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聶楓請他把小武“偷”過來,因那邊防範得緊沒偷成。聶楓沒怨他,以後就再沒提起。據了解,張通寶新婚以後,另租了一幢房子住,小武就常撂在老宅由奶娘帶,但加了一個家庭教師。
天平說這件事可以交給他辦,他常見奶娘帶他上市場買菜,趁人亂可以把小武抱走。
景浩說不妥,小武與他不熟,若是叫喊起來,被視作拐賣人口的,抓進警察局去,那就完了。
兩人商定,等小武在後園子裏玩耍的時候下手,那通常是晚飯以後。
第二日上午,聶楓回來了,從菜場帶回了幾樣景浩愛吃的時鮮菜。
想到自己的愛妻昨晚與別人纏綿,景浩內心十分苦痛,卻佯做不知,甚至不問她在哪裏過的夜。
景浩上了一天課,聶楓一日沒出門,兩頓飯做得十分熨帖。吃晚飯的時候,她興奮地告訴景浩,過兩日她就有一架美國產五星牌鋼琴運上門。景浩心想有鋼琴了,也能使她消除幾分寂寞。
晚七點她出門的時候,景浩問:“今晚回來嗎?”
聶楓一愣,看著他,臉上綻出一朵笑來說:“回來,散了場就回來。”
她走後,天平就來了。景浩於是與他同到張通寶老宅的後園口。沒待多久,小武就出來,剛兩歲的孩子,已經走得很穩。因家庭教師並不認識他倆,所以景浩和開平都露了麵。景浩手持一架花花綠綠的飛機小風箏。小武一看就迷住了。家庭教師隻笑笑並不過來。
兩人用風箏將小武逗樂,漸漸引到木柵口邊,那姑娘坐在石凳上看小說,起始還回回頭,後來就管自不顧了。
景浩牽著風箏跑。天平說:“追喲。”抱起小武去追。拐到大路上,叫了一輛人力車匆遽走了。
直到家裏小武仍對風箏有興趣。問他喝不喝水的時候,他忽然叫道:“奶媽。”這才感覺到陌生,張嘴哭了。哭乏了就漸漸闔上了眼睛。
11點許,聶楓回來了。景浩開玩笑道:“今晚我有一個小夥伴,隻能委屈你打地鋪。”
聶楓問是誰,景浩叫她自己看。走到床邊,聶楓萬沒料到是自己的親骨肉小武,一愣之下,便撲過去。她淒楚地叫一聲“寶貝”,淚落如珠,灑落在那張紅撲撲的小臉上。
景浩心酸了,說:“當心,別把他弄醒。”
兩個睡下來以後,景浩將“偷”的經過告訴了她。這時他不禁替那個家庭教師犯愁:“今天一晚她還不知怎麼過呢,張通寶沒準會揍死她。”
“唯一的辦法是叫她逃跑。”
“對了,明日給她通個信,就說孩子回不去了,叫她跑。”
聶楓說:“小武放在這裏也不成,隻怕張通寶會尋上門來,必須放到一個他不知道的地點。”
兩人把所熟的朋友排了一遍,都覺得不盡合適。
景浩忽然說:“放到你環亞公司的朋友家如何,那個地段人少,很幽靜的。”
聶楓一愣,問:“你這家夥,跟蹤我了?”
景浩笑道:“我有千裏眼,哪裏需要跟蹤呢!”
景浩不是仔細生活也不易疑心的男人,聶楓想想不由叫道:“一準是天平那小子!”
但她也認為將小武寄放在邊濤家比較合適。
第二日清晨,她就把小武送過去了。這樣她也隻有呆在那邊了。
天平知道以後,說景浩真傻,這豈不是給聶楓與那人苟合開了方便之門嗎!景浩這才覺得是有點傻,一時又沒別的辦法。
第三日,景浩正在屋裏作畫的時候,張通寶領著兩個警察來了,背後跟著那個家庭教師。一見景浩,那姑娘就失聲叫道:“正是他!”
張通寶劈麵給了景浩一巴掌,吼道:“還有一個是誰?小武藏到哪裏去了?”
