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出去以後,他迅捷地給她一個吻說:“都是因為想你。”
她一笑:“恐怕還是因為你的藝術吧!”
他說:“我的藝術和你,哪能分得開呢,沒有你就沒有我的藝術!”
她奶孩子的時候,他感覺得心中的激情在蔓延以至翻騰。他轉過臉去問:“你沒請個奶娘?”
她說請過一個,但她覺得那人髒兮兮的,於是找了個理由把她辭了。她說,孩子吮吸母乳那一刹那的感覺是很深刻的。但她仍想及時找個奶娘,因為她不能不為自己的體形著想。她想過些時候就外出找點事做,這幾個月呆在家裏都快悶壞了。
他問:“張通寶會讓你到外麵去做事麼?”
她鼻子一哧道:“他管不了我。”
他問為什麼,她告訴他,張通寶逛窯子,她派人盯了梢,取了證。以後她怕他染病,不樂意與他同床,他就索性以此為理由,頻頻出入窯子。現在他已轉業到警察局,職務好像還高了些。
她說:“我早就以生孩子為由住回來了,他也不聞不問,生了孩子以後他倒是幾乎每天都來。”
正說著話,張通寶一身警服回來了,他上下看看聶楓,又上下看看景浩,開玩笑似地說:“哦,是聶楓的小情人來了,我說聶楓今日的精神怎麼特別好呢。”
話剛說完,聶楓冷不防將一杯殘剩的牛奶朝他臉上潑去,罵道:“畜生,你給我出去!”
張通寶發作不得,悻悻道:“我,我走,你不要後悔,臭婊子!”
聶楓的父母聞聲過來了,既說聶楓,又責張通寶,更用嫌怨的目光,看著景浩。
景浩麵子上下不來,扭頭走了。
回到家裏,天平和張倩已經做好了午飯,正在等著他。張倩隨景浩返城以後,天平領著她東奔西跑找事做,很偶然的機會,聽報館老板說一個英國人想找個家庭音樂教師,前去應聘,那英國人很滿意,薪水定得高,張倩意外得之,滿心歡喜。
景浩情緒低落,天平當然看得出來,待張倩出門以後,天平就問:“是不是在她家受了氣?”
景浩把那邊一幕,大略說了,憤憤道:“張通寶當麵羞辱我倒沒什麼,看見聶楓心中不痛快,我又愛莫能助,心中就難得安寧。”
天平說:“我看你對她很癡迷了。”
景浩痛快地點頭。
天平說:“張倩對你有心,你未嚐看不出來吧,若是把她與聶楓做個比較,除了出身不及聶楓,其他未必不如她!”
景浩說:“我在張倩麵前,與在你麵前一樣,沒有激情。”
天平撲哧一笑說:“怎麼會呢!無論怎麼說,聶楓總是結過婚生過孩子的呀,起碼在這一點上,她沒法同一個姑娘相比。”
景浩連連搖頭:“這是皮相之見,老弟,以我這段時間的經驗和感受,確實有這麼一種女人,她能以她內在的天然潛質,給你一種永恒的激情和激勵……我覺得我已經不能沒有她了。”
望著他那痛苦兼渴望的表情,天平不由笑道:“都怪我,本不該帶你去看《荒江怨》,又哪承料當晚會碰到她呢。”
景浩喃喃道:“這就是所謂緣分吧!”
天平在家鄉給聶楓滿月後的孩子找了個奶娘,這奶娘既幹淨又能幹,聶楓很滿意。天平借著跟奶娘閑聊的機會,在聶楓和景浩之間傳遞著信息。為了安全起見,天平把自己的房子讓給他倆幽會。每次分手景浩都陷入祈盼的痛苦之中。終於一次,景浩哀求道:“我們結婚吧,楓,我要娶你,我的身邊不能沒有你!”聶楓倚在他身邊說:“我這人做朋友誰都喜歡,做妻子卻未必是很合適的。”景浩說:“你對所有的人可能都不合適,惟獨對我合適。”聶楓說:“我這人好玩,性喜動,不能受拘束。”景浩說:“這正是我喜歡的!”“這些特點,一般男人都不喜歡,而且我喜歡享受,努力為自己創造各式各樣的享受。”
“我也要盡我之所能為你創造。”
“一時半刻你受得了,時間長了你就受不了。”
“受得了受得了受得了。”
“時間長了你就會後悔的,景浩!”
