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演講得累了。一根殷紅色的領帶勒在脖子上,幾多的不舒服,頻頻飲水。
台側的小青不斷向我投來讚許的目光,這是對敝人最大的鼓舞,最大的鞭策。
無論是當場增視力、頭痛消痛、減腫消腫,都有不少人舉手表示有效。
我請一些人上台來。
有一個中年婦女上台來說,她的乳房小葉增生,二十年了,逍遙丸吃了上百瓶,沒見效果。現在摸起來,感覺好多了,軟多了。
我逼問,是軟多了,還是沒有了。
她在右乳上摸了摸,說沒有了,沒有了。第二句說得異常肯定。這是一個有悟性的女人。鏡片後的眼睛,閃爍出智慧的光澤。
台下有個小痞子叫,給老師摸一摸!一摸就靈。
眾嬉笑。
我喜歡不十分嚴肅的會場,這樣有助於聽眾放鬆。我看見小青也在掩嘴竊笑。
一個中年漢子由一個他妻子模樣的婦女陪同上台。這婦女介紹說,她的丈夫患前列腺炎很久了,小腹脹脹的,腰痛,拉尿不好。她這次知道項大師來峰城,特意從外地乘車趕來。剛才項大師發功以後,她陪他上廁所,拉尿就暢順多了。她懇請我再單獨給他發發功,她說她們來一趟不容易的。
我當然理解病家的痛苦。前列腺炎對男人來說,是一種很討厭的病,不僅影響拉尿,而且影響性生活。我兩掌摩挲以後,輕輕拉開,讓病人接外氣。讓他體會會陰部的灼熱感,想象有一首白光順脊柱而下,到達會陰部時稍做停留,接下來,我給他按摩關元,陽陵泉與三陰交。病人偏胖,按摩起來很費勁。他同樣肥胖的妻子用方巾給我揩汗。
我告訴他妻子,回家以後,堅持按摩小腹與腰骶部,每次一百下。我強調,貴在堅持。
病人站起來以後說,舒服多了。
妻子抱怨說,以後要注意了,老師講了的,要堅持的。
我麵向聽眾說,聽眾越踴躍。台前兩側擠滿了欲上台來的病人。我的工作人員上前阻攔。病家迫急、哀怨、懇請、無助。
一個上午忙得滿滿當當。
進後場。小青早把紅牛飲料撕了蓋遞我,說,全場反應良好!
我一揮唇邊的唾沫說,太累了,太累了。
小青飛了一個嬌而生威的眼神過來,說,還沒給你梯子呢,你就想往上爬了。
峰城連做報告三場,刨掉其他開支,淨收入兩萬五千四百元整。
三個半天,兩萬半,當然不好同歌星影星比。我認識的一個歌影雙棲的新星,她在銀行當職員的父親拿著一本1996年的美人頭掛曆向同事說,我女兒就是上這一次掛曆,得到的報酬我一輩子也賺不到。能否靠女兒的美人頭賺錢,我現在還不敢說,但是略費口舌能這樣賺錢,於我,也是一種境界,一種輝煌。我驀然有些害怕,為什麼大多數人沒想到這是一個賺錢的法子呢?!
傳統是一鍋粥,到底是怎麼回事,咱先不去管它,就像美到底是什麼,爭來爭去,爭了百多年,誰也說服不了誰一樣。咱不去管它抽象的美,就說,花是美的,樹林子是美的,鳥是美的,美人的頭和腿是美的。我隻知道,把一些按摩、捶療、養生、暗示等技術弄過來,加上傳統的包裝,就能找買方市場,而且,市場潛力著實還很大。
小青給我了總收入的三分之一。她說,這裏頭還有公司的前期投入,包括在峰城建立桐木拳功輔導站打下的聽眾底子,以及桐木拳功的品牌。
言下之意,她是夠意思的。她分給我錢的時候,微笑的底色是凜然。
我說,我當然不會計較這個,我是老板麼!話雖如此,心下畢竟有些不舒服。
我要認真想一想,我現在與小青究竟是什麼關係,雇傭關係?情人關係?還是合作關係?
