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
A
陳秘書,陳秘書。淑英連喚兩聲,無人作答。她出門來到房廊,趴在石欄杆朝院子四下看去。通常地,午睡以後,若沒事,陳秘書會在院子裏打兩路太平劍。
四顧無人。惟有男傭吳金趁連日暴雨之後,這兩日放晴,在樹陰下劈柴。此時柴蔸已經大致劈完,隻有兩三棵老樹的精靈,不甘屈服地蜷臥在那棵枝葉紛披的銀杏樹的虯根上。陽光透過繁密的枝杈射進來,到處濕氣妖嬈。吳金說,天若晴久了,柴蔸幹過了勁,會更加難劈。幾天下來,石牆邊已經堆起一人多高的劈柴,擁滿了向陽的一麵牆。即使這棟小別墅裏的三隻壁爐一起燒,再加上日夜不熄火的廚房,也足以燒過一個寒冬。
吳金知道太太怕冷怕濕,偏偏卻喜歡住在寒氣和濕度都比較大的鳳凰山。吳金隻要馬不停蹄地準備柴草,太太就會生活得怡然自得。
但是這些日子,歐陽太太總是有點慌慌亂亂的樣子,要照去年,看見還在五六月天,他就準備了這麼多劈柴,而且整整齊齊碼在牆邊,她不知道會有多麼喜歡,在院子裏散步的時候,她會情不自禁地拍起手來,一遍又一遍地讚歎。她甚至會在他劈柴的時候,撐一把深藍色的太陽傘下樓,在他身後有滋有味地欣賞著。
每每地,吳金,這時候就劈得格外賣力,斧劈聲響得很有節奏。他光著的脊背熱汗流淌,汗水起初像無數隻小蟲在胳膊上,在脊背上爬,很快就會聚成小河,在他的前胸後背滲下去。直到把他的一條闊大的黑布短褲濕透。濕得他不好意思在太太麵前直起身子。
太太在他身後,他就很難覺察她是在欣賞很快堆起的劈柴,還是欣賞他劈柴的膂力與動作。總之,他知道,這時候太太很歡樂,他也很歡樂。
陳秘書呢?午睡殘意尚存臉上的歐陽淑英站到他麵前,傘沒撐,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對他身子兩邊的正嫋嫋發散生木香氣的柴堆無動於衷。
好像,中午飯以後不久就走了。吳金說。
是不是乘轎子下山了。
好像是。吳金不高興地彎下身去摟柴。
待得回屋碰到女傭李嬸,才知道,陳秘書接到柯先生的電話,下山了。搭的是尹畫家的便車。臨走前,到淑英臥室門前看過,沒有驚動她。
盡管如此,淑英心裏仍然懨懨的,她把吳金叫到樓下,讓他到101號尹畫家去問一問,尹畫家是什麼時候下山的,今天什麼時候回來。
不一會,吳金就問話回來,說他家傭人說,尹先生中午飯以後就下山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淑英問,他家平平在家嗎?
吳金勾著頭一想,說,沒看見,要不,我再去問。
不用了。淑英轉身進門。吳金在門口站了好一陣,才遲遲離開。他在揣度太太今日為何不高興。
平平是尹畫家二房生的女兒,杭州國立美專畢業,畫得一手好油畫,英語也說得嘰嘰咕咕的。年初來了幾個英國人,是尹先生留歐時的同學或相識。平平就用英語和他們說得好開心。平平的笑聲,不時飛出來,拐了兩個彎,傳到這邊105號別墅都聽得見。
陳秘書大概就是這個時候被平平脆脆的笑聲吸引了,那的確是好撩人的宛如雛鶯嫩鳳的啼囀啊。淑英想象得到當時在101號的那幾對藍眼珠子,會對眼前這個含苞待綻的女兒家,流露出怎樣的渴望的神情,因為,她麵前的陳秘書都顯然有些神不守舍了。
