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2 / 3)

集市上,新貨舊貨都有,不僅地攤上,連店鋪裏都收了許多舊貨出售。

劍香問了兩樣物品的價格,自得地說,是吧,比城裏的東西便宜多了吧!一樣一樣的東西。

陳早說,但是買東西的感覺不一樣。在這裏,買新東西,也感覺是淘舊貨。

說話間,已經挑了幾樣衣裳。陳早付鈔的時候,揮揮手,省略了店攤主找零,害得店家鞠躬不已。

太陽熾烈起來,劍香把一個蒲包頂在頭上,陳早給她買了一把洋骨傘,劍香喜歡得不行,悄悄說,有錢的感覺真好。

在一處梧桐樹陰下,霍然發現一地的戲劇行頭,劍香不由得驚叫起來,蹲下來,小心端起,細細欣賞,黯然道,不到迫不得已,哪肯將吃飯的東西賤拋了呢!

店主一臉熱情,說,這位小姐是個識貨的主!這年頭,隻要不餓死,娘可賣相崽賣身!

劍香挑了一件用料講究、做工精細的青衣行頭,開價才兩元。店主說,多買點吧,價格還可以談。

陳早也勸她,這比自己做還劃算,不妨買個三五件。

劍香堅決地說,一件夠了。

劍香捧了行頭,默默地,兩人走進一條僻巷,折進一家住家小旅館。

這是兩人固定的幽會場所,陳早包了一個小單間。店主早已迎進樓上,隨即送來兩瓶熱水,並說,盆子都是洗過的。

店主一臉暖昧,他大概以為,這是浪蕩公子在外包二房。陳早也從不解釋。

陳早把行頭接過來,放桌上,問,怎麼不多買兩件呢?你以為我沒錢?

劍香搖頭,說,頭上戴著別人賤賣的東西,想到自家的命運也不過如此,自己就回回都在台上唱苦戲,心裏哪裏受得了。說著,淚水就流出來了。

陳早摟過她來,說,好些日子不在一起了,你今日應該高興才是呀。

兩隻喜鵲從屋外的一棵鵝掌楸跳下來,在寬闊的窗台上啾啾,探頭探腦,旋被裏頭的響聲驚飛了。

C

當天下午,陳秘書趕回了鳳凰山。在小旅店與劍香盤桓得太久,他臉上遮掩不住疲憊。但他跟太太說,昨晚沒睡好,一早又隨柯議長到堤上巡查。看不出,先生是奔六十的人了。年輕人都熬他不過呢。

他望著太太,神色輕佻。

淑英卻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鍾,看得他心裏發虛。她從鼻子裏哼道,你熬不過他,你熬得過誰?

他有一句褻語滑到嘴邊,終沒敢說出來,感覺太太今日神情不對。他望著窗外伸手可及的泡桐樹上的一隻鳴蟬說,柯議長叫我回來取端硯。

她似乎已經知道了,說,什麼不好賣,偏要賣這塊端硯?!

陳秘書說,我看也是,賣一兩幅畫也行吧。他見議長晾曬過書畫,有些已經被蟲蛀了。議長還寶貝得什麼似的。

她卻還是從篋箱裏把端硯取出來了。從一個黑絨套裏抽出一個紫檀木匣,匣子裏一具豆青色的蛙形硯,據柯議長請朋友考證,這具硯曾屬蘇東坡,硯身還雕有他的一首《醉落魄》。

她說,先生喜歡的東西太多,喜歡的東西多,牽掛也就多。義賣了也好。

陳秘書感覺,盡管平時太太對先生牢騷甚多,一般地,先生也很聽太太的,但是先生決定要做的事情,太太依然無二話。

不等吃晚飯,陳秘書就擬攜物下山。

淑英挑起眉道,真是歸心似箭啊!

陳秘書蹙著眉道,我覺得這塊硯,先生其實已經找好了買主,或許是想先給人家看看。

等他趕到參議局,柯議長已經走了。守門的說,議長陪客人吃飯去了。今天省裏來了人。

陳秘書嘟噥道,越遭災,越陪吃。

同到宿舍,在黑黢黢的屋裏終是坐不住,他叫了一輛人力車直奔大堤。夕陽西照,到處是深深淺淺的水窪的反光。江水依然澎湃,上遊的雨水一直沒有緩解。

掀開門簾,劍香沒好氣地說,從今以後,要吃你自己做!待得回頭,見是陳早,先就愣了一下說,是你。

陳早放下提包,吻了她一下,這才發現她剛才哭過,問,誰欺負你了?

