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英打斷他,你以為你又能調皮到哪裏去!不就敢在一兩個戲子裏頭揩油麼。
陳秘書搖頭,總歸是孫行者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不是。
淑英這就有些滿足,嘴角一揚道,你還知道你的斤兩。
陳秘書肚子裏翻騰著,他感覺眼前這個女人就像一隻性情不可捉摸的母貓,盡情地玩耍著自己,那自己就是老鼠了?說老鼠又不大像,老鼠與貓是敵對的,自己其實更像她手裏的一件寵物,而且是活的。
你又何嚐不在玩她呢?吃她的,用她的,跟她睡覺!你還有自己意中的女孩子,但是,說到底,你卻是她家養著的。正像那天尹畫家的女兒平平說的,你是他家的食客。先秦時期,魏有信陵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嚐君,都喜歡豢養食客,呂不韋是豪門貴族,家有食客三千。他柯家隻有你一個,這樣也好,省得有人與你爭風吃醋。平平說著笑起來了,笑得如山澗流水般的清脆響亮。
他摸準她其實並不知道他與太太間的暖昧以後,也笑了,說,吳金、李嬸,也算他家的食客。
不一樣,平平說,在某種意義上,食客還是客人,也就是說與主人有朋友之誼的一麵。吳金、李嬸怎敢與柯議長和柯太太朋友相稱!
陳秘書說,柯議長還是很開明的一個人,他從來隻讓我們叫歐陽太太,不讓叫柯太太,他認為女性的獨立自由,不應受婚姻的影響。
平平的眼睛異常尖利起來,說,你以為叫柯太太與叫歐陽太太有好大的區別?柯先生如果過分放縱他太太,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在某個方麵,無能!
陳秘書的臉色刹地一白,歐陽太太對柯先生還是很好的,很體貼。
她對你肯定也不錯。
你不要亂說。
我當然不會亂說。平平又笑了。
那天是在一麵向陽的山坡上,平平不時地在纖塵不染的岩石上跳躍著,幾次閃失,掉在縫罅中,陳秘書在拉她的那一刻,突然萌生出一個惡意的念頭,但是不容他多加思索,她已經在他的一臂之助下躍然而起。她上身是一件咖啡色襯衫,下身著一條斑紋緊身褲,燦爛陽光下,她像一匹剛剛成熟的小鹿,誘惑而敏捷。即便在曠野,他對她也隻能生出一種惡毒的淫想,她的漂亮而銳利,本身就是一道屏障。
這個討人喜歡的小婊子啊。上路的時刻,他輕輕罵了一句。
晚飯以後,陳秘書陪淑英在林間漫步。
再熱的天,鳳凰山的夜晚也涼爽無比,氤氳的霧氣妖嬈地在草縫裏、枝柯間徐徐升起,空氣中轉瞬就彌漫潮潤的氣息。
他們停留在一麵岩石前,一棵老樹的樹根從岩石的四麵八方穿鑿而出,似乎聽得見岩石的爆裂聲,穿石而出的樹跟又密步在岩石之上,蒼勁得令人不可思議。淑英說,你聽得見嗎?
他猜道,是石頭的聲音?
不對,她繼續朝前走去,是樹根的聲音,它積聚了很久,憤怒了很久。
他說,死物總沒法同活物較量。
她笑了一聲,你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
他們後來就並肩站在一個小水庫上,這個水庫鳳凰山居民的水源。水色映著晚霞,安靜而淒美。
你知不知道,她問,劍香的身子有幾個月了?
陳秘書聳然一驚,你說什麼?
她回過頭來睨了他一眼,看出他不是裝蒜,說,那天在江堤上,我一眼就看出她的身子來了。信不信,起碼是三個月了。她難道沒有告訴你?