“不會後悔不會後悔永不後悔!”
四目相對,聶楓直言:“我的缺點,不結婚你是感受不到的。”
“這些話你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想聽。”景浩歎道:“我知道,你同張通寶分手不容易,他有權也有錢。”
“隻可惜,他不像你這般愛我,所以在情感上我對他已沒有一絲絲留戀,我很清楚,他其實已經另有新歡,隻是礙於情麵,他不會先提出與我分手,既然你……這樣,那就由我先提出來好了。”
景浩愣了片刻,緊接著笑了。
她說:“問題是孩子……”
“沒問題,孩子我們要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應答極爽快。
她伸出纖長的五指梳理著他濃密的黑發說:“你呀,自己就是一個大孩子。”
她又問:“萬一張通寶不同意離婚又怎麼辦?”
景浩一愣:“他不是另有新歡麼,何必纏你!”
“說不準的,不能不提防他可能要橫。”
“那我們就私奔。”
“最好不要走這一步,我還是喜歡這個城市的生活,再說外麵的世界固然闊大,我們卻舉目無親。”
景浩痛苦道:“那又怎麼辦呢?”
聶楓說:“讓我跟他談談看吧,但願能順利。”
景浩催她明日就談。聶楓說他性子太急,他說時間拖久了保不準會得神經病的。分別的時候,景浩又把聶楓一把拽回,緊緊地擁抱在懷,生怕此一去而再難見似的。聶楓輕聲說:“實在不行,就隻有應了你,私奔,你這個癡子呀!”
景浩雙淚沾睫。
張通寶的態度,有些出乎聶楓的預料之外。
那天吃飯的時候,聶楓平靜地問他:“你晚上如果沒有要緊事的話,我想同你談一談,行不行?”
張通寶說“你不用拐彎抹角,想離婚是不是?”
“既然你明白了,我也就不多說了。”聶楓想,他其實早有思想準備的,說不定早盼我說這句話呢。
“是和那個小畫家嗎?”
聶楓承受不了他那多少有些輕蔑的口吻,冷淡道:“這以後的事,你管不了,正如同我也管不了你一樣。”
“好,管不了我就不管。”張通寶微微一哂。“既然你提出離婚,我來提幾個並不過分的條件,一是孩子歸我;二是由我登報聲明離婚;三是由你交一萬塊錢離婚損失費給我。”
聶楓氣道:“這三個條件,我一個也不能接受,孩子歸我,我不要你一分錢撫養費;離婚是雙方同意的事,不存在誰給誰損失費的問題;登報聲明你固然可以登,但不許有貶損我的文字。”
“孩子決不給你,給一萬塊錢我可以不做登報聲明,如果少一個子我一定登,內容措辭你管不著!”張通寶的語氣很決斷。
聶楓叫道:“你若登了貶損我的言辭,我一定反擊!”
“你要知道,你是演員,名聲對演員來說意味著什麼?再說,本埠報館,還沒有哪一家想同警察局過不去的!”
聶楓咬牙道:“我怎麼以前沒看出你的這一份險毒來!”
張通寶輕鬆地玩味道:“其實這都是你逼的。”
聶楓心想,這樁事如不同意,就不知會拖成什麼樣子,真正拖苦的是她和景浩。於是說:“小武是我倆的骨肉,你一定要就必須把他帶好,不許受後娘欺侮;帶不好我隨時會要回來。我一個也不會給你,我也沒有錢,更不用說一萬塊!”
“那我可就要登報了。”
“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聶楓再次來到景浩宿舍,剛說了一句:“小武屬於他了”,就已淚流滿目。
景浩擁著她在床邊坐下,聽著她哽咽和訴說,心中十分不忍,寬慰道:“不出一年,我倆再創造出一個來,是男兒跟我學畫畫,是女兒跟你學演戲,怎樣?”
