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說,太清了也不好吧?俗話說,血濃於水,想到清冽如水恐怕不太好,過猶不及的。
小青蹙起眉頭說,拳功是一個綜合概念,也是一個模糊概念,想到清冽如水,並不會使你的血管裏一夜之間心流滿的是水。
老馬堅持說,意念如果起作用,它就要準確;如果不起作用,又何必意守?!
小青說,你這個人不要太固執,氣功是在虛實之間,精神與物質之間的一種健身方法,不是你在福華菜場買小菜,一斤就是一斤,不會是九兩,也不會是十一兩。氣功是稱不出來的。
老馬說,我是買小菜的,你是幹大事的,好了吧?
見老馬動氣了,我隻好把話岔開。待他悻悻出門以後,小青說,都像他,我們什麼事都不要做了。
我說老馬是迂一些,不太開竅。
小青說,這樣的人真不應該在深圳的。
我說,老馬也有他的長處,做事認真,認死理,有時候也是“深刻的片麵”呢。
是夜,我與小青繾蜷床榻。小青情不自禁,說,你這段時間好像越來越能了,是不是朋友多請你去了幾次粵寮酒樓?
“粵寮”是沿河南路新開張的一家酒樓,裏麵的生猛海鮮品種甚多,一時食客若潮。
小青的肌膚光滑如凝脂,她是堅持用天然化妝品的女人,比如黃瓜、草莓、檸檬都是她喜用的敷膚物。她的喜好運動也很給我鼓勵與感染,隻不過可能因為忙,近來,她到健身房去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她說堅持練功就能達到目的,我提醒她,她腹部與腰背是越來越“圓滑”了。她說,那是因為年紀在增長。
我如蟻附膻,在她身上靜動有序。我想起老馬的諸種思想的苦惱,不禁失笑。
老馬那天拿著一卷《醫心方》,指著《玉房秘訣》裏的一段話念給我:“黃帝曰:願聞動而不施,其效如何?素女曰:一動不寫(泄),則氣力強;再動不寫,則耳目聰明;三動不寫,眾病消已;四動不寫,五神鹹安;五動不寫,血脈充長;六動不寫,腰背堅強;七動不寫,脈股益力;八動不寫,身體生光;九動不寫,壽命未央;十動不寫,通於神明。”老馬愁眉鎖眼道,黃帝與素女說的理論我看得還精補腦,不泄為好。《養生要集》又談的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理論,春季的次數可以多一點,盛夏酷暑應該少一點,冬天陽氣藏,應當固精不泄。各執一說,叫我聽誰的好?我當時逗他,誰的輩分大,就聽誰的。他說,那當然應該聽黃帝與素女的,但又怎麼受得了呢。
小青咬著我的唇說,老馬的這一份較真固執,搞傳統養身健身醫學倒挺合適的。
她慢慢挑開眼皮,說,我覺得你做事最心不在焉了。
為她這句話,我後來琢磨了很久。
當我把這個事實告訴羅小青的時候,她怎麼也不肯相信。她的祖母陳秀美當年對一夫多妻製並沒有什麼意見,她認為,有些很優秀的男人,一個妻子是滿足不了他的,與其讓他在外麵放縱,不如讓他一妻一妾作為補充。她舉了古代一些騷人墨客的例子,比如蘇東坡。她說,這樣的男人合該有幾房姨太太才好。
我當然不能接受作為《開明報》的出色記者,會有這番言論。但是我在省圖書館找到過陳秀美以“非非”作筆名寫的《妻妾之議》。
小青在無法否認她祖母曾用過“非非”的筆名後,就辯稱祖母是正話反說,皮裏陽秋。可惜她祖母死於1958年一個喧鬧而陰晦的早晨,盡管我勝券在握,畢竟死無對證。
朱風高欲娶陳秀美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最後,陳嫁給羅雨方,朱痛苦得難以名狀。朱風高當年準備休妻迎娶陳秀美,陳秀美倒開通,說,如果你覺得夫人給你生兒育女,這麼多年風風雨雨地也不容易,你又何必如此絕情呢?