景浩憤怒地盯著他不做聲。
兩個警察裏外搜遍沒找到。景浩被帶往警察局。
連著兩天過堂審訊,景浩周身被打得遍體鱗傷。他隻稱聶楓把孩子帶走了,不知帶到哪去了。張通寶把奪妻子的雙重仇恨統統發泄出來了,把景浩押在一個單個牢房裏。裏麵臊臭逼人,一天隻給二兩黴米飯。
三天之後天平才知道他被羈押的消息,托路子進來探望。一見奄奄一息的景浩,大驚失色,趕緊通知一直未返家的聶楓。
聶楓匆匆趕到警察局,張通寶拒不見她,說隻有用小武來換景浩。聶楓兩難,天平叫道:“還猶豫個屁,再關幾天,景浩就沒命了!”
聶楓這才把小武送來,眼淚汪汪之中母子分別,待得景浩出來,兩人抱頭痛哭。
景浩內髒被打壞,調養了好一個時期都無法完全複原,常常鬧胸口疼。
受此劇創,聶楓不再堅持不生孩子。1937年2月,她在醫院生了一個女兒。取名阿芒,這回是難產,折騰了兩天兩夜,輸了2000CC血,聶楓才從死亡的邊緣活了回來。
受此痛苦和驚嚇,聶楓對阿芒遂生反感,盡管兩隻乳房脹得難受,她卻一次也沒給阿芒哺乳。
聶楓這時同家裏的關係已經緩和,出院沒兩天她就回娘家休息去了。她說跟孩子在一起睡不好,已經神經衰弱了。
景浩繪畫兼教課已經繁忙,陡然添了一個孩子,那種忙亂更可想而知。聶楓回家以後,叫人送來好幾瓶美國奶粉,無奈阿芒一吃奶粉就拉稀。醫生說孩子腸胃不好,隻有用人乳喂養。
景浩隻有去請聶楓回來,聶楓說奶水已經退回去了。景浩說可以用催奶方子催回來。聶楓說她可不願再受那份罪,景浩生氣了,罵道:“你真是一個自私的女人!”
聶楓也勃然大怒:“我自私還是你自私?!你明明看見我身體虛弱得不成樣子,還要我再受折磨。那樣不把我折磨死也得把我折磨成老太婆!我才二十六七的人,生了阿芒,額頭就現出皺紋來了。”說著她拿起一麵鏡子照照。
“我又不嫌你臉上有皺紋,你怕什麼?”
“說得輕巧,你既沒當公司經理又沒當歌廳老板,你能給我安排一份像樣的職業?”聶楓滿臉揶揄。
這時聶楓母親也進來數落景浩:“我女兒原本一個好端端的小家,硬是被你拆散!她現在身體這樣虛弱,你還忍心折磨她,你還算個文化人麼!”
景浩心中憋氣,一時又覺得無話可說。
聶楓這時卻不客氣地對母親道:“媽,你別來,沒你的事!”
她母親隻好悻悻退出,一邊走一邊又在數落女兒合當吃苦,當初放著洋行裏的小開不嫁,越選越糟糕。
這時聶楓已經平靜下來,叫他去找個幹淨點的奶娘,若是缺錢她會設法送些過來。
景浩說,不是沒找,而是一時找不到。清她先生奶一段時間,一俟找到奶娘就讓她回家休息。
聶楓歎了口氣說,“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生她,找個合適人家送走了倒也自在。”
景浩見她把話說到這一步,情知勸她不轉,轉身就走。聶楓叫住他,塞了一百元錢在他衣袋裏,摟著他的腰溫柔道:“別怨我,感情上我很倔,這你早就知道,我從來就不喜歡逆著自己的感情行事。”
景浩有些感動,說:“常來看我,生你的氣以後我加倍地想你。”
“會來的。”她回報了一個熱烈而深長的吻。
去年中心美術館的那次美術聯展,景浩的油畫獲譽較高,希堂畫店出的一本精裝畫冊,收了他六幅油畫作品。
蔡先生認為國內擅油畫的不多,銳意攻此,必可大進,聶楓這時卻認為景浩應該把油畫放一放,銳意攻國畫。原因是他沒有機會出國觀摩學習,油畫的意境表現總不脫前人窠臼;更主要的,她認為他的氣質和文化背景更適合國畫。盡管國內高手如林,仍然可以有所超越。
景浩後悔的是,不該把聶楓的觀點說給蔡先生聽。結果蔡先生又對她多了一層反感。當時他淡淡道:“一個不懂美術ABC的女人,信口開河罷了。”
蔡先生給他定的宗旨是:中西兼進,西畫為主。景浩暗裏實施的是:“中西兼進,國畫為主。”
這天蔡先生兩口子帶了幾件小孩衣服來看景浩的小寶貝。見屋裏淩亂不堪,景浩一個忙得不亦樂乎。滿屋的奶腥尿臊,連個坐處都沒有。阿芒早已哭啞了嗓子,卻仍在哭著,聽來讓人心疼。師母從景浩手裏抱過孩子,連連地哄她。
“怎麼一個家亂成這樣!”蔡先生問,“她娘呢?”