蔡裏的臨時診所是用毛竹搭的架子,稻草苫頂。裏頭是一溜大通鋪。大通鋪是用磚塊支起來的,上麵用剖開半邊的竹片經緯成床,床上鋪滿禾草,有一股淡淡的草香。
朱風高對羅雨方說,這麼多人來診治,住的問題解決了,吃與藥就是大問題。
羅雨方想了想說,吃要請何老板出來負責,藥呢,光靠我們兩家存的中西藥是遠遠不夠的,除了請各鄉來的郎中有錢出錢,有藥出藥以外,還要派人去買、去采。采中草藥,你是內行,這歸你負責;買呢,歸我好了。
朱風高應命而去。
何胖子發瘟死了老婆女兒,日本鬼子來了,又槍挑了他的一個兒子。何胖子本來想了點辦法對付日本人的,他將一幅瘟疫圖請人畫在院牆上,果然有了幾天安靜。他的老二調皮,那天拿著梯子上圍牆窺看,正巧被街上巡走的日本兵發現,叫他下去開門。他哆嗦著下來開了門,日本兵指指畫畫地說他們欺騙皇軍。他指著枇杷樹說,那裏頭埋了兩個人。日本兵用刺刀在枇杷樹下扒拉了幾下,就捂著鼻子將何胖子的兒子帶出門。何胖子在裏屋看見,想出門,被他的大兒子與長工死命拖住。
直到晚上,老二仍未歸返。第二天,一具男屍在河邊被人發現,正是何胖子的老二,何胖子看見體無完膚的兒子,兩眼仍然駭怕地大睜著躺在沙灘上,襠下的東西已被剜去,大叫一聲頓時一頭就栽倒在地上。
何胖子一夜之間就須發皆白了。
大棚診所建起來以後,他將家裏囤積的米麵柴油悉數拿了出來,堆得像一個小丘。他在大棚前麵搭了一個小棚,囑工匠挖了幾口大灶,熬稀飯,蒸饅頭。揉麵、做菜的案板是他院子裏卸下來的兩塊門板,傭人用堿水刷得雪白。
何胖子很專心地做著紅白兩案,這讓羅雨方放心不少。這邊做著手術,那邊聞著嫋嫋騰著熱氣的粥香,讓人心裏輕鬆不少。沒有麻藥,隻能用草藥替代,效果不理想,傷病員疼得哇哇直喊。羅雨方一邊使刀子一邊說,好了,好了,粥熟了,手術也就做好了,正好起來吃粥。
不僅醫護人員、傷病員在診所吃飯,還有傷病員的親屬也卷席而來,更加上天災人禍以後,五裏十八鄉的流離失所者、鰥寡孤獨以及殘疾人聞風而至,一日三餐圍著粥棚討賑濟,一天一口袋米麵哪裏夠吃!很快的,饅頭不做了,光熬粥,再下來,熬粥的米也難乎為繼了。何胖子把米麵口袋翻轉了,角角落落裏的米麵都清理幹淨。一旁過來了羅雨方,他望著屋外的一堆一堆的饑民自言自語道,這樣不行,這樣怎麼行,診所開成了慈善堂,最後大家會一起餓死。
他把縣長與警察局蔡局長一起請來,希望幫助幫助。
蔡局長說,要米麵我沒有,我隻有人、槍、刀。
縣長說,這樣不是辦法,有再多的米麵,也禁不住這麼多張口來吃!