劍香說,沒有。

他說,我不相信。是劉二刀?

你瞎猜呢。

下午從小旅館回來以後,父親武大頭大概中午多喝了幾兩酒,噴著酒氣說,跟這麼一個吝嗇鬼,還不如到窯子裏去賣笑呢!當劍香明白父親是在啐她時,他又端起酒壺連灌了幾口酒。劍香當時就把一張鍋蓋摔了,說,你好好地在家裏教書不教,偏要跟出來混吃騙喝,還白天黑夜地不滿意!

父親說,我白天黑夜不滿意怎麼了,我又沒有傻到給人家睡了,就賺幾件衣裳做臉麵!

劍香就哭著將一隻刷鍋的刷把甩在父親的臉上。父親似乎有些酒醒,伸手摸一摸粘濕的腮幫子,好你打我,我這是生兒育女的報應!就搖搖晃晃地出去了。

這個經過,怎好同他說呢,於是隻道,攢了點錢準備送回家去,爹卻不可一日無酒菜,日子過得鬆緊全不顧及。說了他幾句,一生氣出門了,剛才以為是他回呢。

陳早就從衣兜裏摸出幾塊錢來,放在劍香的手心裏,說,犯不上為幾塊錢慪氣。

劍香心裏委屈,眼淚又湧出來,轉身揩了臉問,沒吃飯吧?

兩人就著矮幾擺開飯桌,陳早問,要不要等她爹回來。她賭氣說,不要。

兩人吃完飯,父親還沒有回來,兩人就準備到外麵去尋,剛出門就見劉二刀站在外邊,似乎有一個時辰了。

陳早就黑下臉,他知道二刀心裏暗戀劍香已經很久,所以,他倒希望武大頭一直跟著女兒,免得二刀趁虛得手。他看得出,劍香對這位二刀哥也並不討厭,如果不是他及時結識了她,恐怕她已是二刀的人了。

劍香潤著嗓子問,刀哥,你見著我爹了嗎?

你又沒有叫我幫著守你爹。二刀不冷不熱地說,爹不是爹的時候,才要緊呢。

劍香說,你瞎嚷嚷什麼呀。一口嗓子依然是潤潤的。

陳早不喜歡她用這樣的嗓子跟二刀說話,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腰挎。

兩人在戲班子的篷子裏轉了一圈,沒找到,這就來到堤上。天黑盡了,天際一抹殘紅,如綬帶一般,係在遠山的眉宇上。江水稠膩得宛若不流,卻濤聲頓挫如訴如泣。

蚊蚋一堆一堆地,在頭上盤旋,陳早摘下腰間的槍,一手掂槍,一手舉起槍套在頭上揮打。

劍香就笑,蚊子不是被打跑的,是嚇跑的。

誰敢惹你,我就不客氣,包括蚊子。

你隻敢欺負蚊子。

哪個講的?

我講的。

陳早就騰出手來,將她一把擎起,佯作投擲。說,你收回你的話,如果不,我就把你丟到江裏去。

嬌小的劍香在他的懷裏撲騰了一陣,就緊緊偎在他的胸口,悄聲說,我知道,你不舍得。把我送給龍王做媳婦,誰來照顧你,誰來唱戲給你聽呀?說著,已經唱起了《碧波潭》裏的南梆子:

興波浪離水府忙把岸上,觀看這人間的美好風光。適才間那張秀才將我盼望,想必是他憐我寂寞心腸…

他放她著地,吻著她說,我就是那張秀才,你就是那神骨清秀的鯉魚仙子。

跟劍香相親與跟太太盤桓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受,雖然淑英比他也小兩歲,但是,她的富貴氣,對他總有一種逼迫感。在劍香麵前,他更能感覺自己是個男人,丈夫,她的弱小需要他保護,她的嬌美需要他疼愛。然而,太太給他的富麗,熟饜,豐厚的滿足感,又是單薄的劍香不能取代的。劍香的確是太單薄了,單薄得胃下垂,老叫胃痛。到藥棧看過老中醫,老中醫說,你這個病沒治,也可以說不要治,回去多吃紅燒肉,尤其要經常吃點肥肉就好了。

