭道,知道的,知道的,都是良民。

很快的,拉貝就發現,日軍進駐之後的表現,和少佐的允諾判如雲泥。

當少佐在漢中路口與拉貝一行西洋人周旋的時候,池崗大佐乘著一輛軍用吉普在謹慎地巡視。路過漢中路的時候,他的車並沒有停下來,他不想和這些一天到晚想纏著他們提條件、講道理的西洋人交談。戰爭就是戰爭,他不想也沒辦法做出何種承諾。心底倒是有一個隱秘的願望在蒸騰,他想見見慧敏,多年未見了,他想象不出慧敏剃度出家、身披袈裟,那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

車過一家工廠,煙囪早已熄火,隻有一隻瘦貓在圍牆上驚惶地張望。池崗伸出左手,車子戛然停在頹敗的大門口,他剛推開車門,一隻腳才落地,忽然從斜前方射出幾發子彈,激濺在車門上。池崗被部下搡了一把,迅速收腳關門,叫道,有殘軍!

很快地後麵趕來了一支小隊,以吉普為依托,四下掃射、投彈。

轟響過後,一片死寂。

池崗再度下車,發現牆根和大街上已經有幾具屍體,那隻瘦貓卻不知竄到哪裏去了。他朝工廠豎起一根手指,士兵們立刻踹開虛掩的大門,又是無目標地一頓掃射。池崗發現那隻瘦貓未來得及逃跑,血肉模糊地躺在牆根下。

池崗記得在士官學校,老師說過,戰爭的定律就是這樣,要麼進攻,要麼逃跑,既不能進攻,也跑不了的,就是死路。而皇軍的詞典裏,隻有進攻,沒有逃跑二字。這條定律在中國領土上得到驗證了,逃跑的是中國軍人。不能逃跑的老百姓和貓一樣,難有活路。因為軍人隻有在戰場上才能識別,無辜遭戮,那就不可避免。進城之後,他原以為會有的近距離巷戰,並沒有發生,剛才這樣的冷槍,他進駐後是第一次碰到。

池崗相信,中國軍隊大多數已經渡江逃跑,散兵遊勇如剛才在暗處打冷槍的,不足為懼。話不能說過,試想剛才要是下車快了點,或者暗射者更沉著一點,他那在家日日茹素念經為他乞求平安的奶奶,收到的就隻有他的一幀遺照了。奶奶知道他到了中國,托信見見慧敏那姑娘,奶奶對慧敏是一百個中意。池崗為奶奶這輩子可能娶不上這麼好的孫媳婦慚愧,奶奶從小對他的愛,真是曆曆在目啊!他的皮夾子裏,就有一張全家福,還有一張和慧敏的合影。慧敏站在路邊的石頭上,一隻胳臂壓著他的右肩,顯得比他還高出半個頭,一臉燦爛的笑容,任何一個男子怕也過目難忘啊。這麼好的女子,怎麼說出家就出家了呢!

池崗決定,次日找個理由,去棲霞寺拜會法師。

第二天,陰霾如晦。池崗剛吃罷早點,少佐就來電話,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地告訴他,發現了大批中國士兵。池崗心頭一緊,忙問,在哪裏?他們手裏還有武器嗎!

少佐說,在城北的幕府山附近的一個學堂操場上,全都繳械投降了。

池崗立刻喝了碗裏的湯飯,驅車前往。往東十來公裏車行半個多小時,到了一個學堂,主樓是哥特式的尖頂,猜想原本是一個教會學堂,條件應該不錯,到底是首都。繞過來,到主樓後麵的空地,池崗驚住了,黑壓壓一大片,全是繳械的軍人!

這些自行放棄武裝的士兵,肯定也有一些下層軍官,或站或坐,穿著藍色棉布軍服,又髒又破,臃腫不堪。有的戴著帽子,有的用軍毯裹著頭以避風寒,還有的是一條麻布口袋隨便往脖子裏一圍。既是害怕,也因凍餓,全都精神頹喪。

少佐一聲喝令,數千人一起肅立,原本掛在肩上的五花八門的袋子嘩啦啦落地。

池崗抬起頭看,兩棵不知名的大樹上,掛滿了白色的飾物。後來檢查,這些昭示投降的白色,有白旗子、白床單、白襯農、白窗簾、白手帕、白紙,甚至,還有白短褲!天哪,他們想得到,找得出這麼多白色的物件在兩棵樹上開投降展覽,這應該是世界上最離奇與最壯觀的投降展覽了!

這麼多人(後來經少佐組織清點,共七千餘人),不說拚死反抗,就是蠢動起來,也是一股洪流啊!池崗眼裏掠過一絲深刻的鄙夷。

他走過去,掀開一個孩子模樣的蓋頭,那孩子相的軍人本能地退縮。池崗問他今年多大,他怯怯回答道,十四了。池崗重複了一句,十四?還有你一般大的?孩子答道,還有更小的。池崗問,更小的是多大?孩子答,十二三歲吧。

池崗捉住他的手,忽然擎起,檢查他的虎口和指頭,端槍訓練,該有繭子的地方,這孩子手上都沒有,遂問,打過槍嗎?孩子答,打過一次。

池崗心裏罵道,胡鬧!

此時,他心裏沒有同情,隻有懊喪,混雜著羞愧與厭惡。說實在,進入中國以來,他們和中國軍隊遭遇過激烈的槍戰乃至可怕的肉搏,但也碰到過聞風而逃的部隊;碰到這麼一個大軍陣,相當他們的軍團力量,束手就擒,甚至把能想到和找到的所有白色物件高高係在樹上以示投降的,這還是首次。

他們還有這麼多人,盡管許多士兵可能是第一次拿槍參戰,但人多勢眾啊,為什麼不還擊?軍人在戰場不知有何羞恥,唯一羞恥的是投降。在日本軍人的訓誡中,就是死戰、再死戰。如同日本飛行員得到的都是一把劍,而不是降落傘。

他們的軍官哪裏去了?

池崗忽然想到了他的大學中國同窗張暉,這裏應該沒有張暉的部下,他是不會棄士兵而逃跑的。中國軍隊裏有很多出色的軍官,譬如張暉;但卻有太多窩囊的士兵。全怪罪士兵也不對,譬如這時他們的頭兒呢?!

池崗覺得進入中國之後,被撲麵而來的許多互相矛盾的問題攪得腦子有點亂。

少佐忽然低聲問,我們準備怎麼處理這些俘虜呢?

這倒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現實問題,原本想到的問題,是準備巷戰,是大量軍人偽裝成百姓進行遊擊戰,現在一下子就撿到這麼多俘虜,他也想不到怎麼辦才好。隻說,給上麵報告吧,看他們的意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