朱風高一時辨不出她話語中的真實意味,說,見到你以後,我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樣的老婆!
陳秀美說,這種話,兩年以後,你又可對第三個女人說。
朱風高驚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陳秀美說,這很簡單,女人的新鮮感總是有誘惑力的,又總是容易過去的一旦我在你麵前陳舊了,不也是會像夫人那樣,被一腳踢開嗎?!
朱風高咧嘴一笑道,陳小組多慮了,我朱風高畢竟熟讀四書五經,換妻哪會像換衣裳一樣勤快。
陳秀美認為,一旦朱風高娶了她,兩種可能都存在,要麼一輩子相安無事,要麼讓她重蹈夫人的覆轍。
奇怪的是,朱風高並沒有接納陳秀美一妻一妾的主張,他在猶豫的當兒,羅雨方出現在陳秀美的視界裏。
同為醫生,陳秀美是一樣的喜歡。不僅因為她的家庭死於各種傳染性疾病的太多,也因為她感覺,為醫之道,是亂世中也可以安身立命的。與其做一個人的姨太太,當然不如做另一人的結發之妻
這是我們後人的合理推測,事實卻是,陳秀美對羅雨方始終有一些遺憾,身為記者,她卻喜歡朱風高身上的一股恰到好處的野性與霸悍之氣。還有那麼一點神秘。
是不是因為她的喜歡,羅雨方後來也像朱風高靠攏,學了針灸,搞了氣功呢?
羅陳的婚禮,操持在一個春夏之交的日子,給當時蔡裏的頭麵人物都下了帖子,自然也不會拉下朱風高。喜宴張羅在何胖子的富鑫飯館。上下兩層都擺滿了。縣府、縣黨部、警察局、稅務局的要人都來了。陳秀美那天穿了一襲水紅底子鑲滾金玉邊的旗袍,頭簪一枚翡翠吊鑽夾,薄施粉黛,一顰一笑,儀態萬方。應酬之際,她仍然留意朱風高來或沒來。
直到開席,朱風高才駕車而至。
其時,縣長已經喝了兩杯當地窖藏的老酒,酡紅了一張臉,端了酒杯到門口去道,朱大夫好大的麵子,遲來當罰喔!
朱風高一揚手,早有隨從自車上抬下一隻土黃色的泥壇。一層泥一層糙紙一層荷葉地小心揭了覆瓿,頓時一股沁人的酒香四下裏明亮地流淌。
人們先是一愣,繼之起了一片歡騰!
縣長隨即將酒杯潑了,嚷道,這才是真正的老酒呢!
清亮的酒汩汩篩出來,先篩在一把長嘴大錫壺裏,再兩手高擎,篩在一隻又一隻的紋邊藍花碗裏,剛亮的香氣更猛烈了。
看見大家喝得盡興,朱風高笑了,他翕動著鼻翼,一對貓眼神采四溢。他告訴來客,這壇酒還是他十七年前正式拜師學醫時埋下的。隨即一揮手,隨從又捧出一隻造型奇特色澤古舊的六角箱。箱子的五麵各有一個鎖絆子,啟開來,朱風高小心地掣出一件青玉佛手。這件佛手折技帶葉,下端附麗一隻小佛手,白中帶灰,肌理滋潤,巧奪天工。
一位縉紳站起來說,佛手多指,指子諧音,指就是子,朱先生是祝羅先生與我太太多子多福呀!
朱風高喃喃道,這是真正的新疆和田玉。當下交給羅雨田。
羅雨田感激萬分,連連道,這我怎麼擔待得起呀!