景浩鼻頭一酸:“聶楓身子虛,在娘家休息。”
“休息,她能忍心扔下孩子在娘家休息,病了麼?”
“有些神經衰弱。”
聶楓來過兩次,抱起小孩來以後就覺得放不下手。所以她跟景浩說,還是空一段時間不來。她說她不能再陷入母女的情感中去,她害怕以後又會發生類似小武那樣的事情。再說她如果想依然保持年輕,就不能沉湎於母親的角色。她說女人不像男人經老,女人若想延長青春,就必須有所放棄,學會自我愛護。
對聶楓的這些說法和做法,景浩是不支持卻能理解。但是天平卻認為她真是自私透頂。景浩心裏明白,她的觀點,蔡先生更不能接受,蔡師母溫良恭儉,是與聶楓完全不同的女性。
但是景浩依然摯愛聶楓,一如既往。
蔡先生有些輕蔑道:“有點神經衰弱就連孩子也不管了,不負責任。”
當聽景浩說奶娘一時不好找時,蔡先生略一猶豫道:“蔡青正在奶孩子,叫她過來相幫一下好了。”
景浩心下喜歡,卻有些難為情:“這怎麼好。”
蔡先生說,明日就叫女兒過來。
第二天,蔡先生差了一輛人力車親自把蔡青送來就走了。為減輕景浩的負累,身為係主任的蔡先生還給景浩減了課時。薪水卻照付。
蔡青的孩子炎炎已經半歲,能吃一些輔食了,但蔡青奶水仍足。
阿芒第一次吸著她的乳頭時,十分貪婪,兩隻晶亮的小眼睛一眨也不眨,那情狀令景浩激動又心酸,他後來據此繪了一幅油畫,標題叫做《追本溯源》,再後來聽從聶楓的建議,改做《純》。
蔡青開始一天來一次,哺完乳休息一會就回家,再後來就呆在這裏大半天。她的丈夫好打牌又嗜酒,輸了牌或醉了酒就打她。她想同他離婚。蔡先生每次找他談,他都謙恭知禮,一副知錯即改的姿態。但父親走後,他就凶相畢露,專朝女人的隱私處下手。蔡青痛不欲生,以後就索性再不同父親講了。而蔡先生卻誤以為女兒與女婿已經日漸修好。
這日,景浩在桌邊作一幅工筆花鳥。蔡青將兩個孩子哄睡以後,從書櫃拿起一本《西廂記》隨意翻看。一邊說:“結婚以前,我是多麼喜歡看書,學校裏的文藝書籍我大都借閱過。那時候神遊夢馳,有幾多青春妙想,結婚以後一切都化作泡影……”
由她的哀怨,景浩想到聶楓也有過類似的感歎,但聶楓比她更執拗更強勁一些。聶楓似乎把握了自己又似乎放縱了自己。以她少有的敏慧,若是銳意於一門專業,那會有怎樣的成就啊!可是她不,她性情瀟灑、好玩而不知節製,這使景浩為她抱憾。然而設若她不是這種性情了,他又會如此癡愛她嗎?