陳秘書默然無語。事後他詢問劍香,她果然告訴他,身上已經有三個多月沒來了。
他當時的感覺就是淑英的厲害,她居然隱忍不動,隔了那麼些日子才告訴他。
淑英問,你真打算娶她嗎?還是……
隔著一張橢圓的棗木桌麵,她離他那麼近,又似乎那麼遠,有一時的朦朧。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隻有深入她身體的時候,他才能把握住她。所以他在她體內逗留的時候,情不自禁地竭盡全力。他要在她平日的駕馭之中找到反抗與拚搏的罅隙,床榻上是唯一的機會。
這種機會既來自她的渴求,也來自她的賜予——那是她心情特別好的時候,對他的犒賞。此前,若沒有她明白無誤的暗示或挑逗,他的任何主動都無濟於事。那晚,她給他看了柯議長收藏的一幅外國油畫,那是兩個誘惑強烈的裸女,室內的背景充滿著期待的氣息,色調異常鮮豔。裸女的姿態一臥一倚,窗外是靜謐的白樺林。他滿以為這是調情的前奏,他事後檢點自己是不是過於快了些,當他鼻息咻咻地去吻她的脖頸時——那是她敏感的區域,她即刻聳起肩來阻斷了他的企圖。
當他不知所措地在棗木桌前坐下來時,她已經把畫收卷起來,然後在一旁整理衣裳。憑經驗,他感覺她是有所需求的,為何片刻間就冷淡了呢?是不是她一旦發現了他哪怕是稍微的主動,她就警覺起來?這樣,她就永遠限定了他的身份,他實際上連她的情人都不是。
他是她的聽差?保鏢?麵首?
但有時候,她對他又親切若許,溫和若許,她是有意要混淆她在他麵前的身份呢,還是不想讓他真實地把握住她?他始終鬧不清楚。
他終於眯起眼睛說,我打算娶她。
先生知道嗎?
不……知道。
他心裏有些敲鼓。
她的眼裏分明有一種陰毒的氣息,令他不敢正視。
她說,何不叫他盡早知道,好早些準備給你一筆盤纏。你回屋去吧,我要休息了。
他訕訕地回房,在一燈搖曳之中,久久沒有入睡,幾次想次日就做告辭,卻又被一種莫名的恐怖感攫住。一眨眼他在柯家已經十年了。
第二天,陳秘書被淑英太太促急地叫醒,天已大亮了。
她不安地告訴他,柯議長已經被法院傳去了,說他借書畫義賣而中飽私囊,趁機貪汙了名人字畫和義賣款。柯議長不服,在拘傳所氣病了。
當即叫俞司機備車下山。尹畫家也駕了一輛轎車過來,他說他認識的德國醫生邁特,對內科很在行,他知道柯議長心肺功能一直有問題。
通過關節,一行人包括德國醫生邁特都到了拘傳所。柯議長住的是一個單間。麵色恍白若紙,人是更瘦了,話未說,已經劇咳起來。
淑英趕緊坐到床邊給他捶背,眼淚早已湧流出來。陳秘書從未見太太哭過,不禁有些驚訝她的楚楚憐人。
淑英邊哭邊說,哪個瞎了眼的說昏話呀!若是你貪財,如今隻怕連飛機也買了,還會隻有一輛破吉普車麼!
尹畫家說,柯議長的字,要是張揚出來,也不是不可以賣好價錢的。
德國醫生用聽筒聽了聽他的心肺,又橫貼二指在他後背敲打,諦聽,他用德語對尹畫家說,柯先生的心肺都有問題,恐怕需要住院治療,還需要進一步檢查,才能確診。
柯議長也通德語,尹畫家暗示醫生說話注意。
柯議長用德語說,邁特醫生的好意我領了,可是現在我還不能進醫院,因為問題還沒有搞清楚。
邁特搖頭,說必須立即入院。
歐陽太太與尹畫家分頭找人活動,歐陽太太找到喬市長的時候,他正在一個衣香鬢影的牌局上。歐陽太太說,柯議長在那裏吃官司,你居然有心思打牌!
喬市長樂道,我不打牌,總不能像你這樣抹眼淚吧?
歐陽太太不經意就扯開一隻布角,雙手一掀,嘩然如流水,麻將牌悉數落地。你這個當市長的,全市遭災,參議局千方百計組織捐助,到頭來,是你坐收名利!災民安置好,你立頭功,真正有功的,默默無聞倒也罷了,還被折騰到了法院。你說說你還有點良心沒有?!