這一宴,喝倒了兩個人,這就是朱風高與羅雨田。
朱風高的紅臉與羅雨田的白臉恰成對照。朱朝羅的臉上打了拳,打得魯莽而又準確,羅的嘴角流出一線血。羅回敬了一拳,綿軟無力。兩人後來就臥在地上,互相揪著,誰也聽不明白地罵著,嘔吐著,成了一攤泥。
是夜,陳秀美把一直醉著的羅雨田清洗幹淨,守在他身邊一夜沒合眼。她在幫他清洗的時候,發現朱風高那一拳,擊斷了他一隻門牙。這個已經成為她丈夫的臥在她身邊的男人,此刻顯得如此懦弱,頓時激起她心中一片悲憫之情。
那一夜,她詛罵她曾愛戀過的朱風高。
我承認羅小青的敬業精神比我強。
我對各種宣傳百般靈驗的東西始終抱有一定程度的懷疑,對桐木拳功也不例外,這障礙了我的一心一意。
小青分析這是我的思維方式的障礙,理性意識太強的人,下意識就排斥感性。傳統得醫學等等就目前的科技水平,很難參透,它是一種更多地訴諸感性而非理性的東西。所以,小青屢屢提醒我,相信直覺,癡戀感受!
五月,我與小青來到湘贛邊境一個叫幕家山的地方。我們準備地這裏建一個基地。小青說,這裏山清水秀,水好空氣好,氣場自然也不錯尤其是交通還便利,生活方便,一個大集鎮就在我們桐木拳功選下的療養院兩三裏之內。
實際上,基地基本上是現成的。一個圮廢的軍營舊址,草木萋萋,卻房舍儼然。將這四排平房的門窗修繕一下,配上簡單的床褥,就可以投入經營了。
“文革”時聽說這裏駐紮了一個團。後來,部隊遷走了。房子無償給了地方。地方始終沒有將這幾排平房派上用場,不知是當地農民不習慣這種教室式的平房,還是嫌它距離熱鬧的村鎮有些路程的緣故。房門不掩,每間屋都是一些牧羊放牛者的棲息地,胡亂堆放禾草、斷磚、殘木,人溺畜糞,騷臭彌漫。
以前聯係,幕家山鎮的幹部都很隨意,他們說,反正我們閑置沒用,你們拿去用,正好。房租多點少點,沒有大關係的。一旦我們前期準備工作就緒,正式與幕家山簽合同,他們就咬文嚼字了。鎮長說,這地方風景不錯,氣候也好,夏天比外頭低兩三度,他們早就有意向辦個療養院了。副鎮長說,縣財政局、糧食局、民政局,甚至農業銀行都表示過類似的意思。甲方出地,乙方出錢,風險共擔,利益共享。言下之意,此前的意向不做數了。
趁便時,我低聲與小青耳語道,看來,不讓些股份給他們不行。
小青不露聲色道,這些人的胃口!外來和尚都是唐僧肉!談得成就談,談不成就隻有走上層。
一頓飯下來,我是不能喝,小青盡管飯量小酒囊大,也架不住這群鄉鎮幹部輪番“打箍”。小青幾次握著唇,做欲吐狀,他們依然不饒,小青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各種名目各種說道陪飲。一圈諸侯們都酒氣熏天,東倒西歪了,小青這時擱出早已擬好的合同,說,這是你們先前就看過了,鎮長簽過字以後,等會叫主任蓋個章。說時間,筆已經塞到了解情況鎮長手裏。
鎮長也斜了眼看過一遍說,不急吧,不急,還沒吃完酒呢。隨手就交給了辦公室主任。
吃罷飯,我和小青交換了一下目光,就跟鎮長說,簽完合同我們就得往回趕了,路上還有活動。
鎮長說,你們深圳人也太講時間就是金錢了。找主任就行,我都交代了的。說完就與我們握別。
隨主任到辦公室,他卻掏出一份他們早擬好的合同。合同上說,幕家山鎮以房屋共兩千四百平米,場地約一萬平米入股,占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五十五。派人參與財務管理。
小青勃然色變,道,你們就是幾幢破房子投入,還想控股,這不是昏了頭吧?