蔡青仍然站在他身邊訴說:“婚姻好像是專為男人設置的,女人一旦成婚,就會失去屬於自己的東西。”
景浩不讚同她的看法,認為這是因人而異的,比如聶楓,婚前婚後,她的性情行為改變不大。
蔡青幽怨地說,那是她找了個好丈夫的緣故,說著,她撩起衫子,露出兩乳說:“你仔細看看,都是他掐咬的。”
景浩看時,果見雙乳上都隱約著青斑和疤痕,還有煙頭烙過的印跡。
她流著淚說:“最怕他喝醉了酒以後強迫幹那事,橫掐豎擰,還不許你叫疼,好多次我都想到了死。”
她哭訴著身子就眼見得軟了下來,景浩攙她坐到床邊。她懇求道:“抱一抱我,別離開我。”
景浩聽從了她,雙手摟著她的肩,她猝然倒在他懷裏,在他胸前熱烈地吻著,絮絮地說:“浩,你可知道我是多麼地愛你!可是那時的我,自尊又自傲,把感情掩蓋得嚴嚴實實,就期望你能主動。當我聽到你跟聶楓跑了的消息,我在床上哭了一夜,我知道我從此永遠失去了你……失去了的難再回來,可是我今天要你,現在你要聽我一次,你不能拒絕我。”
景浩被她的熱烈大膽驚呆了,同時又為她的癡情所感動。景浩沒有勇氣拒絕她的真摯的請求。
但在同時,景浩卻又強烈地思戀聶楓,他有一種羞愧和後悔的感覺。
蔡青抱著孩子出門的時候,對他說:“原諒我。久久地才掉轉頭出門。”
景浩擔心自己墮入蔡青情感的漩渦,他既不想傷害她又不想與之纏綿,正沒個對策,晚飯後天平來了。他將心裏的想法告訴天平,天平嘿嘿一笑:“我不是有意拆了你這個家,我看你倒不如跟蔡青結婚來得幸福。你那麼癡戀聶楓,她卻未必那麼愛你。你這個有她一份,卻又跟沒她差不多!你看這個家亂成了什麼樣子。”
景浩說,她若在家,收拾起來那是很麻利的。
天平不同意,扳著指頭說,一年三百六十日,她安生呆在家裏又有幾日呢。
景浩說起蔡青的遭遇,感歎道:“聶楓當然也有點過分,但是若像蔡青那樣,被一個家窒息了,那我倒情願她這樣呢。”
天平望著好朋友瘦削的雙頰說:“你也別太顧別人了,顧顧你自己吧!”
“人無完人。”景浩仍想修正天平對聶楓的印象。“雖然張倩和蔡青都愛我,但我以為,紅粉知己,還是聶楓。”
天平不以為然:“還不是你認為她的美術直感好,於你有用?”
景浩搖頭:“不僅僅是這個,她的敏銳和智慧,表現在生活的各個方麵。那一份默契,使你覺得須臾不可離開。”
天平冷冷道:“可是這一次她離開你多久了,你可知道她近一段時間又在玩些什麼?”
景浩茫然道:“我最近也很忙,所以無法顧及她。”
天平忍不住叫起來:“不是她需要人顧及而是你需要人顧及,你看你瘦成什麼樣子!她在外麵,有的是人陪她玩!”
原來那段時間,因聶楓的原因,邊濤和他的妻子不和,聶楓就主動疏遠了邊濤。邊濤不忘舊情,在聶楓懷孕辭了歌廳那份職業以後,仍不時寄情書給她,也不時經濟上給她一些接濟。聶楓知道他手頭不薄,納之坦然。
生了孩子以後,邊濤企望與她重溫舊夢,聶楓卻表示:事過境遷,不再有那份興致。邊濤就斷然不再寄錢給她。
有錢的時候不覺得,沒錢的時候就難受。聶楓個人的日常開銷不低,丈夫獨自在家作畫帶孩子,她每月都要送一筆錢過去。此時沒了進項,她在家裏就再也呆不安穩了,通過朋友介紹,她結識了西華商場的梁經理,梁經理問她可做過會計出納一類的事情,她說做過,其實心裏一點也不摸底。
她到底心巧,看了半日賬本,就明白了一個大概,因是熟人介紹,說好月薪100元,算是高的。可是做賬不到三天,她就不勝其煩,認為和尚念經也不過如此枯燥。
梁經理問她:“那你以前怎麼又耐得住性子?”