三人商議的結果是,一,警察局負責清理災民,除傷病員外,其餘一律攆走;二,傷家最多隻能留一個看護;三,傷病員大致好轉就安排返家,不得強蠻逗留;四,發動社會各界接濟診所。
前頭三條尚好辦,不好辦的第四條,日本鬼子擄掠過後,大都所剩無幾,有些富裕人家,幸存一些細軟,經此劫難,更有一份擔慮,豈肯悉數捐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胖子幾乎要熄火了,羅雨方餓得頭昏眼花,一個大點的手術要歇幾次,才勉強做完。一張臉瘦尖了,雙眼迅速瞘了進去。
《開明報》社在鬼子經過以後,破壞得不成樣子,陳秀美沒事可幹,也常在診所幫忙。她對丈夫說,這樣下去,好人要拖病,病人要拖死。丈夫說,照你的意思,倒是怎麼辦好?
陳秀美說,我想,蔡裏四遭山多,山裏有野物,野菜野果,更有樹,可以弄些壯力氣去搞出山,換糧換物;再就是到省裏去討生活。瘟疫過了,日本鬼子又來了,省裏不出錢怎麼行?蔡裏的富人畢竟少,該盡力的都盡了。幹茶籽殼裏炸得出油來麼?
羅雨方聽得有道理,就叫她去找縣長。縣長同意了她意見,但提出跑省裏主要由她去,因為她能說。陳秀美說自己沒個由頭,縣長當即說現在就安排一個職務給她,做縣府協理。
在山裏砍樹狩獵,由蔡局長牽頭。蔡局長除了組織四鄉遊民,還抽了派賦,將大撥強壯勞力拉上山。一時間,蔡裏周遭的大山矮嶺,斧鋸之聲不絕;穿著灰色警服、打著綁腿的警察則追野兔、射麂子、陷野豬。沸騰之聲,徹夜不絕。
朱風高這段時日,領著幾位老藥工人山裏采回不少藥,尤以跌打損傷活血化瘀類藥為多。再上山,但見山裏沸沸揚揚,大樹小樹一起吱吱忸忸地倒下來,不由驚呆了。他拽住一個刀斧手說,你們哪裏是在砍樹,你們是在砍財神爺!黃連、杜仲、白果什麼都被你們砍了,了得!
刀斧手哪裏肯理他,悻悻道,不是灰狗子在後麵拿槍托子打我們,我他媽不曉得在家裏摟媳婦睡覺麼,哪個願意上山來受這份罪!
朱風高找到蔡局長的時候,他正在高興地清點陸續送到警察局的獵物,警察局的院子裏,野兔、麂子、獾、野豬、野鹿、山鼠、山雞、斑鳩、八哥、畫眉、黃鼬……的屍骸堆成了小山。
朱風高覺得胸口發堵,說,把山裏的東西都搞淨了,你們比日本鬼子還狠呢!蔡局長一聽,大不入耳,說,朱先生這樣說可不好,我們是奉命行事,有意見你找縣長大人去。
朱風高找到縣長說,如果把山裏的藥材都搞光了,將來還拿什麼給人治病?
縣長說,你帶郎中蹲在山上,教他們識別哪些是藥材,不要砍。
朱風高表示這不大可能,成千上萬人在山上,怎麼顧得過來,又有誰肯聽他們大夫的。
縣長兩手一攤道,這就沒有辦法了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把大棚診所的人弄好,縣裏窮成什麼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看看羅大夫,他有什麼妙計麼?
朱風高去找羅雨方時候,氣呼呼地想,你羅氏診所一貫用的是中藥,所以把山裏的東西掘淨了,你是無所謂的。但得進大棚,麵對羅雨方那雙深深瞘進去的雙眼,兩人都怔怔地對視了很久。
何胖子在那邊弄野物,彌漫的是野物的腥膻之氣。
良久,朱風高說,這樣搞也不行哪!
羅雨方說,我也知道不行,苦無濟急良方啊!
朱風高默神良久,說,我家裏還有一些值錢的東西,隻怕在蔡裏賣不出價。
羅雨方眼睛一亮問,什麼東西?正好陳秀美這段時間在省裏跑,可以叫她帶到省裏去。
羅雨方與朱風高一同來到朱家診所,這才感到一種震動,一棵陳年老山參,是透明的褐色,足有一尺多長,頭顱與四肢生動而細致。一架鹿茸身體已寒,靈魂猶存,至於麝香、犀角之類的稀罕物件很有不少,還有唐硯宋畫明刻典籍,價值難以估量。
羅雨方搖頭說,這都是無價之物啊,怎麼好……
朱風高說,蔡裏四周的山才是寶山那!我看他們的意思,接下來會放火燒山,那才真正是一場千古大劫呀!