主任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說,羅小姐從深圳來,應該知道,召集最有價值的,就是房地產。
我說,如果你們這片破房子與荒地在深圳,我們願意給你們百分之九十的股份。
主任狡猾一笑,道,是的,因為不在深圳,所以我們占了百分之五十幾,讓利很大了。
小青說,看來,找你這個辦事員,是辦不成事的。
主任並不惱道,官大一級壓死人,羅小姐應該體諒我這個小小辦事員。
於是我們驅車徑往縣城去。在縣裏,我們曾與肖縣長見過一麵,他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肖縣長說,隻要外麵帶資金進來,搞合法經營,不管經營什麼我們都提供便利。
找了一圈,才在一家再生橡膠廠找到肖縣長。這家廠子投資一千萬,才剛見到效益,就有人狀告上去,認為三廢汙染嚴重,分管環保的省長助理親自打電話來問。據說,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也得到消息,擬過問此事。肖縣長心裏沉甸甸的,我們來的不是時候。
小青靈機一動,她跟本省省委宣傳部的一位副部長關係很好,可以通過他去有關部門解釋一下,本廠正在加大力度治理三廢,甚至,就可以先發再生橡膠廠積極治理三廢的消息。肖縣長當即叫小青用他的手機撥電話給副部長。小青先問對方堅持練了桐木拳功沒有,叫他貴在堅持。然後談到本縣,談到一把手在廠裏督促治理三廢雲雲。副部長認為這樣很好,值得宣傳。小青收了線,就趕緊叫肖縣長組織一篇文章寄去,副部長出麵,發省報沒問題的。
肖縣長回頭就叫秘書安排稿子。
小青說,縣長整天心忙得腳不沾地,我就是有意請縣長練練桐木拳功也無法說出口了。
肖縣長說,會的會練的。又問,幕家山去了。
小青眉頭一蹙,就把鎮裏的遭遇娓娓說了一遍。
肖縣長搖搖頭道,我們的有些中層幹部就是這樣,葉公好龍,整天希望龍來呀,龍來呀,一旦來了,又怕龍吃了他的飯,喝了他的酒,掙了他的錢!
小青說,其實,我這療養院辦起來,四麵八方,全國各地,五色人等,什麼人沒有?不定裏頭就有幾個富商看好你這裏,願意投資呢?!為什麼要竭澤而漁,把我搞得一點積極性沒有才好!我們這也是為當地造福來的。
我告訴縣長,想請我們去辦療養院的地方很多,就在廣東,也有許多嘉山秀山。
肖縣長說,說到底,還是一個觀念問題!他答應跟幕家山的鎮長說一下,叫他為我們一路開綠燈。
見肖縣長語氣肯定,我和小青這才放下心來。
1942年的蔡裏是多事之秋。
春天裏發生了一場前所未見的鼠疫。這場瘟疫開始在鄉下播弄,駭住了的農民看見一戶一戶的門庭圮頹,死者橫陳道途,便無比張惶地逃向縣城。
盡管此前省衛生署得到情報以後,明令各村所務必在衛生檢疫部門的來之前,控製村民不得外出,又哪裏擋得住發乎內心的恐懼所帶來的潮湧一般的逃亡欲。人們甚至顧不得掩埋妻子兒女的屍體,就沒頭蒼蠅似地沿著大路奔跑。有些人跑著跑著,就一頭栽在路邊的溝渠裏,嚇得企望捧喝渠水的人沒命似的拔腳就跑。
富鑫飯館的何胖子孫早在聞到風聲之前,就聰明地停業休息,與此同時卻大肆囤集米麵薪炭。然後大門堅扃,拒人於千裏之外。
當兩眼餓得發綠的災民大大街小巷鬼魂一樣地遊走的時候,何胖子暗自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
那天,何胖子的女兒正在為每日吃醃臘肉,沒有蔬菜吃而發牢騷,何胖子的老婆教訓女兒說,有米有肉,你還不知足,你看外頭啊,兒多人把地裏的薺菜、馬齒莧都吃光了,你恁不曉得知足!