劍香說,我們唱戲的,能混飽肚子就不錯了,哪敢指望經常吃紅燒肉啊。

中醫就覷了陳早一眼,不怕唱戲,就怕唱不紅,唱紅了,捧角的多,還怕沒錢花。

陳早不受用,氣得雙眼都瞪圓了。

那天出來,陳早在集市上一氣給她買了五斤抹醬醃幹的五花肉,劍香一路上嗅個不停,連說,好香啊!

正要把你的胃口吊上來呢!

沒兩天,幹肉就吃光了。戲班子裏的人太饞,況且他們又摁住了武大頭的死穴,你武家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呀,找了這麼一個不愁吃穿的女婿!

武大頭一高興,包被麵子做麵巾,大大方方,任是誰來,都可以張嘴舉箸。劍香眼見陳早的一片心意落了空,也不做理會,隻是說,如果娘和弟弟在身邊,也能多吃兩天香肉呢!

惟有劉二刀沒有沾武家的一口葷,連那天武大頭燒了一盤肉幹酸菜,打了一瓶地瓜燒,也沒有把他叫過來。劉二刀當時回答,傷風了,什麼胃口也沒有。分明是心裏有疙瘩呢。

戲班子的生活太浮動,大多數時候卻是極其清苦,這樣比較起來,陳早又時時感覺到鳳凰山105號的溫馨,歐陽太太或許是早有覺察,越發常用她的大家氣象來軟化陳早。陳早也不禁問自己,真是哪天離開了她,離開了柯議長,你能習慣?

這麼一問,心裏也不免忐忑,於是在與劍香纏綿時,從不提及實際性的問題,所幸,她幾次觸及到這個話題的邊緣,見他不接腔,就折過去了。

他希望就這樣地長久,他需要劍香,又覺得太太也不可缺少。

在劍香麵前,他是儼然的丈夫,在太太麵前,他又是一個時時需要關愛的孩子。

沿著大堤內外走了一大圈,連蓖麻叢、荒寮子裏都進去看過,沒有找到她爹。劍香說,回吧,沒準回到家裏,他已經呼呼在床上睡了。他歡喜睡覺。

進得門來,劍香沒點燈就在床上拍了一下說,不怕餓一宿呀!卻是空的。

劍香沮喪地點著燈,說,這麼晚不回,就真不知道他貓到哪去了。

陳早從桌上拿起包要走,忽然覺得不對,伸手在裏頭一摸,卻是一塊毛巾裹著的斷磚,端硯不見了!陳早頓時心驚道,誰偷了我的硯!

什麼硯?劍香也被他驚住了。

一塊豆青色的蛙形硯!那可是寶物。

值多少錢?劍香的嗓子眼都緊了。

少說也值兩百塊光洋呢,柯議長特意叫我取出來準備義賣的。

這麼寶貝的東西為什麼要賣掉?他也缺錢?

她這一問,陳早也覺得是個問題,為什麼要拿自己的心愛物出來義賣呢?按說,一次捐兩百塊錢,對柯家來說,不會傷筋動骨的。

他捉摸道,搞義賣是參議局組織的,他當然要帶個好頭。

她說,那怎麼辦?我們出去小半會了,有誰進來過呢?

以前丟過東西沒有?

她搖頭,這裏耗子多,還上床呢!卻沒少過東西。

外人來不來你這屋。

不來,她說,除了你。

沒有外人,那就應該是戲班子裏的人了。

她一愣道,我們戲班子裏也從沒有少過東西呀!是不是你在路上丟了?或者根本忘了帶下山?

陳早陰下臉道,不可能,進你這屋前,我還摸了一下,硬骨似的。

她說,我們這裏,誰識得了這塊硯是個寶物?!

他盯著她問,想想,這段時間,誰最可能到這屋裏來?

她想了想道,要說,隻有二刀了。

就是他,陳早憤憤道,他對我本來就有氣,他不偷去賣,把它扔到江裏去,我又怎麼找?!