她說她從來都沒做過這麼枯燥的事情。
梁經理很驚訝,拿過她做的賬細看,但見繩頭小楷,一絲不苟,進賬出賬,筆筆不亂。說:“一點看不出你是個生手!”心裏對她就有了幾分憐惜。
梁經理問她喜歡做什麼事情,她說和玩有關的事情她都喜歡。梁經理笑了,商場有什麼和玩有關的事情呢,隻有請她別尋一個去處。送她出門的時候,梁經理忽然想起英租界內的跑馬場也有他的一個股份,便返身寫了一封短信,叫她去找跑馬場的鄒榮棠。跑馬場算是一個可以玩的地方。聶楓讀中學的時候,曾去玩過。聶楓記得,跑馬場對中國人的禁忌很多,酒吧間和舞廳禁止中國人入內,看賽馬隻能坐偏台,就連國民黨的高級軍政官員進場打高爾夫球,洋人也漠然視之。解氣的是那年春季,東北軍將領張學良帶領幾個隨從偶臨馬場,英國人出門迎接,日本領事聞訊趕來,對他也十分恭敬。張學良卻緊繃著麵孔,當日本領事伸出手來時,他視若不見,不予理會。
女同學們當時都讚歎張將軍的風度,聶楓曾在日記中寫道:擇夫當擇如此英武之人。後來她嫁給飛虎團中的張通寶,也是受這影響。
聶楓手持梁經理的信找到鄒榮棠的時候,幾乎以為他是外國人,後來方知曉他的確有一半俄羅斯血統。高鼻寬額,一頭天然的卷發,嗓門很響亮。看了梁經理的信後,他當即領她進了酒吧間。酒吧間不大,卻裝修豪華。裏頭坐著的都是外國人。他告訴她,他進出方便與他這副長相有關,言語間卻沒有自傲的意思,這使聶楓感到幾許寬慰。
鄒榮棠告訴她,中國人在外國人開辦的跑馬場尋事更不容易,要麼隻能做清掃或餐廳裏的粗活。
聶楓當即表示,做這類的活她決不會上跑馬場來。
鄒榮棠盯著她說:“這麼漂亮,又有誰忍心讓你幹那些粗活呢!去看看馬如何?”
鄒榮棠把她帶到馬廄,說這幾十匹馬統統歸他管。這些賽馬多半是從張家口運來的,好的售價幾千元,那些外國運來的馬售價更昂。
這時,馬夫正在洗刷和飼喂。聶楓發現,那馬夫中也有歐洲人。鄒告訴她,那些外國名馬,外國人不放心讓中國人飼養。
鄒問她:“想不想騎馬玩?”
聶楓說想,但不會騎。
鄒與馬夫說了幾句英語,牽出一匹外國馬,告訴她,這匹馬叫“銀象”。
“我騎給你看。”到了馬道,鄒上蹬抖繩,那馬便奔跑起來。
聶楓覺得他上馬騎馬的姿勢瀟灑極了。
沿著馬道跑了一圈,鄒在她麵前翻身落馬,人與馬,皆輕鬆自如。鄒拍拍馬背說:“你看它,跑了一圈,連一點粗氣都不喘,真是一匹好馬呢!”
聶楓心癢難耐地說:“我試試。”
正要認蹬上馬,鄒早已伸出有力的雙手握腰一舉把她送上馬去。那馬頓時就跑了起來,聶楓驚喜地催道:“駕駕,快點,跑快點!”
鄒邊追邊叫:“你不會騎不能太快!”
聶楓在馬背上顛得前仰後合,仍高興地叫道:“沒關係。”
彎道上,聶楓一個沒留神跌落下來。鄒忙蹲下來問:“摔到哪了?”
聶楓說沒事,站起來的時候才感覺右腳扭了。鄒把她攙到屋簷下,揉了好一陣子。
鄒說:“我還沒見過哪一個女子,頭次騎馬就像你這麼大膽的,都是嫌快不嫌慢。”
聶楓說:“膽大學東西快,我遊泳騎摩托,都沒花多少時問就學會了。”
分手的時候,聶楓說隔兒天再來學行不行,鄒說,天天來都行。
聶楓迷上了騎馬,以後果然常去。有時傍晚一個人一騎溜達到街上。路人指指點點,開一些葷素玩笑,聶楓隻做沒聽見。
那一日傍晚,從馬廄出來,在一個僻靜處,鄒忽然摟住她狂吻,那結實的手臂箍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待他鬆手以後,聶楓攏攏散亂的頭發說:“你這般無禮,以後我就再不來了。”
鄒懇求道:“來吧!還有個把月賽馬了,那時候我也沒法把馬調出來了。”
於是聶楓仍去跑馬場。她原本就是個感情不受約束的女人,鄒的男子漢氣質又給了她好印象,所以她同他的關係很快就逾出了朋友的規矩。
天平幾次看見她與鄒騎馬溜達。想到景浩在家裏又帶孩子又作畫,她卻在外頭玩得逍遙自在,心中憤憤不平。
聶楓曾告訴過景浩,她想在跑馬場找個職業,卻沒料到她在學騎馬。景浩驚道:“莫非她想當騎師,那可是個不安全的職業呀!”
“她哪裏是想找職業,要麼是戀上了那匹馬,要麼是戀上了那個人!”天平覺得景浩對聶楓實在是寵愛得有些過分了。
天平邀景浩一道去看看,景浩答應了。
晚飯後,景浩用一條寬帶子把阿芒結結實實地綁在背上。天平拍掌笑道:“這哪裏像一個畫家呀!分明是一個男保姆!”