聶楓止住了哽咽,搖頭道:“不要也罷,有了孩子總不免牽腸掛肚的。”
景浩說:“以後生與不生,都依你。”
“不生了,”她的態度好似很堅決,“再生,我的體形一變,就要顯老了。”
“你哪裏有權說一個‘老’字,在我眼裏,你是永遠不會老的。”
“你願你二三十年後,再說這句話。”她的神態有點兒悲涼。這在景浩看來,卻更有一種撩人的氣質。他讓她就那樣坐著,端著一塊畫板,站在那裏勾勒起來。
“一個癡子。”她說。
“一對癡子。”他說。
沒等他畫完,她就撲了過來,她說她忍受不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他扔了畫板,迎接著她的熱吻和擁抱……
正當兩人慵倦地細語時,猛然響起敲門聲。景浩一聽就知道是天平。
收拾了片刻去開門,天平玩笑道:“把哪個女人鎖……”猝然看見聶楓,吞下半句話。
他身後站著張倩,景浩發現張倩的眼神倏然一暗。待得四個人都坐下來時,局促之中,兩個女人間還多一份尷尬。張倩喜歡景浩,景浩全給聶楓說過。聶楓說,你何不就娶了她,她跟了你,你會有個平靜和滿的小家庭。景浩說,張倩沒哪不好,可以做永遠的朋友,卻總沒有娶她的願望,或許正是想逃避那一份平靜與和滿罷。聶楓說,那你以後有苦頭吃的。他說,如果是命中注定,那就無法逃避,即使做不到甘之如飴,也會從容對待。
此刻,雖然聶楓每每牽起話頭,張倩那邊卻是時時中斷,弄得聶楓淡了趣味,就起身告辭。張倩隻到門口,並不外送,景浩和天平送聶楓到校外返回,天平說:“真不湊巧,冤家路窄。”
景浩問,是不是把他同聶楓的關係都說與張倩聽了。天平說透露過一些,不然她天天要來,看你景浩還怎樣同心上人纏綿。
景浩點頭:“跟她說了好,我是多麼不想傷害她呀。”
天平搖頭:“這是沒法不傷害的事。”
景浩認真說,這裏不能用傷害這個詞,充其量隻能用傷心。
“傷害也好,傷心也罷,總之你老兄豔福不淺,你去同她談談吧!”說完,天平掉頭朝大門外去了。
景浩望著天平的背影,驀然覺得天平今日的語氣神態都不大對,連想到好幾次都是天平陪張倩來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不是天平對張倩有意呢?如果這樣,正是自己與張倩從容解脫之機。
回到小屋來,張倩似乎已經平靜,正看他的畫稿。
景浩問:“阿倩,泰勒一家對你怎麼樣?”
“還可以。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要尋一份不受男人幹擾的好事做,總是難的。”景浩察言觀色問:“你不是說泰勒不錯嗎?”“他是不錯,有紳士風度,對音樂也很通曉。但是兩人呆在一間屋裏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擔心,尤其不敢看他那雙很深的眼睛。”“他可問過你有沒有朋友?”“他從來不問我這些。”“那你就主動跟他說,有。”“可我沒有呀。”她眼睛裏驀然閃亮起來。
“阿倩,我覺得天平不錯。”景浩溫情地說。
“是不錯。”她的眼光倏然暗了。
“我覺得他也很愛你……”
“不要說這個。”
景浩不語了。
她忽然問:“你相信你同她會幸福?”
景浩沒料她會如此直接,默了片刻說:“我會盡力給她帶去幸福。”
“那麼你呢,你難道不考慮誰給你帶來幸福?”張倩有點咄咄逼人。
“阿倩,我生命中需要一種激情,這種激情包含幸福也可能包含痛苦,這種激情我發現隻有她才能給我。所以,不僅是她需要我,而且更是我需要她。”
“好吧,既然你如此自信,我祝你們幸福。”張倩的話語裏含著調侃的意味。
送張倩出門,景浩抬眼見聶楓站在一棵冬青樹下,神色灰頹。景浩忙迎上去問怎麼了。聶楓說,張通寶把門鎖換掉了,她回不去了,若是回父母家,一時也沒法解釋,所以仍舊上他這來了。要麼上朋友家去住也可以。景浩哪裏肯放她,挽她回到屋裏。
一夜溫情,決定了第二日去江西九江。
次日上午,景浩上車站買票,聶楓趁張通寶上班的空子,叫奶娘開門,收拾了一皮箱的日常用物,吻吻熟睡中孩子,淒然而別。她走後,奶娘也含淚打點行裝。因張通寶交待過,若是給聶楓開了門,就立即將她解雇。
一路風塵到九江。
景浩的父母見兒子帶回來這麼一個高雅漂亮的媳婦,都很高興,隻怨他為什麼不提前打封信回家,以便到碼頭迎接。
坐在馬桶上聶楓沒法解手,街巷上的公用廁所髒得令她惡心欲吐。聶楓問,這麼大的住宅裏怎麼不弄個衛生間呢?景浩父親立即著工匠在後院裏砌了一個。
景浩對她說,“爸媽都很喜歡你呢?多住些時候如何?”