喬市長滿臉通紅,當著滿桌女賓的麵又無從發作,隻說,司法獨立,你要我怎麼辦?是好人冤枉不了。
歐陽太太不依,說,你不要給我唱文戲,若是沒有冤枉好人的事,隻怕你們做官的也太瞎了眼!你給一起去,如今柯議長重病在身,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決不依你,不要以為我在省裏沒人!說白了,他身上若是有屎,你身上的味道也絕對香不了!
喬市長的臉由紅轉白,無奈道,真正是閻王好見,女人難纏,去吧,去吧。又嘟噥道,你以為我心裏好受,我與柯議長還是結拜兄弟呢!
歐陽太太與喬市長一前一後兩輛車趕到法院的時候,尹畫家已經同那位日本留學回來的法院院長斡旋得差不多了,院長是永遠的頭發錚亮、西服筆挺,臉上毫無表情,即便市長駕到,他依然故我。
喬市長謙恭地伸出手去,給您添麻煩了,孫院長。
尹畫家討好地說,孫院長已經答應了,現住院治病,有什麼情況我們擔著,現在喬市長來了,就更好了。
喬市長微微點頭,卻說,一切以法律為依憑,本市的社會賢達,對孫院長的治法精神無不佩服。
孫院長終於開口道,去吧,有什麼事再傳吧。
歐陽太太與陳秘書一邊一個,攙扶柯議長出來。陽光下,柯議長越發顯得孱弱不堪。
尹畫家說,上我的車吧,吉普太顛。
喬市長說,沒事了,柯議長安心養病就是。有什麼事,小弟我擔著了。
車開以後,歐陽太太啐了一口說,他倒盡揀好!
兩輛車駛入輔仁醫院,歐陽太太作為陪床,也在一個套間裏住下了。
晚飯後,陳早獨自來尋劍香。歐陽太太大概知道他之所趨,卻並沒有任何表示。
戲班子已經在前些日子遷出大堤,在集鎮上租了幾套民房,這兩天正排練一出《紅梅閣》,鼓樂之聲可聞。
陳秘書在劍香的屋裏坐到幾乎瞌睡,劍香才粉頭紅臉地回來。我以為你是把我忘了,這許久才來。
陳早沒心思同她調情,就說了柯議長的事兒。劍香也不相信柯議長會中飽私囊,說,八成是底下辦事的有壞水,結果倒黴的是他吧。
劍香一屁股坐在他麵前,用一張草紙揩紙粉。
陳早撫摸著她的腰臀,果然有圓實的感覺,問,你是有了?
劍香轉過臉來,輕聲說,不好嗎?
陳早說,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她問,你難道剛才曉得?把他的手輕輕拉在她的小腹上。因為頭一次,我自己也不知深淺呢。
陳早說,這個時候有了,並不好。
為什麼?她慢慢站起來,我也快二十的人了。她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一切簡簡單單,我又不圖什麼大富大貴,這日子不差多添一張吃飯的嘴。見他若有所失而不是喜出望外,劍香有些失望。
陳早想到一旦他要擔當父親的角色,歐陽太太對他的寵幸很可能就到了盡頭,柯議長在這些事情上,多半聽夫人的。每想到即將失去歐陽太太的寵幸,他就周身發涼。盡管太太對他頤指氣使得很多,但是他依然時常在她身上吮吸著母性的甘芳,她是畢竟的成熟麼……
失望的劍香倔強道,不管你怎麼想,我都要養下孩子,哪怕離開戲班回家去呢。
陳早心煩意亂,我又沒說不要,已經有了,不要也不行啊。
F
當劉二刀突然出現在劍香的麵前時,劍香與陳早都吃了一驚,算來他已經出走一個多月了。
劉二刀麵目黧黑,顴骨高聳,他陰沉著臉將一個厚厚的布包扔在床上,你們看看吧!
陳早打開一看,正是那具雕有蘇東坡《醉落魄》的端硯,不由道,到底是……
劉二刀瞪圓眼說,劍香,你饒恕我!
劍香全身一顫,什麼?為什麼?