景浩反問:“畫家難道還有什麼固定的樣子麼?”
兩人來到跑馬場,把門的是一個印度巡捕,硬不讓進。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把景浩背上正玩耍著的阿芒嚇哭了。
兩人隻得離開,天平悻悻罵道:“連印度佬都欺負咱們中國人!狗仗人勢!”
繞著圍牆圍圈,終於發現挨牆有棵枇杷樹。天平哧溜一下上了樹,跨上牆頭說:“把阿芒先遞上來。”
好不容易,兩人進了外場。正走著就見聶楓和一個男人牽著馬從那邊過來了,天平忙拉景浩躲在看台一側的暗處。
隻見兩人矯健地上馬,雙馬並馳,而且越來越快。兩人在馬上做出俯拾、掉頭等動作。此時夕陽仍豔,跑馬場上一片金黃,兩騎男女,柔剛並立,騰挪如飛,煞是好看。景浩脫口叫道:“好一個油畫場麵!”
約摸跑了四五圈以後,漸漸騎得慢了,兩匹馬靠得很近,甚至交換了彼此的韁繩。忽然,那男的伸手一攬,把聶楓抱了過來。喝了一聲,那匹空馬跑開了。
鄒在聶楓腮幫子上一陣熱吻,這邊看得真切。
天平倏然站起,那邊聶楓卻跳下馬來。大概她覺得在跑馬場上親熱,也有點過分吧。天平看見景浩臉上一層死灰。
天平肩上忽然重重挨了一棒,差點跌倒。景浩一看,原來正是那個看門的印度巡捕,抬腳便跑,阿芒在背上哇哇大哭。
那邊的聶楓一驚,飛跑過來,鄒也跟過來了。
回到家裏,聶楓立即快手快腳地收拾起來。
景浩在一旁給阿芒調奶糕粉。自那日他與蔡青有了一次逾距的關係,從此見的蔡青,他總有幾分不自在。蔡青見他如此,又見阿芒能吃奶糕粉了,就來很少了。
聶楓道:“你有多少不放心,跟我一個人說不行,何必在後麵帶一個探子。”
景浩惱道:“是你自己太不檢點,那麼大一個場地,居然親熱得起來?打量那裏沒有中國人是不是?”
聶楓揶揄:“暗地裏,躲了兩個好大的中國人!”
景浩斥道:“自己做錯了事,應該知道羞恥!你與環亞公司那個職員,就不是一般的朋友,我沒吭聲,你就當我是憨子!”
聶楓一愣,仍舊默默地收拾,收拾整潔了,又打來一盆水,將桌椅板凳書櫥等抹個一幹二淨。
聶楓四下裏看看,走過去親一親吃飽了的阿芒。轉身她從小挎包裏取出一遝錢來放在桌上說:
“近來一直沒找到事做,所以沒有多少錢。還有什麼事嗎?”
景浩一愣:“今晚你還走?”
她說:“你討厭我,我還賴在這裏做什麼。”
這時候,阿芒好像知道媽媽要走,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聶楓俯身過來,小小的阿芒居然知道張開手臂搭在她的脖子上。
聶楓頓時就流淚了,景浩也紅了眼圈。
景浩希望她別走了,就住在小家裏。她答應了。景浩說:“你若是不住在家裏,我怕經不住別人的誘惑,盡管任何時候我都是愛你的。若是我哪一天不愛你了,我的藝術生命就將枯竭。”
聶楓笑道:“你偶爾有一兩次外遇,我並不吃醋。”
景浩說:“那證明你不十分愛我了。”
她搖頭:“愛情與情欲不是一回事,因為我相信你的愛情永遠是屬於我的。”
景浩痛苦道:“可是沒有愛情的情欲,並不使人幸福。”他眼前浮現出蔡青的麵影。
或是她覺得在這個問題上兩個人的觀點沒法一致,又或許覺得他是繞著彎兒給自己以勸誡,她把話題拉開了。她告訴他,跑馬場的名馬有銀象、巨狐、狼星、人翼、神傑、城垣。或許一開始就騎的是那匹銀象的緣故,她最喜歡的依然是那匹銀象。銀象也對她最有感情,每次她去了,它總要打個響鼻。
聶楓說她這陣子跑馬,可以鍛煉身體,保持她的青春活力。她十分害怕顯老。
他說,盡管她比他大三歲,但不說出來就誰也看不出來。
“你黑,所以本來就比我顯老,這可不是我把你累的。”
他說,自從那次從警察局出來,他就覺得身體大不如以前了。
她說:“如果我多掙些錢,你就不會這麼累了。”又跟他說,必須立即去找個保姆。她想到馬戲團去幹一段時間。鄒榮棠與本市最大的星星馬戲團老板很熟。這個馬戲團到日本和東南亞表演是常事。所以薪水很高。
景浩歎道:“說到底還是因為一個錢字,我沒本事,累你在外頭受苦。”
聶楓說:“我是既要掙錢又要玩的,哪裏吃了什麼苦呢!不過練騎頭一個星期,倒是摔了不少跤的。”
景浩告訴她,今年秋季,北平將舉行第三屆全國美展。這種畫展是使人成名的重要機會,前兩屆推出了五六個新人。藝大的美術名流對他期望很高,希望他拿出力作入選。一旦在全國美展打開了局麵,然後就到東南亞以及日本巡展,那時的畫就可以待價而沽了。
這種話景浩原本想等目的達到以後再跟她說,然而受她情緒的感染,他就忍不住都說了。景浩說:“等我的畫能賣好價錢以後,就帶你還有阿芒周遊全國,北到大興安嶺,南到海角天涯!”