平平後來就老打電話來,約陳秘書去給她照相。在山路彎彎的石階上,在綠陰蔽日的柳杉林,他們盤桓若久。盡管陳秘書回來以後,神態自然,淑英還是能從他背後的拈掛物中,嗅出一對青年男女燥熱不安之後的氣息。
有時候,淑英就主動異常地讓陳秘書及時與她進入境界。陳秘書依然剛健得若無其事。她在他高聳的臀上撫摸著,狠掐著,發泄著自己陰鬱的憤懣。他默默地承受著,直到完事,依然不發一聲。
你真是一尊佛呀。她說。
她起身的時候,依然無法斷定他是不是清白得如同他簡略的表白。她知道是平平更主動一些,她曾經不止一次跟尹先生說過,應該讓平平及早出去工作,而不是關在山上與別墅裏。
尹先生總是一笑說,世麵亂得很,沒有合適的事情,甘願讓她坐在家裏。
淑英心裏說,滿園春色關不住。在家裏就未必世麵不亂的。
她後來低頭一想,才覺悟尹先生是在彌補內疚之心,二房所出的女兒,一直遠離了他,靈秀之氣,又是獨鍾於這個女兒的,於是不管怎樣的嬌寵,他都可以找到順理的托詞。
她隻是不解,受過很好教育的平平,怎麼會喜歡文化不高的陳秘書呢?說白了,他這個秘書就是職掌柯先生的生活之瑣事,外兼保鏢之責罷了。她到101號去看過平平的畫室,那是充滿了藝術品質的。若說,平平獨居的無聊,其實也是說不通的,她的中學同學與新交,時常地來到鳳凰山,個個都逸誌豪情,有幾多的才華!那麼,她隻能猜測平平是個性情很遊動的女孩了,再大些,她就會視陳早而不顧的。這樣想,她就寬心不少。
先生來電話,說是今晚回不來了。
淑英說,厚凡,你好像感冒了。我聽出來了。
柯厚凡在電話那頭道,大概是風嗆了嗓子。
祛痰喉症丸帶了嗎,你要含兩顆,四個鍾點一次,你要記得。
柯先生說,記得……陳早回來沒有?
還沒有,淑英略一猶豫,問,他是幾點返回的?
應該回來了,他是搭俞師傅的車回來的。要麼去買菜了。說著,就掛斷了電話。
直到晚飯前,俞司機的車才回來,陳秘書跳下車來,喚吳金過來,跟他一起將菜筐抬上去。
李嬸過來拾掇零碎,抱怨又忘了買甜醬了。柯先生喜歡吃醬爆肉片,他的女兒喬喬也喜歡吃。明日禮拜,喬喬通常要從學校回來的。
淑英用瓢幫俞司機澆了幾瓢水在車上,就問,怎麼買這麼久的菜?
菜買得不久,陳秘書要去看一個熟人。
哪個?
俞司機邊擦車邊說,我也不知道,我買菜的時候,他就去了。我買了菜,到光泰劇院邊等他,好久,他才出來。
淑英一愣道,他是從光泰劇院出來的嗎?
俞司機抬頭,見她眼神不對,這就收了口道,這就不曉得了,要問他的。
吃晚飯的時候,陳秘書格外沉寂,淑英夾了一塊肉排在他碗裏,他也沒說個謝字。淑英心裏就明白幾分了。他是這樣的人,隻要心裏有事,就掩飾不起來。
吃完飯,淑英拿起藤幾上的一份《生活報》道,今晚,光泰劇院演的是《白蛇傳》,我們一起去看看。
陳早眼睛一亮,卻說,太太不是上月才看過的嗎?
淑英說,再看看不妨。又意味深長道,要不要叫上平平?
陳早遲疑道,我看就算了吧。好像她家晚上有客人。
於是叫司機備車。
路上下了一撥急雨,雨沒下透,石子路麵散發出燠熱的氣息。司機說,這個天演戲的和看戲的,都受罪。
淑英說,還沒出黃梅天,這你就叫熱了。
到劇院門口,卻見彩墨淋漓的廣告是《西廂記》。
淑英說,《生活報》的編輯真該打板子了!