聶楓來到小城,也覺得處處新鮮。景浩無意中透露出她演過電影,來一睹演員風采的人就更多。一家私立小學的校長請她去講課,當地演員劇團聘她去客串。繁雜之餘,聶楓心中的榮耀感和自矜感也得到了滿足。
聶楓尤對廬山留連忘返,兩人在山上一住便是半個月。這時候盡管是深冬節氣,然而放眼依然是一派悅目的深綠。那日下了一夜的雪,清晨出門,但見山壑間銀裝素裹,氣象萬千。聶楓甩了手套,摘了口罩,忘情地張開雙臂奔跑呼喊。那喊聲在冷寂而博大的山穀裏清脆地翻滾晶瑩地跳躍,驚動了萬年鬆上的積雪,飄飄灑灑,緩緩如羽,輕柔似雲,剔透像玉。
兩人在山上盤桓,興味正濃,家中卻派人傳話來叫景浩從速下山。兩人不知出了何事,大雪封山,車輛不行,隻得雇了幾個轎夫抬下山來。原來是藝專蔡先生寄來厚厚一函,被家人拆看了。隨信附來滬上一張大報,載有張通寶的離婚聲明,對聶楓詆毀得十分厲害,連帶也詆毀了景浩。蔡先生的信中,對景浩的做法也很慍惱。
景浩一字也未向父母吐露過這些事,猝然被揭了底子,而且又被張通寶醜化得不成樣子,景浩父親頓時覺得顏麵盡失,氣得揮杖打碎了一隻半人多高的古窯花瓶。父親責令他立即與聶楓分手。景浩說,他與她已經生死不渝父親說他鬼迷心竅。景浩說,惟對她魂牽夢繞,毫無辦法。父親舉杖欲打,母親撲過來緊緊護著兒子。景浩父親的態度傷害了聶楓的自尊,加之張通寶在報上的詆毀,更令她怒火中燒,於是決不肯在九江多呆,當即就要往回去。景浩隻得差人去買來船票。
這日傍晚,客船緩緩離開碼頭,父親自然不會來送,景浩看著漸遠漸小的母親,不由得淚濕雙眼。
回到上海,兩人索性就快捷而簡單地結了婚。聶楓企望登一則結婚啟事對張通寶有所反擊,盡管措辭綿裏藏針,大小報館居然都以體例不合為借口婉然謝絕。
聶楓想起《新聞報》的吳誌安曾采訪過她,於是求助於他。吳誌安風華正茂,意氣方剛,看了張通寶的那則聲明,很為聶楓打抱不平,無奈用盡心機,這則結婚啟事也還是沒有登出去。
一直到聶楓與景浩結婚那日,吳誌安才在本報寫了篇雜文《讀一則離婚聲明》。文章雖未指名,對張通寶卻挖苦得十分厲害。警察局尋隙上門,吳誌安交遊廣泛,找得要人從中斡旋,方才擺脫滋擾和危險。
聶楓對吳誌安的鼎力相助,自然心存感激。從此吳誌安成了她家的常客。
新婚後,在虹灣路租了一套比較像樣的房子,經聶楓精心布置,十分高雅舒適。
房租不低,日常生活的開銷也大。聶楓不肯在生活上委屈了自己,但同她的過去相比,她的生活水準還是降了不少,穿戴上尤其不能高攀。那次在商場門口,碰到她民立中學的老同學,一身的珠光寶氣,小轎車接送,說起她丈夫在東亞銀行做高級職員時,滿臉的炫耀。
待她乘車走後,聶楓鄙夷道:“當年班上學習最差的就數她,讀初三的時候還不會解二元一次方程,pig和big分不清,男生給她取了個綽號叫DSB”。她哧哧一笑,放低聲告訴景浩,這是“大傻屄”的拚音縮寫。
聶楓父母盡管對張通寶不大滿意,對無權無勢的景浩卻更加反感。所以從九江返回以後,景浩一次也沒上她家去過。她家自然也不肯再接濟違悖時尚的女兒,經濟上就自然捉襟見肘了。
所幸這時藝專改成了藝術大學,蔡先生做了係主任,破格任命景浩為講師,月薪較先前翻了一倍多。
景浩從此用功更勤,他的畫作很得吳昌碩、劉海粟、豐子凱等名家的讚賞。那次,已經出家、名聞南北的李叔同到本城惠安寺掛單講經,景浩用熟宣紙繪了一幅《貧僧行吟圖》送他。李叔同很喜歡,認為“畫不見僧而禪趣盎然”,法師將一卷手抄《金剛經》回贈給他,藝術界內外一時傳為佳談。