劉二刀垂下頭去道,我,我把你爹給打重了。
劍香身子一軟,叫了一聲爹,好一陣才哭出聲來。
劉二刀說,自從丟了那硯,受了那冤,他就決心把丟硯之事鬧個水落石出。他認定是武大頭做了案,他這一個月闖蕩江湖,到南京、合肥、杭州、蕪湖,沒想到還是在安徽歙縣的一個酒店裏撞見了他。他跟武大頭周旋了幾天,認準了他的可疑,就在一個夜晚把他灌醉了。從他嘴裏掏出了真話,但他始終不肯說出硯的所在。待他酒醒以後,他就重新不認賬了,他說他不能叫女兒劍香蒙冤。他說硯是在另一個人手裏,至於是誰偷的他不知道,他也不肯告訴劉二刀另一個人在哪裏。
劉二刀沒辦法,就把武大頭吊在小旅店裏,先是餓他,後是打他,他最後,還是把另一個人招了。那人是徽州一帶有名的文物販子,家居安慶,有一個莊園。劉二刀星夜赴安慶,九死一生,將這塊端硯擒來獻給劍香。
劉二刀說著掀開身上又髒又臭的襯衣,但見左胳膊上一個彎月形刀疤,分明還沒有痊愈。劉二刀盯著劍香說,不是我閃得快,那刀就切在我頭上了,乖乖,那刀快的!
劍香淚水汪汪地問,我爹如今怎樣?
劉二刀說,也沒大事,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了他,如今他已經跟你娘團聚去了。
劍香這才收了泣聲,對陳早說,你趕快把硯給柯議長送去吧,被它害的……
劉二刀不服氣地說,劍香,我提著性命,這一個月都是為了你呀。
陳早不悅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看現在還不能肯定呢。
劉二刀瞪時踢翻一條板凳,怒道,婊子養的,你以為你是個人!
陳早臉色一白,退後一步,倏然拔出腰間的德國櫓子,指著他道,你不要自找沒趣!
有本事你開槍,劉二刀挺著胸膛說,放下這假雞巴,咱們到門外,空手掄拳地幹一幹,那才是真本事。
劍香走過來,對陳早說,你不要這麼大的火氣,人家好歹幫你找回了東西麼,說著把他的槍奪下插進皮套;又來到劉二刀身邊道,你先出去,我會感激你的。說著將他半勸辦推地搡出去了。
回頭劍香說,我估計他的話沒有假。
陳早惱道,你就那麼相信他!
劍香與陳早好了半年,還沒見他發過脾氣,憂傷道,我都有身子了,你就不能聽我幾句。
陳早抄起硯台就走,到門邊扔下一句,到底跟他唱過多少戲的,隻怕假戲也真做過的!
劍香一愣間,他已經悻悻而去。
劍香想到剛走的這個男人與女主人有多少的不清白,她從未說過他一句;自己與劉二刀那真是唱戲歸唱戲,做人歸做人的,如今無端遭他猜忌與搶白,頓有千頭萬緒的委屈一起湧上心間,眼淚如決堤之水,滔滔汩汩,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次要昏過去。
柯議長對歐陽淑英說,借義賣以中飽私囊的事,確有其人,參議局有,市府也有。
太太說,你的心有時候太軟,所以,人家就容易鑽你的空子,還叫你兜著汙水。
柯議長斜倚在床欄上,印著紅十字的被單白得耀眼。知吾者,吾妻也。說著就把一對溫柔的眸子久久地看著淑英。
淑英撩起眼皮,還是看出了他眼裏的自嘲與詢問。
進來一個護士,給他做了靜脈推注以後,又出去了。
淑英起身道,我去叫陳秘書上山,燉隻雞帶來。
柯議長拉住了她的手,說,我今日沒胃口,回去再說吧。
淑英感覺他有話在喉,隻得坐下,在他注射過的手上,輕輕地揉著。
柯議長嗽了嗽嗓子,說,我知道你愛他,他也,離不開你。經過這場病,我也開通多了。我放你們走。
淑英身子一凜,道,你都說了些什麼呀!
我雖然軟,但是拿定主意的事,就不會回頭的。柯議長說,你不用擔心生活,我會給夠你兩三年的開銷。
淑英斂著眉問,你,是不是有了新人了?我知道你早就對我厭倦了。
柯議長慘然一笑,你看我這個樣子,像是有什麼新人的麼?