邊上就有一個老者說,不關《生活報》的事,因為今年雨訊又早又多,江邊都聚滿了上遊下來逃荒的人,上麵就不準演水戲《白蛇傳》了,臨時改了《西廂記》。
《西廂記》也好,淑英當即就往裏頭去。她是個戲迷,任何新戲不看個三五遍不煞癮;至於老戲,那是數也數不過來的,不知道翻來覆去,看了多少遍。陳秘書隨後買了兩張票跟進去。俞司機對京劇素無興趣,自從那次看《玉堂春》,在劇院居然睡得鼾聲四起,淑英就再不讓他進場子了,也樂得他在車子裏翹起腳來,睡得死豬一般。
劇場裏隻坐了半場人。大幕依然準時開啟。
崔鶯鶯一身嫩綠羅裳,頭上紮的一塊絳紫帕巾,釵頭十分簡單。淑英蹙眉道,怎麼這樣的行頭?聽了兩段以後,輕聲道,味道倒還正。
陳秘書道,布景也簡單,聽講,她們的住地連淹了兩次,損失了不少行頭。
再損失,也不能這麼馬虎的。淑英說。
(崔唱西皮原板)淒涼蕭寺春將晚,羅袂輕飄月影寒。紅兒扶我芳徑轉,寶香三瓣祝平安。一炷香,願亡故的爹爹早升天界。二炷香,願老母康寧永無災。三炷香——(紅娘唱)三炷香願姐夫與姐姐天生一對,人物又風流,性情又和藹,他……他是個蓋世的英才。(崔白)啐!(唱散板)焚罷了寶香深深拜,女兒家心熱口難開。蘭閨虛度十八載,幸負團欒玉境台。
漸漸聽入境界,陳早就瞥見淑英的眼角淚珠閃閃。他想,太太真是一個容易動感情的女人。跟這樣的女人打交道,既愜意,又麻煩。他今日的目光四下裏望去的時候多,崔鶯鶯的演唱卻依然聲聲入耳。
演過中場,淑英忽問,這個崔鶯鶯,就是《白蛇傳》裏的白娘子吧?
陳秘書的目光虛過去,呃了一聲。
是劍香?
是。
看不出來,一個黃毛丫頭,佩了行頭,就真有了身份似的。淑英嘖嘖道。
(崔唱南梆子)聽紅娘,一聲請,夢兒驚覺,恰才向碧紗窗下畫了雙蛾。你道我俊臉兒吹彈得破,知道他讀書人福命如何?…
後排響動,她倆回頭看時,但見本市的一些達官貴人陸續才進來,其中就有拄著拐杖的議長柯厚凡!
陳秘書不由站了起來。
柯議長過來時,看見了她倆,點點頭。
頭上懸著的幾排風簾子起勁地掀動起來。那是兩邊的扇風工來回拉動的結果。
劇團的領班出來了,帶頭鼓掌,於是有了一片與潮濕的空氣一樣濕潤的掌聲。
官員們就在前排坐下。
柯議長也看到她倆了,不時往這邊瞟。陳秘書幾欲站起來,淑英製止道,別理他。
他好像有什麼事,大概是叫我過去。
淑英回頭的時候,看見柯先生翹起右手手指,給她一個蘭花式的飛吻。淑英笑了,這才說,是叫你呢,過去吧。
身材頎長的陳秘書彎腰過去,在對麵牆上留下一個移動的影子。在淑英眼裏,這個影子倒是朝台上去的,幾乎,就要撞著飾鶯鶯飾得風情萬種的劍香了。這個皖南姑娘,淑英曾在一次戲後跟她聊過幾句。雖然不脫徽幫的話音,卻是一口鶯啼鳳鳴的好嗓子,人又懂禮,一口一個姨的,叫得怪甜。一副眸子裏,露出幾分生怯,越發惹人疼憐了。
淑英後來就把她以及她那拉京胡的老爹請到鳳凰山105號去清唱了一場。陳秘書大概就是那一次送她父女下山,把她給勾上了。
淑英怎麼也看不出來,這個似乎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女孩子會對陳早構成足夠的吸引力。平日看她那對眼睛,就可以肯定她還嫩著呢。像尹家姑娘,比她大多了,一對胸脯子,發育得藏兔似的,還常倚在父親的肘彎裏撒嬌。但見她在劇場裏,在戲文中,又熟得好像經過多少事似的,由不得男人會被她戀住。
牆上的影子移過來,陳秘書托過來一個紙卷,裏頭是桂花瓜子,還有一小袋西洋話梅。
桂花瓜子,她愛吃,她先生也愛吃。常常一嗑一桌殼,兩人競賽兒似的。靜靜的夜裏,隻聽得此起彼伏的脆響,像煞老鼠肆無忌憚地啃齧。
陳秘書沒有吃零食的嗜好,尤其不沾瓜子,他說那很麻煩,吃了老半天,也不抵一口飯。
這怎麼好同飯比呀!飯桶。淑英這樣一說,自己也覺得其樂無比,就情不自禁仰麵大笑。
劍香長高了。她說。
好像是。他說。
好像?