第二天,朱風高把家珍古玩一應裝箱,由陳秀美帶上送往省城。縣長派了保安押送。火車啟動的刹那,羅雨方瞥見朱風高流淚了,撫著他的肩,羅雨方也不禁潸然淚下。
幕家山療養院初戰告捷,從全國各地趕來參加練拳養身健身訓練的有四百之眾。每人收費一千,刨掉吃住,淨收入超過三十萬。
一開始我與小青就在夥食標準上發生了分歧。我認為療養院的功能,合理而富有營養的夥食應占據很重要的位置。我甚至建設應該高薪聘請一個營養師來指導開廚。我說我自己就曾因關節炎在某溫泉療養院住過一個月,結果舊病未除,又添新病——到後來吃一個饅頭都胃脹胃疼,該療養院食堂的職工全是請來的廉價臨時工,什麼菜都是加一大瓢水蠻煮,連煮白菜裏都加辣椒。中國的醫院與療養院,往往與飲食文化大相徑庭。
小青說,你這是濫發慈悲,若想一飽口腹之欲,誰還願意來這山溝溝裏?
她這回答簡直強詞奪理。但是一錘定音,因為她是老板。
有一個西北搞地質勘探的病友是從一張文摘報的中縫裏看到廣告趕來的。他心動過速,最快的時候每分鍾脈跳兩百多下,一張臉跳得刹白,令人不忍多看。他說他從甘肅啟程,一路走走停停,多坐兩個小時火車就受不了。我看過他的各項檢查報告,都沒有提示病情結果。問及病因,他也說不出所以,就是心跳快,快得驚慌不已,好似大禍將臨。
這個叫孫鴻的工程師在西北作過多年,戈壁灘上摸滾打爬,身體消耗很大,但是,我直覺他的心動過速還有更深一層的心理因素。我希望解開這個疙瘩,這耗去我不少時間。孫鴻對我說,老師,你教教我拳路,身體不好的時候,真正是萬念俱灰,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我以前真是雄心萬丈的。
我說,我們雖然標榜身心兼治,但你知道主要還是一種身體的調整,心理障礙就要靠自我的釋放與調節了。這樣說的時候,我緊緊盯住他的眼睛。
孫鴻的眼睛避了開去。
我感覺到我語言的作用。我說,你其實原本是一個很樂天的人,以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自我壓抑了,漸壓漸厚,傷害了你的身體。
他點頭,說,在中學的時候我就是一個文藝活動的骨幹分子,後來,後來,怎麼說呢……他的臉憋紅了。
我沒逼他說,我們走到水塘邊坐下來。仰望星空,我說,人生其實短暫,沒有什麼那樣值得操心的,操心損心。
他終於告訴我。讀大學的時候他愛上了班上一個女子,但苦於沒有勇氣表露。畢業以後各奔東西,後來又各自在成了家。他與自己的妻子的性格十分不吻,家庭是一個維持會,如果不是想看看孩子,他情願一年四季飄流在外。就在去年春節後,他與那個女同學在一個會議上不期相遇,他此前已經知道她離異了,但仍然沒有下決心去找她。這次會議是一個偶然的機緣,他與她的情感一發而不可收,雙方錯過了二十年,現在卻再也不願錯過。但他明白妻子這邊也難以了斷,所以心情十分壓抑,加之勞累過度,身體每況愈下。他的女同學也為之感到憂鬱痛苦,經常昏倒在家裏……
他說完這一切以後,深深籲了一口氣,問,老師,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答應為他好好想一想,這樣配合練身體,我與孫鴻接觸頗多。
小青說,你是一屆學員的老師,不是孫鴻一個人的老師。你要知道你需要負責的是幾百人。
我說,你也不要太把我看神了,這麼大的學習班,三兩個人怎麼夠!