淑英正色道,那你就不要胡說了。如果你覺得陳秘書不合適,就請辭吧。你知道的,他和劍香都有孩子了。
柯議長哦了一聲,問,他們告訴你的?
淑英冷冷一笑,有什麼逃得過我的眼睛呢!
柯議長仰頭道,你真是個人精呢,難怪男人都會喜歡你。
淑英說,偏偏,你不喜歡,常常把我一個人冷在家裏,所以……
這麼說,倒是我的不是了。柯議長在她臉上摸了一把,說,這些年是有我很多的不是,但是,既然我已經說出口了,我就不會收回我的話的……
淑英站起來道,這些年我未必沒有在這個家盡力,既然你堅持如此,我就不再勉強你,反正嬌嬌也大了,好像都有男朋友了。
柯議長說,你去把陳早叫來一下。
淑英緩緩轉過身來道,你有什麼事要對他說,我離開你,並沒有他的什麼事,不一定要從此跟他。你看他像一個男人嗎?!
你是要完美的,柯議長搖頭,這個年月,能找得到麼?
柯議長出院回到鳳凰山,這個家表麵上又複歸平靜,然而連傭人李嬸也感覺到了,男女主人的那種客氣很不正常。
最沒頭緒的是陳早,那天,柯議長在小房間裏找他談話,隻一句,我知道你喜歡太太,他就蒙了。接下來的話,他幾乎都沒聽進去。臨了,他幾乎哭出來道,我願意繼續為柯議長效勞,柯議長不要嫌我。
柯議長說,我也到了退位的年齡了,我是老馬戀棧,退了以後,我還有許多自己的事可做,比如撿起我撂了多年的書畫,收集古玩。不是我嫌你,實在是你應該有另外一種生活了。想了想又說,你跟吳金與李嬸是不一樣的。
陳秘書說,都講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又沒看出有什麼區別。
柯議長的臉終於沉了下來,說,有什麼區別,你應該很清楚。
陳秘書見主人臉色不對,訕訕退了出來。
陳早再次來到劍香屋裏的時候,劍香眼裏有倏然的一亮,又很快暗淡下去,問,你還來幹什麼?!
陳早心頭一寒,惱道,我不能來麼,你倒是想誰來!
你來了就是想跟我吵架的呀!
我才沒心思跟你吵架呢,你以為我是劉二刀呀,除了喝酒,就是打架,整個一個流氓胚子!
劍香冷笑道,你倒像一個官宦子弟了,跑到我們這裏來,怕隻是想拿一個女戲子開心的吧。
陳早道,是的,就是的,都是一些賤貨!包括你!
劍香氣得雙手亂顫,拿起一隻瓷碗就摔過去。陳早頭一偏,瓷碗砸在牆上,哐啷一聲脆響。你走,你回到你的富貴窩裏去!我……不需要你!
我曉得你需要什麼,陳早怒罵道,你就需要那些像劉二刀那樣的粗人日你!土匪,強盜!你爹就是強盜頭子!
劍香端起一盆涼水劈麵澆過去,陳早頓時從頭到腳精濕淋漓。
陳早一跺腳出門,不知覺間已來到江堤上。水災的痕跡漸已隱去,草寮棚戶大都拆了。有幾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在水窪邊挖灶燒火。有個隻看得見一雙白眼仁的孩子朝他咧嘴一笑,其他的孩子畏葸不前。
陳早恍然想起他就是那個在粥鍋前被人踢掉過瓷缸的孩子,連忙轉身走開了。有一兩條野狗剪紙一般,夾著尾巴立在江堤上,一有動靜,就狂奔遠去。
天地間灰蒙蒙的,燥熱的空氣裏彌漫著腥臭。陳早找到一處順風的草坡,顧不得是否幹淨,一屁股坐下了。他這時自省對劍香的火氣發得過分了,簡直毫無道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脾氣怎麼有這麼壞,壞得不可收拾。
他抽了幾支炮台香煙以後,決定去向劍香賠禮。他已經失去了柯議長與歐陽太太,他不能再失去劍香,盡管以後跟劍香生活的日子會很艱難,但畢竟目前,她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他是在集鎮上吃了一碗雜燴麵才來找劍香的,他實在是有點餓了。他叫廚師在麵裏多下了不少澆頭,喝了二兩白幹,麵盡湯幹,已經汗流浹背,麵色酡紅。奇怪的,劍香的門敞開著,裏麵一個人也沒有。他輕輕喚了兩句,沒有回音。坐了一會,天色向晚。他出來溜了一圈,他想找到劉二刀的住所,但他估計人們不會告訴他。
他這才驀然想起,這個戲班,除了劍香,他委實連一個朋友也沒落下。此前戲班的人們對他都很冷淡。除了劍香,他從來沒有接受過他們,反過來,他們也從來沒有接受過他。
一股悲涼之氣在心底盤旋。
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除了鳳凰山。
在街上,他找到一輛帶車篷的馬車,從十元一直加到二十元,車夫才肯動身,嘴裏猶自嘮叨,雷公坳那幾個彎,馬若有個閃失,大家就完蛋了。
陳早說,我都不怕,你的命就那麼金銀富貴!