一時間,大小報紙都做了報道,《新新報》用一篇長文介紹景浩,標題是《繪家新星耀眼明》。
這日是蔡先生50華誕,就在藝大附近的綺香樓擺了幾桌,景浩夫婦自然也在應邀之列。聶楓不大舒服,景浩就購了一塊高級毛料做壽禮,獨自去了。
綺香樓內高朋滿座,不但有校內外的丹青名家,還有古玩店和裝裱店裏的行家裏手,景浩擇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坐下,抬眼見靠窗的一張大桌上已經置放了筆墨紙硯,心想群賢畢至,揮毫潑墨,正好可以一飽眼福呢。
國畫大師吳先生致祝壽辭,聽得“畫魂傳後世,精神潤中華,千載譽傑手,溯源誇此家”之類的句子,蔡先生額上的皺紋一條一條地舒展,一旁的師母也樂在眉梢。他們的女兒蔡青出嫁了,丈夫是個鐵路職員。據說婚後生活不幸福,今日盛會,女婿沒來也是明證。原本多活潑的一個姑娘,轉瞬間就成了這樣!景浩想,婚姻真是一顆古怪的酒娘子,有時釀造一缸甜蜜,有時釀造一缸酸苦。他知道蔡青原來對他有意,所以心中也覺得有些抱歉。
輪到蔡先生講話的時候,他舉盞請大家先幹一杯。他用低沉而激動的噪音簡述自己的生平,動情處雙眼發潮。他最後說,此生未舉大業,但有幾個潛質極厚的弟子,於願已足。
景浩明白,自己就是先生心目中的一個,於是使勁鼓掌。
一頓酒飯吃了足有一個時辰,這才意興闌珊。待得收拾桌子鋪開一幅幾闊的宣紙,要合筆一幅壽圖時,群情又活躍起來。
吳先生率先操筆,畫了一棵勁健的鬆樹,接下來畫枝添葉,補鶴加石,一幅十數人動筆的鬆鶴圖就畫成了。
景浩一直在旁邊用心細看,直到畫完了,吳先生才叫道:“還有蔡先生的高足沒有動手呢!”把景浩推了出來。眾皆說:“這幅畫不能沒有景浩的墨跡。”
景浩拿著旁人塞過的毛筆道:“各位先生已經做得天衣無縫,弟子何必畫蛇添足。”
馬先生說:“這種畫不在乎筆墨是否蛇足,隻在乎有誰的墨跡。”
蔡先生說:“你就不要逆了大家的意思,隨意畫點什麼就是了。”
景浩想了想,這幅畫用意完整,實在不好再添點什麼,必須別出心裁才好。驀然有了主意,搦管含墨,就在右下角一尺見方的地方畫了起來。
他不語,大家開始時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待得明白他的用意時就一起叫好拍掌。
原來,他是摹仿眾人筆意進行縮微移植。待他收筆以後,眾人察看那鬆、那鶴、那草、那石,無不畢肖原作。
頓時贏得滿堂喝彩。
景浩謙遜道:“摹仿不是創作,算不得什麼!”
馬先生說:“這麼短的時間將各各不同的筆意複製出來,而且逼真,這就是大本事了!”當即喚人取來兩隻酒盅,斟滿酒,一人一杯飲盡了,對蔡先生叫道:“這才叫青出於藍勝於藍呢!蔡先生,有這麼好的弟子在門下,為什麼不早早指做東床呢!”
馬先生從廣州調來藝大不久,不知道個中曲折,景浩察看蔡先生聽了這話顏麵上就有一些尷尬。所幸人多嘴雜,很快地就換了別的話題。
散宴之後,景浩快步出門,通紅的臉頰被寒風一吹,卻有一種異樣的舒坦。情不自禁哼了幾句西皮流水。
推門進屋,卻見聶楓沒脫衣服就困臥床上,於是輕著手腳幫她脫鞋子。冷不防她翻身坐起,披頭蓬發,眼含慍意說:“別假獻殷勤!”