小青鼻子裏發出一聲笑,像你這樣擺出一個導師帶研究生的架勢,我非得找一兩百個老師來不可!
我說,羅小姐,說到底,我再導什麼師,也是你的打工仔。
小青的臉刷地掠過一道白,哪敢哪!不過,即使我是老板,你要炒我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說,我幹嘛要炒你呢,你是我的衣食父母哪,我倒怕你炒我呢,正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她展顏做了無可奈何地一笑,我們不要鬥嘴了。隻要我們配合好,別人怎麼也攻不破的。
我給他大致說了孫鴻工程師的事。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把她的耳朵拉過來,說,他的那個相好其實也在學員裏頭。
小青說,你就對別人的事那麼有興趣!你還是關心關心自己的生活吧。
我無言,我發現自從與小青合作以後,我們很難再回複到最初的性愛高度。我們在做愛的時候,似乎都在避免談及可惡的桐木拳功,可是七纏八繞,又回歸主題,我們是不是不談本拳功就沒有別的話題好談呢?分明我們又時時想回避這個話題的呀。其結果,我們越不談本拳功,就越覺得心虛;越心虛就越需要談本功,越談本拳功就越心虛。
我反複告誡自己,你其實和睡在你身下的這個女人,永遠不可能有穩固的結合,盡管你們在高潮的時候要死要活,窮盡人世美好誓言。一切歸於平靜之後,又非常實際與功利,你們每一次做愛,都是紅頭不斷下探的水銀表。
我覺得我們需要以契約的形式來約束我們在幕家山乃至今後的活動,巨大的經濟效益,無論對於她或者對於我,都是一種不可抵禦的誘惑。
當我再一次係好皮帶,拿起大哥大的時候,我提到了合同的重要。我強調我不是一個利欲之徒,但是,為了避免一些麻煩,還是先小人的好。
她整理好衣裙以後,雙手攏發說,你何必把自己看低呢?
我說,在你麵前,我從來就失去了應有的高度。
她凜然一回頭,道,這麼說,我以前虧待了你是不是?!
我笑,你犯得上虧待我嗎?
她斥道,我真他媽吃飽了撐的,做好事當惡人!一個公司,那麼大的開銷、風險,還有各種承當都在我肩上,你不過是講講課吧,拿了那麼一大股,還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是講講課而已,你為什麼不講講試試?
你別以為捏拿得住我,你知道,知識產權是桐木拳功的,工商注冊都很嚴密,你別想搞非法活動。她說得很義憤,將剛挎起的皮又扔在床上。
她換下的一條弄髒的緋紅的短褲從包裏蹦了出來,被她一把塞進去。
我忍不住撲哧一笑,你何必拿它撒氣!
她也忍不住笑了,過了一會說,我們真不該吵的。我們的配合真是……真是他媽的天衣無縫。
我想起她的祖父與朱風高之間的一句話:鶴長鳧短!