他就低下頭來,不吭聲。
女大十八變,她的確是變好看了。淑英說。
終場,一個班頭模樣的人走到台前深深一揖,說,……鑒於目前水災嚴重,本市黎民百姓火熱水深,本場演出收入全部捐獻給災民。
台下有了一片掌聲,也有幾聲噓響。
柯議長與一班官員,上台去獻花。
淑英與陳秘書出門以後,但見地上濕漉漉的,剛下過一場雨,頭上依然雷聲隱隱。
俞司機已經適時把吉普開了過來,那一陣,不知他躲哪乘涼去了。
柯議長一拐一拐地出來。他說,為賑災,今晚還有活動。陳秘書陪我留下吧。
淑英道,水災之後,必有搶匪。市裏每天都要槍斃人。這麼夜了,你倒放心我一個人回去。
柯議長二話沒說,摘下挎包,抽出一把德國櫓子遞給陳早。
陳秘書猶豫了片刻說,我送太太上山以後,再來護你。
B
江堤上望過去,一片汪洋,白霧掩映下,濁浪滔滔。
柯議長胸前吊著一副單筒望遠鏡。這是他的老同學畫家尹壽生送給他的。尹壽生告訴他,這是他從歐洲返國的船上,用美元向一個白俄買的。
柯議長問,多少錢?
不低,當然,還不及我一張畫的價。
柯議長感慨,我年少的時候,詩,書,畫都不錯的,如今,是誤入歧途了。
尹壽生說,當官不發財的,同學裏頭,怕也不多。
議長說,那也要看當多大的官,什麼官!
尹壽生說,本市議長這個位置也是很不錯的。說到底,看什麼人來當。
柯議長就不服氣了,說,未必我就當得不如別人。臉倏然就紅了。
尹一笑道,你當什麼官,都是受累不進賬的。
早晨的江邊,寒氣沁人。堤內,災民所居如蟻附膻一般的窩棚,密集地簇擁在起伏的路道旁。
有兩隻一人多高的油桶改裝的粥桶搬上來了。那些最破爛的窩棚裏就奔湧出一些孩子和大人。瓷碗叮當作響。
也有一些花花綠綠的帳篷紮在最高處。這裏頭有家處低凹被淹的大戶人家,昨晚演出的戲班子,一部分也在其中,布景擋在篷子四邊,風吹過,砰然欲匍。
太陽出來以後,霧氣狼奔豕突。
江裏邊有兩隻舢板搖來晃去,不知在打撈什麼。
江裏旋轉著漂下去的是樹枝,家具,死豬崽,死雞;也時或可見小孩及老人的屍體,臉朝下,死得很不真實地旋轉著漂下去。
柯議長神情肅穆地在江堤上站了很久。站得一旁的陳秘書都有些吃不消了。
昨晚,送太太上山以後,淑英絮絮地跟他談講了很久,講戲,講夜宵,講柯先生,講劍香。
很久,她似乎隻要他做一個忠實的聽眾,並不需要他回答什麼。直講到兩眸燦燦發亮,精神振奮。
他知道她這是進入境界的前兆。她身體的興奮往往需要情緒的興奮做底子,她情緒的興奮是通過她決堤之流般的絮絮叨叨做鋪墊的。
他恰到好處地去給她解領扣的時候,門被敲響了,吳金催促道,先生打了兩次電話來,一次是問他們可曾到家,第二次問陳秘書什麼時候下山。
淑英的臉色灼熱得發紅,他的手停下來了。她就讓他的涼手在她的臉上焐了片刻。
她起身給柯先生找了一件風衣。叮囑他,提醒先生按時服咳嗽藥,再,不要在江邊,呆得太久,早回。回來的時候,到老濟昌藥棧帶二兩川貝來。
陳早照例走到門邊,回頭一聲,我就走了。
她的臉上依然紅撲撲的。
陳秘書奇怪,這麼勁道的江風,先生居然挺立這麼久,沒有咳嗽。
粥桶架在石頭上,火生起來了。濕油氈燃得劈啪響。
四周就擁滿了人,即刻被拿竹棍的驅趕成逶迤兩條蛇線。
—個小孩的瓷缸掉在地上,不知被誰正好踹了一腳,瓷缸撲落落翻滾下去,直落到坡下的臭水坑前,這小孩穿著蔽膝的一件破大褂,一愣怔,就匍地往坡下滾,一直滾到臭水溝裏,反過手來,拾起瓷缸。水濕淋淋一步一步爬上來。