女兒嘟噥道,我想吃薺菜。
忽就見梁間一團灰物撲哧一聲掉在桌上。母女倆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原來是一隻老鼠。待得何胖子聞訊走過來,看見桌子正中那隻肥碩的老鼠,臉色抖然一變,磕磕巴巴地說,大禍臨頭了。我沒想到……人,進不來,老鼠,會鑽進來。
第二天早上,何胖子的女兒就寒戰,蓋兩床被子還牙齒磕磕。到晚上就高燒,熱得連一件貼身的汗褂子也兜不住。接著是雙腿與胳膊上的醬紫色淤斑,稍一碰就潰爛出血。
何胖子看著鼻息漸弱的女兒,瘋也似地跑出去找朱風高。
朱風高的家裏有一股混合著中草藥的煙熏氣。何胖子好不容易敲開他家的門,朱醫生說,你沒看見我門上的招帖麼,和你一樣,我早就停業了。
何胖子單腿就跪下了,說,看在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分上,救我女兒一命吧。
朱風高搖頭,不是我不救你女兒,實在是我回天無力,你找羅雨方去吧,他是新醫,或許有些辦法。
羅雨方身上是另一股嗆人的藥水氣息。
羅醫生聽了何胖子的哭訴,二話沒說,背起藥箱就出發他到何宅,看了何胖子女兒一眼就說,人已經沒有辦法了,準備料理後事吧。說著,已然從藥箱裏掣出一把烏亮的手推噴筒,四下裏噴去,一股乳白的霧水散出來。此事過去多年以後,何胖子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把噴筒給他留下的最初印象,像極了男人胯下的那個物件。
何胖子的上下寓所,四處繚繞著嗆人的藥水氣息。
在女兒漸漸僵硬的屍體麵前,何胖子的老婆涕泗橫流。羅雨方警告她不要靠前。何胖子在院牆的枇杷樹下,指揮雇工掘地。連棺木也來不及置辦,就將女兒勉強塞進一隻垛櫃裏掩埋了。
當羅雨方在墳土四周噴藥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蒼涼的聲音,不要噴了,這種藥未必有用。
是朱風高。
朱風高從一隻皮囊裏掏出一種褐色的粉末,手腕一抖,四下裏散開,空氣中立刻彌漫著辛辣的氣息。
人人掩鼻,咳嗽不止。一時淚流滿麵。
朱風高說,咳一咳有好處,把病毒都咳出來了。
兩天後,何胖子的老婆也死了。
但是,何胖子的兩個兒子活過來了,當然還有何胖子。何胖子相信,之所以遭大難而不曾滿門皆殺,是醫生的救治之功。但他不知是西醫羅雨方還是中醫朱風高之功。他隻記得,在後來的日子裏,羅雨方與朱風高雙雙出現在蔡裏的大街小巷。他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配合默契。一個噴藥霧,一個灑藥粉。
開始人們還躲避著,害怕這股難離的氣息,很快的,隻要這股藥味傳來,就前呼後擁,像接受洗禮一般,承受著藥水與藥粉的沐浴。
一個半月以後,瘟疫敗退,據官方不完全統計,在蔡裏留下二百零八具屍體。年長者七十八歲,小的不足半歲。
這年秋季,蔡裏再遭一劫,日本精銳部隊的阪垣師團在江洲一線遭到國民黨集團軍的頑強抵抗,阪垣師團的第三團突破防線以後,突進蔡裏。遭遇抵抗之後如入無人之境的日本將士頓時將蔡裏作為凶殘報複的對象。他們三五成群地闖進商家與民宅,刀劈不足月的嬰兒,用鐵絲將姑娘與老嫗的奶頭串在一起,然後將裸體的一群女人趕上大街,並不斷用刺刀在她們背上、腿上以及胸前劃著,鮮血一路流淌。尖利的哭聲如同焚燒後的硝煙,白天黑夜地繚繞在蔡裏的上空,久久不散。
直到日本撤退以後,才有國民黨軍隊開進蔡裏,然而,已經是滿目瘡痍。
那段日子,朱家與羅家醫寓安排不下這麼多的傷病員。殘腿的斷臂的割掉了鼻子或者耳朵的,一個姑娘的兩個奶頭均被割掉,還有一個中年婦女的生殖器被塞滿了沙土……慘狀令朱羅兩人雙手顫抖,淚水迷蒙。
無論如何他倆也不能照顧這麼多的傷殘者,於是商定在東門的集市搭一個臨時大診所,將蔡裏的大小郎中都聚集起來,統一診治,這個意見很快得到蔡裏人包括縣府官員的一致肯定與擁護。
幕家山療養基地的建立,據初步估算,需要我們投入五十萬左右,這當然不包括進一步的完善,比如搞一個像樣的食堂,一個拳功房,以及閱覽室等。
小青愁眉緊鎖,錢不湊手,到哪去籌措這許多錢哪!