但是我什麼也沒說。
我決意幫孫鴻與他的老相好一把。看過孫鴻夫婦及其子女的合影,如果照片沒有過多的欺騙我,那麼我敢說,他的妻子其實比這個女同學模樣中看得多,但是,他偏偏為這個韶華早逝、其貌不揚的女人鬧得“無處歸心”——這好像是一部小說的名字。我教他本功,也教他二十四式太極拳與二十四式太極劍。他的隨行的女人恰恰與他心動過速相反——心動過緩,每分鍾隻有四十多跳。才是孫的五分之一,或者六分之一。
我說,難怪你們會走到一塊來,陰陽互補,取長補短。老孫哪怕稍微大方一點,勻個五分之一的心跳給她,就好了。
老孫樂了,她也笑得很燦爛。
來吧,我說,我給你倆的方子,是異病同治。
老孫學習很勤奮,但似乎不如他女人悟性高,有些動作老做不準。他女人就說,別老纏人家項老師了,咱們就對著講義自己練吧,你看你的“轉身扳攔錘”,怎麼弄都像一頭螳螂似的。
老孫說,我怎麼看你,都像一隻猴。
我總結說,猴的動作標準一些,但是快了點;螳螂的動作看起來不順眼,路數卻是對的,別用勁,一定要放鬆,徹底放鬆。
忽然在一個午餐的時刻,我在餐桌上看見了老馬。他正艱難地啃一塊不怎麼爛的豬排,紮撒著一雙油膩膩的手給我看,手上沾滿了餐巾紙屑。
我心下一愣,聯想到很有一段時間,小青對我的冷淡,我想起毛主席說過的一句話:事情正在起變化。
果然,很快的,老孫就來告訴我,會員們說,老馬的功夫比我更強,在深圳特是好幾個億萬富翁的保健師,特意抽空趕來,不由令大家心情振奮。一段時間以來,會員們被水煮冬瓜、水煮南瓜、水煮絲瓜的夥食吃怕了。一個中學老師套用《樂府詩集》中的《江南》,在牆壁上寫道,療養幕家山,山裏吃何歡。今吃瓜在東,明吃瓜在西,再吃瓜在南,還吃瓜在北……
我對小青說,群眾的意見不可多聽,也不可不聽。民謠是民心的直接體現。
小青說,他一個人能代表得了群眾。當老師的最可惡,難怪“文革”一開始,就要拿老師開涮。
小青的指桑罵槐過於明顯,我說,你何必打擊一大片呢,你知道本人的教齡是你年紀的一半。
小青說,你在我麵前還擺得起師道尊嚴的臭架子嗎?
我想了想,頓悟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倒了臭架子無數!
老馬近半年在家賦閑,當然不僅是熟讀《玉房秘訣》之類,他這次帶來了好厚一摞線裝的醫學古籍,從車上卸下來的時候,就讓人感覺不同凡響。他做起了桐木拳功係列講座,每周兩次,我去聆聽過開題報告。但見其眉宇軒昂、侃侃而談,當初向我請問黃帝與素女理論的疑惑一點也不見了。報告中引經據典、附會穿鑿、生吞活剝的勁頭,連我這個硬著頭皮啃了幾本醫書的半吊子也覺得胃疼。但他的叫真固執卻起了作用,每每座無虛席,反應不俗。
我感覺到一種現實的危險,這晚,我備了兩根釣魚竿,約老馬飯後去山後的一個小水庫釣魚。水庫風景很好,水很清,魚雖然多卻不好釣。常常眼睜睜地看見一簇魚把釣餌吃了,就是不咬鉤,老馬十分感歎,這庫裏的魚都成了精怪,大大的狡猾。
老馬害怕軟體動物,我幫他收攏鉤子,清除殘餌,又將一條七扭八扭的蚯蚓穿進去。
一旁的老馬說,這好像有點殘忍。
我說,這叫弱肉強食。我倆的命運與之類似。
老馬一怔,此話怎講?
我手一抖,竿子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我說,你還看不明白,你一來,我就明顯地受到冷遇。請相信,本人決沒有嫉妒賢能的意思。我是說,老板的手段是很高明的,她善於利用一種力量箝製另一種力量。他對我們的待遇訴求特別警惕與反感,是不是?
老馬略略點頭,是呀,我每次提個話頭,她就說,她決不會虧待每一個為“桐木功”出過力尤其是出過大力的人。老馬猶豫地看我,問,你不是她的先生嗎,怎麼,最近鬧別扭了?
我說,萍水相逢,皆是他鄉之客。你一雙慧眼,難道看不出她要我做先生是有時間,講條件的嗎!