景浩嬉笑道:“春寒未過,這樣睡覺容易著涼的,我怎麼是假獻殷勤呢?”“我身子不舒服,你卻好興致在外頭喝酒飲宴!”“老師的50初度,我不去不好,你不是什麼大毛病……”“以小見大,就是生了大毛病你也不會當回事的,哪有先生的生日重要呀!”
景浩坐下來,撫著她的肩說:“給你賠不是行不行?”
聶楓扭身站起,說:“景浩,你自私!”
景浩愣愣地不知她所指為何。她道:“你如今蒸蒸日上了就置我不聞不問之地,莫非我隻配給你看家嗎?”
景浩這才恍然,連日來她情緒不好,又正逢景浩這些日事多,未能從旁關切。前些時候,聶楓尋到華興影戲公司去,想重上銀幕,無奈熟麵孔的老板已經換掉,新老板知道她的名字,同時也知道張通寶那則詆毀她的離婚聲明,所以婉勸她到別家去試試,隻稱這邊人滿為患。聶楓多說了幾句,老板不耐煩了,有幾句不客氣的話。聶楓心性剛烈,當下就吵了起來,此後也就沒情緒再到別的影戲公司去問問。景浩安慰道:“你先呆著,能立即找到你滿意的事做當然好,一時沒找到也不能急,反正養你幾個月我還是養得起的。”聶楓不領這個情,冷冷道:“你那幾個錢撐不起大話!”景浩心裏一酸,說:“既然你做了我的妻子,我自然願你時時快活,但我力有不逮的地方,也要請你寬諒。書生如我,背無大樹可依,側無龍鳳可攀,隻有一管毛筆,一卷畫紙而已!楓,如果能使你快活,那是無論叫我怎樣,都是可以的。”景浩想到聶楓嫁給他,既得罪了她的父母,又失去了富貴榮華,那是難免委屈的,心中很是過意不去。聶楓眼皮一撩,問:“此話當真?”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假話!”
“那……”聶楓略略一忖道,“你去把小武帶來,我想他想得好苦。”
“那張通寶會肯?”
“如果他肯我還求你做什麼,你設法偷來,別讓他知道。”她雙手環著他的脖頸,嬌嗔道,“那就證明你依然十分愛我。”
景浩頓然有幾分感動,說:“我對你的愛難道還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嗎!楓,如果說我的藝術的確是在蒸蒸日上,那分明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所有的激情都來自你,我所有的畫作都是獻給你的!”
聶楓神情興奮起來,說:“浩,你知道我是一個活潑性子,一段時間閑得無聊,我都要悶壞了!原諒我。”
兩人言歸如好入睡時,景浩朦朧中聽到她說:“吳誌安給我介紹了一個歌廳的差事,我想去試試。”
雙環路上的海富大酒樓因有外國人的股份,裝修豪華,較之大華飯店又勝幾籌。顯貴闊佬都以在海富飲宴聽歌為一種身份的炫耀。
每周兩次,夜間十一點散場的時候,景浩準時到海富隔壁的一家北方餃子館門前等候,聶楓卸妝以後,從黑暗中過來,經常是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以後,兩人就租一輛人力車回家。聶楓不叫景浩在海富大酒樓門前等候,因為看好聶楓的人多,聶楓怕他們糾纏,所以每次都是卸妝以後等人幾乎散盡了才出來。
那日晚上風雨交加,食客稀少,餃子館早早上了門板,景浩就到海富門前徘徊。守門人不耐門前清冷,不知躲到哪去了。隱隱聽見歌廳裏的音樂聲,景浩生了好奇心,穿越過堂,掀開沉沉的布簾子鑽了進去,黑暗中擇了一個空位子坐下。
景浩不曾見過化妝之後的聶楓,也不曾聽過他正經唱歌,此刻,她的容顏和歌聲都使他驚呆了。
隻見她一襲黑色長裙曳地,雙肩鑲滾著繁複的花邊,自脖頸之下有較多的裸露,黑白互襯,俏麗迷人。發髻高盤,綴著一朵絹花,顫巍巍的。燈光下一雙大眼,俏而不媚,任是誰看了,都會傾倒。
唱的是一支外國曲子,聲腔細膩,婉轉生姿。景浩從未料到她還能把外國曲子唱得這樣動聽。景浩四下看看,確有不少外國人在座。海富坐落在法租界內,外國人自然就多。散場之前,景浩出來了,他想買兩枝鮮花或絹花獻給她,可鋪門都關了,他後來就買了兩隻熱包子窩在內衣胸口。聶楓出來較晚,有人跟她說笑,大概是想用小車送她。但她很快看到了牆柱下的景浩,搖頭謝絕,繞了個彎到景浩身邊來了。
上車以後,景浩把尚溫的包子遞給她,說是今晚看了她演唱,真是意想不到的美麗。
聶楓高興地問:“真的嗎?你是怎麼進來的?票子很貴的!”