我知道佳佳公司經營不善,勞心費力,隻能說略有盈餘。小青的發展已有往房地產、運輸業滲透的意向,經費的確不會太寬鬆。但是,我堅持認為投入傳統醫藥功法的療養,回報率高,無甚風險,頗值得另眼相睞。你看一個嵩山少林寺,是多少的有形和無形資產。當然,我們起步之初,做起來會很困難,如果能貸到一筆款子就好了。
小青說,這個療養的項目具體就交給你做。我當你的後勤部長。
我說,後勤部長是要保證人、財、物的。
她眉毛一挑,要財沒有,要人可以保證。
我說,我現在連你都沒有得到呢,遑論其他。
她嗔道,你敢說沒得到我?男人哪!
我說,靈與肉,二者不可或缺。
她綻齒一笑,道,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你說說打算。
我說貸款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多搞點相關活動吧。
小青也覺得是該搞些養身講座了,不僅考慮經濟效益,也要考慮社會效益或者說廣告效益。如今養身保健等市場整頓得緊,如果老沒見活動,人家以為“桐木功”蔫掉了。
小青的口才是好的,說起桐木拳功的源流,娓娓道來,煞是動聽;再則,她就是桐木拳功的傳人;而且,她對傳統養身術,也有諸多研究,還在書籍網絡裏整理了大量資料。
我勸她就像當下一個知名的保健醫生那樣,主動演講,秉承的自然是家傳。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搶先道,我看就你上台,保證不比老齊小金差。
她這一說,令我怦然心動。其實,私心竊意,早就覺得老齊小金的那兩下子不咋的,吾可取而代之。
我當即表示願意一顯身手。我覺得發軔之作,先不拿深圳開刀為好,淘金之地,魚龍混雜,本人既非龍,亦非魚,於是選定了一省之隔的峰城。
峰城原本有我們桐木拳功的輔導站,所以做起來不太費勁。事先當然還得把準備工作做充分了,比如宣傳,比如組織有級別的離退休老幹部到會,小青在深圳趕製了一千張桐木拳功之功能卡,起始準備印上我的肖像。我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用一個模糊概念為好,她就是說人頭像虛化。於是到某雜誌社請了一個美編,把我的照片、小金的照片,老齊的照片以及會員老馬的照片一起給他參考,綜合取舍利用。
結果令人滿意,因為功能卡上的人頭是博采眾“相”之長而成,亦驢亦馬,非驢非馬,給持卡人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
事實上,進入桐木拳功以後,我凡報告必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天下文章一大抄。我發現,不僅大多數養生拳路功法抄襲古人(古人故矣,不會提出著作權問題),而且,互相因襲的情況也很嚴重。時間一長,我都分不出哪是張三哪是李四了。
話說回來,我也確實碰到過道行高深者,鳶翔魚躍,變化無窮,幾令人歎做魔術,又終究沒有絲毫破綻。我相信,晦明世界,有大道存焉,盡管極少。
我又算什麼呢,大學中文畢業墊底,看些許古籍比較輕鬆;對中醫素有業餘愛好;能淺顯地揣摩一點卦相,再就是多發掘了幾本養生術之類,於是有點談資。雖然此前我對大多數相關報告不以為然,輪到我上台的開場鑼鼓響了,畢竟還是心虛氣弱的。