她說,二刀老家歙縣,就是出硯石的地方,他怎會稀罕一塊硯呢。

是了!正因為他老家是產歙硯的地方,他才知道古硯的價值,他才會偷……

劍香不悅道,你怎麼看人家恁壞呢?

陳早怒道,硯就是在你這被偷的,你還講我看人壞!

劍香坐下道,我看二刀哥不會做小偷。

陳早一拍包,甩門而去。劍香追出來叫,你等等……他已經很快消失在濃濃夜色裏。

四野靜下來,江濤的喧嘩越發切近了,聲聲迫人。

劍香雙淚如湧,剛進屋,二刀就跟進來了,說,誰欺負了你呢,哭得這樣傷心?

劍香不理他,管自哭了一陣,心裏舒服了些。二刀就一直立在那裏,在微弱的燭光中影綽綽的,若真若幻。

劍香抬起頭問,二刀哥,我隻問你一句話,剛才我不在的那陣,你進來過沒有?

他甕聲甕氣道,沒有。

那你見誰來了沒有?

沒有。怎麼了?

她搖頭,不複再問。

這一夜,她都沒睡實;武大頭一夜未歸。

D

淑英再次見到劍香的時候,劍香正迎著江風在堤側晾曬衣裳。那是挑戲箱的麻繩連接而成的一根長線,穿著衣袖或褲腿晾曬的紅綠衣裳在風中勁舞。

劍香踮起腳伸長臂膀在拍打,她的身子彎成一道弧,在灰亮的天宇襯托下,很見韻致。

淑英不由得就呆看了片刻。近前來,她站在陰處,收了太陽傘,侍立在側的男傭吳金接了。她親熱地叫了一聲,劍香!

劍香回頭,一愣道,太太!你來了,快回屋坐坐。

淑英說,剛從江堤上過來,頭都犯暈。

劍香說,太太一年四季住在山上,應該是歡喜山的。

淑英撐開傘要攏她。劍香端著木盆快走兩步道,太太用,我們是日頭裏曬慣了的。

淑英說,這裏屬大湖疫區,有血吸蟲,也就是大肚子病,不能赤腳的。

劍香就表示原本並不知道,這下再不敢赤腳了。她老家也有疫區,她看見過大肚子病的痛苦。

淑英一身夏裝,裝點不多,依然透出迫人的富貴氣,進得寒磣的布景包裹的居所,劍香更覺不知如何叫她落座。最後把戲箱收拾幹淨,墊起一個蒲包請太太坐。

淑英問,夜晚熱不熱?

劍香琢磨著她所為何來,答道,不熱,靠江邊呢。

淑英捏著床上的被褥說,該熱了,還蓋得住被子!說著,已經叫吳金抖開隨身帶來的一個小包袱,裏麵是一條線毯。她叫劍香在床上鋪開,但見線毯上伏兩隻貓,一公一母,白貓躍動,黑貓戀隨。

淑英說是送她的。

劍香就叫道,我怎敢受用這麼精致的毯子!心裏卻一陣歡喜。

淑英淡淡說,好吃好睡好演戲。

劍香折起毯子說,謝太太。

你爹爹還沒消息?

劍香告訴她,安徽來人,說在安慶街上看見他的影子,叫他,他沒回頭,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走了眼。跟家裏聯係,家裏沒見他回呢。

淑英說,那塊端硯,是柯議長的心愛物。劉二刀一直沒有承認他偷了,你看,是不是有別的什麼線索?

提起端硯,提起劉二刀,劍香的眼圈霎時就紅了。

那塊端硯,據陳秘書說,柯議長已經私下與鐵路局長議定,不管拍賣價升到多高,最後都要留給鐵路局長,鐵路局長有收藏癖好,他出價300大洋。柯議長估計拍賣也升不到此價,樂得做個人情。拍賣因為底價保密,最後收回總是容易的。柯議長之所以願意拿此物出來拍賣,就是想告訴尹畫家及諸同學,值此黎民百姓水深火熱,不要吝惜身外之物。