聶楓說:“何不拿出點氣魄來周遊世界呢!”
景浩興奮道:“對,周遊世界,先是畫周遊,然後是人周遊!”
聶楓差人給景浩請來一個保姆,晚上仍然難得在小家裏住,跑馬場仍然是她常去的地方,與星星馬戲團也有了聯係。馬戲團的鄭老板起始聽鄒榮棠介紹說聶楓結婚生了孩子,連連搖頭。及至見了她利索穩健的馬上動作,不由讚道:“膽大心細,確實可以嚐試一下呢。”鄭老板叫她每周來兩次,跟其他演員一道練習。
景浩日夜在家攻畫,因有了保姆,他幾乎是杜門不出。
這保姆耳朵背,又不大會做事,家裏有了她越發顯得亂了。奶糕粉她也調不好,非冷即燙,非稠即稀。阿芒不認她,哭著要爸爸抱,哭得景浩心煩意亂,脾氣也壞了,吼著讓保姆把她抱出去。
那日,天平來見他,不禁嚇了一跳,隻見他瘦削似鬼,麵孔蠟黃,說話都有氣無力的。
天平去摸他的額頭:“你是不是病了?”
“老毛病,胸口疼,一累就要犯。”
景浩告訴他,因是準備參展的畫,他準備用一種醞釀已久的風格統一表現,但又需見出參差變化。隻有談到自己畫時,他深瞘的雙目裏才如火灼一般,熠熠閃亮。他說他這一次畫得很慢,但都是精品。
天平想看一看,他狡獪地說,過段時間吧,過段時間,他會一股腦全亮出來。
天平掃一眼屋裏說:“你這個屋若聶楓不在就永遠是亂的。”
景浩說:“她不在也好,她不在就隻陷進來我一個人。家務事是個無底洞,有多少人就會陷進多少人去的。”
天平說:“你實在是太寬容她了。說句不怕你傷心的話,我找妻子就決不會找這樣的,她固然聰明、熱情,但有時又是那樣冷漠自私,甚至愚蠢。”
景浩毫不氣惱地說:“每一個人的選擇點都不會是一樣的,我隻選擇我最需要的那一點。”
天平叫他注意營養,讓保姆多買點好菜回來。景浩說,興許是作畫興奮的緣故,吃什麼菜都沒胃口。
天平於是出門,給朋友買了幾大聽煉乳回來。
景浩苦笑道:“這個我也不想吃。”
看著朋友的病容,天平心裏撩過一道不祥的預感。他決定去找聶楓。
他在馬戲團的訓練場地找到聶楓,馬猴狗貓熊,各種動物的演姿很是逗人。
他看到聶楓的那刻,她一個姿勢不穩,從馬背上重重摔落下來,汗水淋漓地獨自拐到一旁小憩。天平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原來也能吃苦!
他忽然覺得無話可說,正要避開時,卻被聶楓看見了。她挖苦道:“探子辛苦了!”
天平扭頭走了,心中憤憤,卻無處發泄,出門以後,朝一塊斷磚猛踢一腳。
天平出差購紙,20多天以後才回來。一下車,就見張倩紅著眼圈在人流中找他。
張倩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景浩患重肝炎,醫藥罔效,在日無多了。
天平如當頭一棒問:“有這麼嚴重?!”