我感覺有些養身報告太多虛話套話,三小時有一小時半講大形勢,講人人皆知的書本知識。中間穿插一點噱頭,就大功告成。這樣太欺負善良的聽眾。本人決定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別人是三四十塊錢門票不等,本人隻收十塊錢。
小青提醒我,便宜無好貨,這是經濟轉型期的顧客心理,比如某商場皮帶二十塊錢擺了兩個月無人問津,老板在後麵添了一個零,半個月就賣完了。又譬如深南大道上有家著名的大商場,某種牌子的T恤每件三百塊賣得很火,一模一樣的貨色在福田小商品市場賣五十塊,仍少有問津。
道理我懂,但是我不能照此辦理,因為我覺得一絲良心尚存,不能厚黑如上!峰城一役,大獲全勝,事後分析起來,頗耐人尋味。那天秋高氣爽的一個周末,能容納一千八百人的文化宮,樓下基本滿座,那就意味著除掉贈票,賣座過了千數。主席台上一溜兒做了近二十人,全是德高望重的處級以上幹部。當我被小青介紹為著名傳統養身功法專家時,他們全都十分敬意地起身與我握手。那一刻,我頓是信心倍增。
我當然不想用國際國內形勢來浪費聽眾的十塊錢,但也不能在嗡嗡嚶嚶的開場之聲未絕之時就開講,於是我也來了點小噱頭。我在組場發功之後,叫聽眾脫掉襪子,比一比,看看是不是右腳趾比左腳趾長。
一片嚓嚓的脫鞋脫襪之聲後,很快有了掌聲。這正是我所期待的。
我說,有人會不以不然,認為自己的右腳同右手一樣,因為平時受力較多,所以右腳趾會長一些。現在,我在台上,花拳繡腿來那麼幾下,軟硬功夫再來一次,你們看看結果如何。現在,你們的左腳趾長了,是不是?
掌聲明亮起來。有人將腳丫子高高地翹在前排的椅子了,甚至兩腳丫子相互拍打起來。會場活躍。我說,當然,有的聽眾會在心裏說,你叫我的右腳趾長些,我偏不長,我左腳趾長;你叫我左腳趾長些,我偏不長,我右腳趾長。這也奈何不了你,因為你拒絕接受……拒絕接受對我無礙,對別人也無礙,隻對你自己有礙。接下來我要給你發功治病,你拒絕,那你花十塊錢所為何來呢,就為拒絕而來嗎?我相信,我們今天到場的,沒有一個有精神毛病。因為我們挖掘的祖國傳統道家拳路養身功,可能對各種疑難病有效,但是不治精神病。
眾笑。
我還說,拳路是可以形打,也可以意打的。大象無形,桐木拳功更看重的是意打。小試驗做完,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於是我引導放鬆之後,發功,讓眾人伸出雙手,掌心的勞宮穴對準我接氣。我模仿《三國演義》裏諸葛先生呼風喚雨的鏡頭,隻是手裏少一柄羽毛扇。
我說,有頸椎、腰椎骨刺增生的,有乳腺炎、肩周炎、關節炎的,有各種風濕痹痛的,想象自己血脈通暢,骨刺消除。
如果者三。
中間穿插傳統的摩頭浴麵叩齒揉腹等保健功法。
再引導放鬆,自頂,節節放鬆,至踵。
這一次放鬆比開始還長工,因為聽眾覺得已經小有收獲了,所以增加了耐心。
三個小時的安排很飽滿,除了東扯西拉,我平時積累的幾個簡單拳路及保健小常識也賣得差不多了。盡管兩隻電扇對著我吹,依然汗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