景浩略一遲疑,說是無人看守時他就溜進去了。
聶楓說:“以後別這樣,如果讓守門人發現,罰款很重的,也有失身份。若是你愛聽,我跟經理說說,看免費讓你進去行不行。”又道:“還是我在家裏唱給你聽吧。”景浩說,在家裏聽就沒了那種氣氛和感受。聶楓說,那種氣氛和感受可是一般人消受不起的。景浩聽了這話,就不想再說什麼。下了人力車,走進家門。景浩見她解衣時說:“你穿了那身黑裙子也是美麗無比的。”聶楓問:“你知道那條裙子值多少錢嗎?那是地道的法國時裝,我們倆一年的薪水未必買得起一條!”景浩勉強一笑說:“早點睡吧,你也累了。”天平認為景浩讓聶楓到海富去唱歌是危險的。他說:“你別以為我是把伴歌看得低賤,我知道你景浩很能脫俗,我也知道海富歌廳同那些下九流的歌廳完全不同,正因為這樣你就更危險,聶楓是那種低俗不能融化高雅卻能浸染的女人。到那裏去聽歌的中外名士多得很,你難道就不怕有朝一日……”
天平話沒說完,已見景浩臉色煞白,於是收了嘴。
片刻的沉默之後,景浩說:“我不能為她謀一份像樣的職業,她又喜愛擅長文藝,我怎能阻止她。她愛我主要的也是愛我的藝術,我惟有努力提高自己的技藝,才不致辜負她的愛,也方能將她牢牢吸引。你說是不是?”
天平道:“出入那種環境的女人,很難不被誘惑。”
景浩道:“你別說了,她不是那麼沒有主見的女人。”
蔡先生聯係了一批畫壇名宿,準備在中心美術館辦一次規模較大的畫展。景浩也在被選之列,先生私下裏給他透露,各名宿均有一二高足,擬在這一次畫展中隆重推出,這才是本次畫展的真正目的。
弟子間的競爭,其實也是諸先生間的競爭。
決不能給先生丟臉。景浩算時間尚從容,就擬花十天半月時間到外麵去寫生,期望有些新構思和新意境。與聶楓一說,她很爽快就答應了。她說:“如能看到你事業的上進,我除了高興之外,還有什麼可說呢。我是料定你必有大出息的,不然我當初就不會放棄富貴跟著你。”
景浩心中歡悅,卻說:“照你的意思,若是我哪一天潦倒了或是終究不成氣候,你會很後悔?”
她道:“你那潦倒,如是窮困,我能原諒,隻怨命運不濟;若是自我的放棄,我豈止後悔,那我會詛咒你的!話說回來,我聶楓無論做過何事,都不肯後悔!”