老馬訕笑,你也別太糟蹋自己了,我看她對你還是挺好的。
我說,對,但有一個前提,就是全心全意做她的打工仔,任憑她榨取我的剩餘價值,而我決不能向她提出工薪要求。
恐怕你還是完全了解她,盡管你要形式上深入了她。老馬說,她有沒有跟你講過?她經曆過利用她的男人,所以,心態就不怎麼對勁。
我懷疑老馬語言的真實程度,他怎麼比我還知道她的過去。我現在才發現,盡管我對小青的家庭史了解得至深至細,對小青本人卻知道得很感性,很直觀,很膚淺,我要忙不僅在形式上而且在內容上了解她。老馬這家夥,他在說到“形式”二字的時候,兩眼充滿惡毒的揶揄。
我忽然感到,糟,老馬可能早就是她的人了。
蔡裏的大棚診所維持了將近四個月才壽終正寢。
陳秀美在省裏的遊說是起了作用的,她的口才,她的氣質,當然還有她的美貌,都為蔡裏贏得了聲名。朱風高的家珍古玩拍賣,把蔡裏的知名度推到高潮。不久,省府、衛生署以及《民國日報》、《紅十字報》一行就來到蔡裏,當然,還帶來了各界的賑濟款子。報界善做文章,把蔡裏譽成抵禦日軍進犯的聖城,當時《民國日報》有篇文章,題目做得很醒目:《不屈的焦土,偉大的子民》。
抗戰結束以後,朱風高當了國民黨的立法委員,他的醫寓搬到十字街頭的一幢三層大磚樓裏,氣派今非昔比,醫寓也改成了“惠雨醫院”他邀請羅雨方加盟,並叫人傳話給他,院名之所以留一個“雨”字,蓋因對羅雨方倚重之故。
羅雨方思考了兩天,回話說,中西兩醫,雖能互補,畢竟淵源迥異,體用殊途,同處一個穹頂之下,難恐日久生隙,反悖成事者當初用心,非為美也。
既然如此,朱風高也就不再勉強。
1948年來,羅雨方闔家遷回故裏長沙,行前,朱風高舉行了盛大的歡送會。據雲,兩人碰杯的刹那,眼裏都落淚了。
至於他為什麼選擇回籍,隻留下後人的揣測,有的說,是因為朱風高的醫院越開越旺,而且,朱本人走進仕途,挾風帶雨,令羅雨方感到不平或壓抑;有的說,長沙到底是大地方,西醫欲求事業的更大發展,當然是回到長沙為好。
我隱隱感覺,羅雨方對朱風高的感情很複雜,正像朱對他的感情同樣也很複雜一樣。兩人之間,既有佩服、欣賞又有輕覷、提防。
羅雨方回長沙以後,一麵繼續鑽研西醫,一麵在診治中糅入拳路氣功與穴位療法。羅雨方的氣功除了吸收朱風高的桐木拳功,無疑還雜糅了自己的思考與創造。但是,五十年代初,羅雨方就收斂了旁證雜說,一心一意鑽研西醫,很快成為某大醫院的主任大夫,湖南省政協委員會。“文革”遭受衝擊,因為軍區內某大人物曾給他庇護,所以並未吃過大苦頭。1974年病故,享年六十五歲。
朱風高因為當過國民黨的“立委”,又因為家有恒產,就遠沒有這麼幸運,從“三反五反”開始,就一直受審查,做交代。1967年秋的一個夜晚,從羈押他的一個學校扭斷鐵欄杆逃逸,從此不知所終。那一年,他年已七十,比羅雨方正好大一輪,都是屬雞的。
我離開幕家山的時候,是一個陽光晦暗的日子,我的心情卻出奇地平靜。小青把工錢結算給我,按照她的算法,當然還是我很受照顧。
她送我去鎮上的時候說,如果你能再等兩天,就幹脆用我的車送你去深圳。
我說,我還是先走的好。我懂得知趣。
她說,你何必呢,男子漢的氣量總要大一些不管怎麼說,你曾經為我們桐木拳功做過貢獻,我們不會忘記任何一個為本功做過貢獻的人。
我說,小青,你他媽的跟我講話怎麼像首長似的,別忘了,我曾經幹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