小孩卻再也走不進自己的隊伍,隊伍一個貼著一個,甚至如火車頭的巨輪,雙臂摟著雙臂,嘴裏還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小孩朝裏衝了幾次,都是徒然,頭上被敲了幾個爆栗子。他望著長長的蛇線,失望地哭了。一邊哭,一邊朝隊伍吐口水。結果他遭到拳擊,嘴角蜿蜒流血。
柯議長過來了,他雙眉一蹙,用拐杖朝隊伍一指。似乎誰也沒把這個貌不驚人的官員放在眼裏。
陳秘書過來了,他高大的身軀是一種威懾,隻要朝前一站,人群就騷動了,更不用說,他這時候的右手還拔出了德國櫓子!有人驚叫:槍!人群即刻潰瘍出一個窟窿。孩子迅速補進去,露出殘損的門牙一笑。隊伍很快就黏實了。柯議長也笑了。隻有陳秘書的臉上陰沉無表情。柯議長說,我要去看看昨晚的戲班子。陳早搶前一步,在前頭開路。他手捷腳快地把地上的障礙物排開,廢板子,斷磚,還有生活垃圾。
在格外招搖的布景前,他連叫了兩聲,劍香,劍香!他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撩起一道關公畫麵的門簾子,應聲而出的是劍香的父親武大頭,武大頭臉闊腮削,故得了大頭的綽號。他是讀私塾之後,又教私塾的,並非真正戲班子裏的人物。但是他卻真正喜愛京劇,常常棄了教板,跟著女兒的戲班子出來跑江湖,臨時缺了角兒,他是最好的補缺,於是又得名:百納襖。意即身上什麼貨色都有。他最拿手的還是生角,尤其紅生。
紅生一類的戲,最早就起源徽班。紅生多唱腔或高撥子,扮演的是勾紅臉的戲。四大徽班初入京城,就有一位名米應先的紅生,專飾關羽而聞名。武大頭從小看過藝名三麻子王鴻壽先生的紅生戲,王先生的嗓門吃調不高,微帶沙音,可是咬字朗然起勁,聽上去沉穩清楚。
柯議長說過,大頭,你唱《龍虎鬥》裏的趙匡胤和《青石山》裏的關羽,都有王三麻子的味道。可惜,王三麻子卜多年前就嗚呼哀哉了,不然,他要慶幸,又得一傳人!
武大頭笑得一雙手亂擺,道,哪裏,他的傳人有趙如泉、夏月潤……我們隻是票友,無足道哉!
迎進帳篷,但見裏麵雖簡陋,但是十分整潔幹淨,較外麵的髒亂腥臭,簡直另成一個世界。
不待武大頭自謙,陳早就料定這是劍香的痕跡。
劍香不管走到哪裏,都會把身邊收拾得幹淨整潔,看起來爽目得很。太太就不同了,偏是富貴人家,一間房,一張床,總是充滿慵懶的脂粉氣,而且不耐煩李嬸的收拾。現在想起來,那的確是一種纏綿的誘惑啊。
劍香出去買東西了,大概知道你們回來。武大頭盯住陳秘書說,二位請喝茶。
是沸水衝的粗茶。茶缸是舊的,擦得鋥亮。
他又說,我的女兒是閑不住的。
柯議長說,劍香能幹,可惜的是,少讀了兩年書。又說,你應該教她的。
武大頭說,先生教不好自家閨女。
柯議長說,也是,我的女兒嬌嬌,想叫他學一點書畫,就是沒興趣,奈何不得她。
正說著,門簾一掀,劍香回來了。
精光伶俐的眸子一閃,朝柯議長一笑,很快就落在陳秘書身上。
柯議長問,這麼早,到哪裏去了。
劍香回答,四下裏看看。說著已經端出了一盤時令果子,還有蜜餞。
陳早知道她是有準備的,故意說,你們倒不像是遭災的,外麵在排隊等粥呢!說著早已拈了一枚果子噙在嘴裏。
柯議長說,早上風大,外麵冷呢,你穿得太少了,容易染病的。說著自己劇咳起來。
劍香忙過來給她捶背,陳早開了一瓶枇杷露遞給他。
劍香說,這種天,忽冷忽熱,最容易病人了。
柯議長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著劍香問,戲班子的生活一向可好?