兩人租車趕到同仁醫院,隻見景浩已陷入了昏迷。聶楓坐在他身邊,滿臉淒惶,不停地給他揩汗。
天平撲到朋友床前,連喚了幾聲,景浩的眼皮眨眨又閉上了。
天平握著他如柴的手臂悲道:“你太累了呀!你早該上醫院來看的呀!”
景浩彌留之際,藝大內外的美術名流都來醫院看他,病房裏站得滿滿的。望著昏迷中的景浩,鬢生白發的蔡先生淚流滿麵,景浩,景浩,眾人輕聲喊著他的名字,盼他醒來,昏迷中的景浩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囈語喃喃……
床邊的聶楓湊到他耳邊輕喚:“景浩,景浩,你醒醒,先生們都來看你了。”
過了一會,景浩不動了,果然睜開了雙眼,他那呆滯的目光已然辨識不清眼前的人了,抽搐的嘴角欲笑卻艱難。
他忽然看見聶楓,淡淡的笑漾開了,斷續說了一句:“我的……都來自你……”這句話,惟有聶楓,天平和張倩才知道是什麼意思。當他的眼睛再次闔上以後,聶楓慟哭欲絕。天平扶著同樣哀慟的張倩走出病房,後院裏,滿樹白色的夾竹桃,素潔如雲。兩人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以後,不知不覺間已經依偎在一起。久久地,天平說:“景浩是把自己的愛之激情投射在聶楓身上了,他之所愛,其實未必真的可愛。”
張倩緩緩搖頭:“如果一個人能使另一個人的生命中燃燒起這份激情,並一直持續到生命的盡頭,不也是很可貴的嗎。”
聽了這話,天平有所憬悟,歎道:“人世間惟有‘情感’二字最難參透,盡管我與景浩多年來情同手足……”
景浩的追悼會場,同時又辦成了他的遺墨展覽。
會場正中兩側一幅長達一百六十二字的挽聯是聶楓所撰,先生們讀了都驚道:“未曾料到景浩的遺孀有這等文采。”
景浩的遺墨張掛在會場兩側。劉海粟、張大千、張子善等藝術大師一一細覽。張大千先生仰天長歎:“中西兩畫,均斐然可觀,天假以年,必成巨手!天何不仁,竟忍心折我中華一株奇葩!”
劉海粟先生在一幅氣勢磅礴的《黃山雲海》圖前黯然良久,和淚在留言簿上寫下一句:“一顆尚未充分燃燒的巨星隕落了!”
蔡先生一把年紀,居然哭成一個淚人:“回來呀,景浩!回來呀,景浩!”那喑啞的呼喚讓人聽了,撕心裂肺。
安葬了景浩以後,聶楓一如既往地奔馬戲團和跑馬場,隻是較先前沉默了許多。
六月底的賽馬,“獨占”的馬票的價格和得彩額都較以往大幅度地提高了。
聶楓找環亞公司邊濤、馬戲團鄭老板等借了幾千塊錢,挑了三匹馬——銀象、巨狐和狼星,將其獨占的票號幾乎買斷。
這樣做是大膽而危險的,隻有這其中的馬跑了第一,才能得彩。聶楓這次是下了狠心了。
鄒榮棠幫她斟酌再三,建議她將狼星換作人翼,因為人翼的勢頭日漸看長。比賽的結果大出預料,聶楓所選中的三匹馬全都落榜,一匹冷門馬“波斯珠”跑了第一。
聶楓一夜之間債台高築。
馬戲團的鄭老板提出:她若是願做他的姨太太,他可以免去她的債務並幫她還債。這時候的鄭老板,已經有了四房姨太太。
聶楓一愣之後,甩了鄭老板一個耳光,掉頭走了。
第三天,天平和張倩發現聶楓在家裏上吊了,小阿芒餓得奄奄一息。
聶楓的喪事冷冷清清。她母親重病,父親外出了,安葬始終,隻有天平、張倩和一個半聾的保姆。
在荒草萋萋的郊外山頭,麵對殷紅如血的殘陽,張倩說:“這是一個注定要被遺忘卻本該讓人好好寫上一筆的女人!”
天平和張倩,收養了阿芒。
藝大的美術名家,原擬將景浩的遺作鄭重推到北平參加全國美展。他們的企望很快被擊得粉碎:1937年“七七”事變,一切都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