景浩說,他出去放心不下的是夜間無人接她。
聶楓說,沒有什麼不放心的,那幾個固定的人力車夫,她都認得了。
景浩走後,聶楓把伴歌增到一周四次。一則收入翻了一倍,二則夜間家裏無人,在歌廳呆著,倒可以減去一份寂寞。
這日晚上,她伴歌完後出廳,剛下台階欲上人力車,一個男子已經站到她身邊說:“密斯聶,何不搭我的車順路回家,今晚風很大。”
聶楓抬頭看時,此人是歌廳常客。每次都見他坐在前排,麵露微笑地看著她,而且總是率先舉手鼓掌。那次散場,他遞給她一張名片,好像是一家公司的高級職員。
聶楓正猶豫間,那人已過去將小車的門打開了。聶楓覺得不能拂人家的好意,就跟過去了。
沒有司機,他自己駕車。
聶楓歉意道:“先生,很抱歉,我忘了您姓什麼。”
“我姓邊,這是一個不大多見的姓。”
車裏很溫暖,軟墊彈性十足。很舒適。聶楓想道,自與張通寶離婚以後,就很少坐過小車了。“先生喜歡聽歌?”“很喜歡。”“喜歡聽哪一類的曲子?”“喜歡聽略帶一點憂傷的曲子。不過,凡是你唱的歌總帶那麼一點憂傷的意味,所以,我都喜歡。”聶楓笑道:“謝謝。我看先生逸致閑情,生活無憂,是不是生活中沒有的色調,就會轉而到聲樂中尋求?”邊先生樂了,說:“你怎麼會這樣想?你真是個聰明的女人。不過,你這次卻猜錯了。”
話沒說完,車已到了家門口。聶楓順口說:“進去坐坐,喝口茶。”
他卻說時候已晚,駕車去了。
回到家裏,聶楓找出他的名片。他叫邊濤,在環亞實業公司任職,這是一家日本和英國人合辦的公司,受聘的華人職員是很少的。聶楓對他的好感油然而生,若是他剛才真的進來,夜深人靜,一男一女,還真不知會發生點什麼事呢!此後,邊濤總是按時把她送到家門口,然後駕車離去,也從不問她的家事。聶楓以前認為,凡男人向女人獻殷勤,或多或少,總有圖謀,見他這般坦蕩而溫和,心中的好感便與日俱增。
周末的夜晚,邊先生邀她第二日到東郊桃園去賞花,說妥開車到她門口來接。
第二日邊先生來得很準時,敲開門她正在屋裏吃早點。邊先生四下裏看看說:“很幹淨,就和你這個人一樣。”
聶楓說:“哦,你是第一次進來,我卻感覺你進來過很多次了!”
邊濤笑笑:“我也感覺進來過很多次,大概是在夢中吧。”
就要出門的那刻,聶楓轉身,邊先生就把她抱住了,聶楓感到很自然,相互愛撫了一陣,這才出門。
這一晚,聶楓沒有回家。
外出近20天,景浩跑了黃山等地,擬了不少草稿。回來後,聶楓一張一張地細看,有的認可有的否認。景浩從一開始就認為,她盡管說出太深的美術理論,但隻是那直覺,就很可取。她認為景浩落稿取材,失之太實,每個細部,一筆不苟,綜合觀之,卻騰挪變化不夠,所以總覺得少一分靈動之氣。
這個毛病,國畫大師潘天壽在看了他的部分畫作以後也指出過。潘大師的指點,不足為奇,畢竟他是大師;聶楓的見地卻不能不令人稀奇,她可叮是沒有進過美術學校教室的女人。
景浩對她那一天然的藝術稟賦很讚賞,覺得她到歌廳去伴唱是可惜了。
她說:“難道我會到那裏去唱一輩子嗎,還有很多職業我都想嚐試一下呢!”
景浩趕著作畫,很忙,聶楓不叫他再去接她。
聶楓常常回得很晚,她說她有一些好朋友很會玩的。也的確有人上門找她去玩,女的,男的。
有幾次她通宵未歸。
景浩起了疑心,叫天平注意追蹤一下。天平冷笑道:“我早見他同環亞公司一個高級職員廝混,桌球和彈子球什麼的,玩得很開心的。”
景浩聽了這話,依然不太相信,他知道聶楓交際活躍,跟男朋友玩玩是難免的,卻未必會住在人家那裏。
終於有一次,天平拉景浩守候在邊濤宅前,夜深以後,看見聶楓和那男人攜手從汽車裏出來進了屋,約摸半個小時以後,裏頭的燈熄了。
景浩摟著天平的手劇烈地抖動,牙齒上下磕碰天平攙著他:“看我去揍那小子!”
景浩摟著他肩頭的手,始終沒有鬆開,好一陣才說:“我們回去。”
黑漆漆的窗口上翩舞著一隻巨大的蝙蝠,雙翅上閃耀著奇妙的銀光,那扇動雙翅的響聲鈍重而沉悶。
天平悠然歎了一口氣。
回到家中,景浩倦怠地躺在床上,天平動手煮了兩杯咖啡。
景浩說:“除了畫畫,我不會玩,也沒時間陪她玩……”
天平說:“我看過那家夥打桌球,他操杆的姿勢帥極了。”
景浩說:“應該把小武弄回來,有了孩子她就不會那麼空虛了。”