劍香說,好什麼呀,班頭花樣多,自己克扣不算,還要拍地方官員的馬屁。
陳早說,劍香!
武大頭道,劍香你別亂講。
劍香說,我們自己哪裏不是災民,還要餓肚子救別人吃飯。
武大頭說,班頭也有他的難處。
劍香說,我們家鄉也在遭災,肯定比這裏還嚴重,我們什麼也沒得拿回去。武大頭說,我們還算好的。劍香一跺腳說,爹!你不要講門麵了,來了人,我們做不出一頓留人的飯菜呀!眼睛裏瑩光閃閃。
武大頭仍然道,人家哪裏稀罕吃我們的飯菜呢!
這時候,一陣風起,撲進一個壯實的漢子。陳早定睛認出他是演銅錘花臉的,藝名劉二刀。
劉二刀略一愣,朝柯議長圓一輪拱手,黑著臉問,長官可是救濟我們來的?我們不僅自己吃了上頓念下頓,家裏也都告急了。到處大水,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陳早下意識地站到議長身後,一手搭著槍。
柯議長搖頭,我知道你們也難,沒想到都這麼嚴重。
劉二刀粗聲粗氣道,我們也一樣要去討粥喝,隻是看見人太多,不忍心過去罷了!走到一隻鼎罐前,一個弓步,將鼎罐提到議長麵前,揭蓋道,議長你看看我們吃些什麼?
糠,粗麵混合而成的菜團子。
劍香軟了身子說,刀哥,不要為難議長。
隻輕輕一句,劉二哥的氣焰就煞住了。這反而令陳秘書不悅。
柯議長回頭問陳秘書,包裏還有多少錢?留一二十塊,其他都捐出來,給戲班子。
陳早猶豫了片刻,從軍用挎包裏摸出一隻袋子來,沉甸甸的,銀元的脆響很甜。
劉二刀雙眼如鈴。
陳早一五一十地數出來,數出四十塊大洋。柯議長說,再加十塊。
武大頭欲叫班頭。柯議長說,就你與劉二刀掌握,按人頭均分了。又說,這十塊是你二人另外的,不多,一人五塊。
武大頭說,這哪能行啊!
劉二刀早已將五塊大洋袖在手裏,雙臂圓拱,道,謝了!風一般轉出去了。
劍香說,得了錢,就隻有到酒肉鋪子裏找他去!
柯議長說,我已經給喬市長說過,發起一次書畫義賣。本市鳳凰山上下,麇集了多少書畫家呀!
陳秘書說,議長本人就是書法家呢。
武大頭說,這年頭,兵禍水災,多少人有閑心閑錢置書畫?
柯議長說,你這就有所不知了。轉身對陳秘書說,你把我的那具宋代端硯帶來。下午或者晚上再說吧,現在,你帶劍香上街去買兩身像樣的衣服,我先回辦公室去了。
陳秘書與劍香送柯議長上了車,吉普在江堤上顛簸著,漸遠,漸渺,天際間一隻蠕動的甲蟲,背景灰亮。
陳秘書頓時就捏緊了劍香的手道,這下好了,老頭子走了,我就自由了。
劍香在他身邊一倚,就迅捷地往堤下走,邊走邊說,我覺得老頭子其實看出了點什麼,故意……
看出了就更好,免得他懷疑別的什麼。
劍香敏感,問,懷疑你什麼?
陳秘書支吾道,這還須問麼?
江水逼迫,這距大堤不過幾百米的集市卻越發熱鬧了,賣什麼的都有,包括賣小孩的,小孩的前胸後背上標著價錢,特注明:不二價。
劍香注意到,每一個小孩的臉都洗得很幹淨。
陳早說,這可能是他們出生以來,洗得最幹淨的一次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