硯台不翼而飛,更加重了它在鐵路局長心中的分量,他與警察局長是兩連襟。警察局長親自帶員到戲班住地偵尋。最後把懷疑重點落在劉二刀身上。一則劉與武家關係密切,二則搜到劉家幾封來信,都是告斷炊之急。再加上,陳秘書陰與局長說,劉二刀耽於劍香而不可得,對外來人都心懷憤恨。

一條繩子把劉二刀縛往警察局。劍香當時在街上,等她趕到警察局時,已經聽見裏頭的喝問與拷打。

劍香趕緊找陳秘書。陳秘書猶豫說,如果他真是偷了呢?你能肯定他不是偷兒。又說,這幾天,柯議長情緒不好,連帶得我也不安心。劍香說,不管怎麼說,打壞了人怎麼好!你要不救他,我從此就不理你了!

劍香一認真,陳秘書心就軟了,跑去警察局,叫他們手下留情。

性情褊急的劉二刀對警察破口罵道,婊子養的,你們打吧,你們若不打死我,出去以後,我一刀兩刀生劈了你們!

他這一罵,自然又要多吃皮肉之苦。陳秘書卻因之感覺,可能確實是冤枉他了。

劍香給劉二刀送飯來,他也不理,不吃。

劍香求他,二刀哥,吃點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他躺在不容翻身的一張窄床上,兩眼一翻說,你不用為我操空心,你過你的好日子去吧!劉二刀窮死,也不容別人誣為賊!又說,沒想到,你也這麼看我!

劍香無言以對。

第二天,就聽說劉二刀跑了。半夜裏,他嚷著肚子疼要上廁所,在暗處把看守的警察打昏,把他的槍也卸下翻牆逃逸了。

警察局長氣得七竅生煙,大罵不是賊,是土匪,斥令到戲班子住地大搜檢。這一搜檢,劉二刀自然是搜不到,但未嚐沒有一些來曆不明的金銀首飾及其他值錢的物件,警察局長說,這些是什麼?統統都是贓物,統統沒收!

物主見自己的家財被劫,哪裏肯放手,雙方爭打起來,直到警局鳴槍,這才放手。局長惱怒之下,連人帶物,一並拘虜而去。

大堤上哭聲震天,一時間圍觀者如堵。

劍香在情急中幫忙,大腿也挨了警察一槍托,幸虧陳秘書過來救駕,不然也被一起帶走了。

陳秘書對她說,柯議長見查抄到如許值錢物,也甚感驚訝,認為甚是可疑,因為,此前他來戲班視察,見到的是與災民相差無幾的饑寒交迫的景象。

劍香有口難言,她知道有些姐姐,因了生活,或因了誘惑,暗裏給人做小的,得了錢,購置一些金銀,為的是攜帶方便,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拿出來用的。演戲的女子,吃一口青春飯,不趁年輕攢點私房,回去以後,靠什麼做生活呢。

陳秘書一再說,想不到你們這裏頭,也有大富大貴的呀!怕是不敢說偷搶來的,隻怕比偷搶更叫人費猜詳呢…

劍香實在聽不下去了,道,你不要說得難聽,她們就是偷搶了,也比那些貪官得來幹淨!

陳秘書臉色一變,你是罵柯議長?

劍香神情激奮道,我倒未必是指柯議長,像柯議長這樣能為百姓著想的官兒天下從來都太少!那些既拿了高餉,身上夏天著緞冬著呢,嘴裏成天打著飽嗝,又愛嫖誰嫖誰的高官兒,坐在車裏還滿像個人樣兒的,有好多,隻怕你比我心裏更透亮些!

劍香一著惱,陳秘書先就軟了。況且劍香說,如果不是他帶來一塊鬼也沒見過的石頭,哪會惹下一串的麻煩,這下好,把一幹人全毀了一一拿走了物,還帶走了人!劍香叫陳秘書務必去把人放回來。

陳秘書蹙著眉說,我哪有這麼大麵子呀,為劉二刀說情,已經在警察局長麵前丟了信言了。要說,你去給柯議長說吧。

你當我不敢呀!劍香當時就趕往參議局,向柯議長求情。

柯議長原本還有些惱火,終於經不住劍香淚水漣漣的訴說,答應去警察局一趟。劍香身子一折就跪下來,議長的大恩大得,我隻有來世報答了!如果她們回來了,東西拿不回,我也無顏再在戲班裏呆下去了!硯台畢竟是在我屋裏丟的呀!他們是受了我的牽連了。

柯議長搖頭,一笑,你呀,真是厲害著呢!放人的事還沒說,又把還物的條件提上了。

在柯議長的說項下,人物俱返,進警局少不了吃了皮肉之苦。

感激劍香的人有;抱怨甚至詛咒劍香的,也有。

劍香對陳秘書說,你的硯如果找不回來,我就永遠不可能對人家做交代,包括柯議長、太太、二刀,還有戲班裏所有的人!