車夫說,你先生是一個人,我上有七十爹娘,下有一群娃娃都隻會張了嘴要吃呢!
馬車緊趕慢趕,行了一個半鍾頭,才上到鳳凰上,還沒到105號別墅,陳早就打發馬車停了。他不想讓柯家的任何人看見他乘馬車回來,說實在,這麼多年,他還從來沒有乘過馬車上山。柯家先生與太太,沒有轎車的時候,那是寧願用轎子也不用馬車的,馬車的確太危險。
山上的涼爽與山下的燥熱如同兩個世界,難怪山上始終都有富人在修建別墅,叮叮當當的鑿石聲不絕於耳。
105號別墅的鐵門已經落鎖,圍牆是大麻石砌成,很矮。雙手搭在布滿青苔的圍牆上,陳秘書想起這座柯議長引以為驕傲的別墅,其實已經幾次易主了。它最早是美國“聖公會”的傳教士買地皮建造的;五年後轉手澳大利亞人威爾特;又三年,房主變成了本地富紳丁樹發……一轉眼,柯議長在這裏也住了七八年了。柯議長曾經說,他是這裏住得最長久的一個了。
他雙手摳緊,身子一縱,很輕巧就翻牆而入。他想笑,這圍牆中看不中用,柯家居然從來沒想到過!正是有了自己的護衛,柯家才安然無事,這麼多年了。如今他要下山了,一陣悲涼深深地盤旋在心底。
穿窗而入,上二樓,他來到柯議長的臥室。淑英太太著一件低領白睡裙,正倚在床頭,與柯先生親密地玩賞著手中的硯台。桌上早已鋪滿名人字畫與珍稀古玩。
柯議長戴著老花鏡,並沒有看硯上的字,一字一句地背著:
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漂泊。偶然相遇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歐陽用雙手摟緊了他的脖子,她紛披的黑發漂灑在柯議長已經花白的頭顱上。陳早下意識地去摸胯間,德國櫓子已經不在他手裏了。但是他的手很快從腰後拔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他在選擇著,首先向誰下手,他想象著兩具屍體同時倒下,血噴如注。
他正欲推窗而入,忽然有人從後麵撲來,是吳金!大叫道,先生,快跑哇!他掙紮著,用匕首在吳金身上亂戳,吳金不知哪來的蠻力,鮮血蒙住了眼睛,仍然抱住他的腿不鬆手。
柯議長摘下床頭的槍,躍然而起。砰然一聲,陳早的天靈蓋擊得粉碎。
聞訊上樓的李嬸雙膝一軟,被眼前的景象嚇暈了。
G
這年深秋,鳳凰山105別墅再度易主,新主人是一個姓易的術材商。他搬進來之前,還不知道今年夏秋之交發生在這套別墅裏的血腥的故事。
柯議長已經卸任,即日帶著歐陽太太返回蘇北老家。
在江邊碼頭上了一條火輪以後,歐陽淑英收拾完僅可容身的窄床,就坐下來。她把水壺遞給先生,四處看看,低頭掖好旗袍,因為他發現對床一個男人盯著她的大腿,目光癡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