陳秘書歎道,真是一個謎呀。

劍香說,我懷疑,你是不是到我這裏來之前,就讓人掉了包了?你是不是在別人那停留過。說著,臉上就浮出別樣的意味來。

陳秘書說,瞎,我在別處停留過,你醋了?

劍香說,我才不醋你呢,倒是你那太太,那天好好的,跑我這來沒話找話,不是醋了才怪!

這一說,陳秘書也疑惑了,是不是她知道我會上你這來,根本沒把硯台放進去,好叫我抱怨你呢?可是那天,我並沒有直接上你這來,而是先到參議局,如果議長當時沒有出去陪客人,我就肯定要交硯台出來的呀。

劍香一哼說,結果你畢竟是先上我這來了,是這麼說,倒是天意要助她的呀。

陳秘書覺得這事越想越頭疼,說,不去想它了。好在柯議長為人寬宏,倒是一句話也沒有責備我。

他拴了門,摟著劍香求歡,說,你爸走了好,劉二刀走了也好,從此沒有人打攪我們了。

劍香躺在那裏,乜邪眼說,我這邊倒是沒掛礙了,你那邊還有一個管你的太太呢。

陳秘書將頭埋在她胸前說,不要提她好嗎,這時候?……

柯議長操持的名人字書畫及文物義賣活動搞得還算成功,此前,他令陳秘書又取了一些明清的字畫,送給當地顯貴,獲取他們的捧場。頭一天,正副市長就都來了,義賣所得近萬元錢全部捐給了市府新成立的賑災局。

賑災義賣的成功,使柯議長對丟硯之事,從此沒再過問一句。

這日,劍香早晨起來,發現地上有一張紙條,寫著:

集市當鋪有一具端硯,就是柯議長的寶物。速帶錢去。

劍香一驚,趕緊跑街上告訴陳秘書。

柯議長激動道,如果真是,花五百塊錢也買它回來!

陳秘書說,我怕認不準呢。

柯議長說,俞司機還在山上,如果有車,我就跟你去了!你先快去,上麵如有蘇東坡的《醉落魄》,就錯不了。

待得陳秘書帶著兩個武弁趕到金鑫當鋪,哪裏還有端硯的影子!老板說,前幾天確實有一個人放了一具硯在這當,說好三日不取,就由當鋪處理了。過了一周都沒來贖,今上午才有一個瘦高個、戴副眼鏡的斯文人買去了。

陳秘書急問,多少錢買去的?

老板說,我一個粗人,哪識得價錢,三十塊錢拿去的。

陳秘書頓足道,三十?隻怕三百我也要了!

老板大驚,有這麼值錢?!

這買硯的人你以前認識嗎?

不認識,老板搖頭,在街上也從沒見過。

他往哪個方向去了?去了多久?

老板朝東向一指道,有一個時辰了。你們到那邊守守看吧。

陳秘書立即率武弁朝東而去。老板跟著出店,在後麵說,今日大虧了一盤!

守到天黑,壓根就沒見過一個戴眼鏡的在這邊走過,沮喪回來彙報。柯議長默了一陣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算了。隻是辜負了鐵路局長的一番念想。

E

多日的雨水之後,是日熾一日的陽光,鳳凰山的萬千鬆杉越發鬱鬱蔥蔥。

別墅的牆角終日繚繞著嫋嫋的水汽。吳金說,樹根憋足了水,隻有四下裏放出來,連牆縫也不放過。

在淑英身上盤桓的陳秘書說,吳金的話很有味道。

淑英說,吳金是個老實人,是你想邪了。你若是要有吳金一半的老實,就好了。

陳秘書不滿道,你若喜歡老實的,就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